已是白露時節,呼呼山風可勁了吹,山間氣溫驟然下降。四面山崖上,那一點一點的暗綠光點越來越多,似乎是死神的目光,正在偷偷窺視着茫茫山道上八個恐懼的人影。
厲中河臨行前聽了大駝叔的話,穿了一件保暖內衣,又啃了一大塊牛肉、喝了幾大口茅臺,此刻一點都不覺得冷。但他的額頭卻滾動着大滴大滴的汗珠子,或者是冰冷的露珠。他的心裡,此刻只有恐懼。在他二十二年的人生歷程中,從來都沒有遇到過如此危急恐懼之事。
“老郝,咱,咱點火吧。”趙盡忠顫顫悠悠地說。
“好,點,點火吧。”郝祥林迫不及待地同意了趙盡忠的建議。
“不,不能點火啊。”徐浩洋有氣無力地道:“一點火,肯定收不住了,咱,咱再等等看看。”
“還等個逼毛啊,命都快沒了。”郝祥林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根本聽不進徐浩洋的建議,道:“快,快點起火來。”
“是,老郝說得對,咱先保命再說。”趙盡忠事到如今依然跟郝祥林站到一個陣列裡,他是郝祥林的堅決支持者。
“點,點火吧。”站在前面的兩名壯漢大狗和二狗也開口了,呼哧呼哧喘着粗氣說:“點火吧,要是再不點火,咱可就沒命了。”
徐浩洋站在最後面,他乾着急沒辦法。
厲中河同樣是越來越急火,如果這個時候點起火來,一個不小心,肯定會引發大範圍的山火,到時候整個桃花溝的羣山裡將會是一片汪洋火海,上級部門知道情況後,肯定會一查到底,到時候,桃花溝這幫村幹部將無一倖免,俺老厲雖說只是一名副職,而且還是個掛職的,但絕對難逃其咎!很可能在自個兒的前程上埋下重重的污點!
然而,眼見四周的山樑上那一雙雙綠盈盈的光點越來越多,那一雙雙野獸的目光似乎隨時都可吞噬掉自己的生命,厲中河的頭腦也越來越衝動,娘娘的,點就點吧,只要能保住這條小命兒,什麼都好辦,以後再說以後,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如果連命都沒有了,那一切都沒了。
所以,厲中河此刻也不阻攔郝祥林和趙盡忠了。
趙盡忠疲憊不堪地蹲下,攏起一堆乾枯的樹枝和樹葉,拿出一次性打火機,就要點燃。
“呼——”陣陣山風瘋狂吹動,似乎比剛纔更大更急了,像是一隻大手,把打火機那微弱的火光迅速吹滅,打火機只能發出一點點暗淡的火星子。
“草,這是什麼打火機!”趙盡忠急了。
郝祥林見狀,湊近前來,蹲在趙盡忠的身邊,伸出手來,幫趙盡忠捂着打火機。
然而,趙盡忠的打火機似乎是那種最劣質的貨,又按了幾下後,竟然散架了。
郝祥林趕緊拿出自己的打火機來親自點火,趙盡忠幫他擋着風。
然而,天公似乎並不想讓他們點火,郝祥林的打火機剛按了幾下,竟然也宣佈報廢了。
“草,這他孃的是啥事嘛。”郝祥林火了,朝着徐浩洋道:“浩洋,把所有人手裡的打火機集中起來。”
於是,所有的人都主動把各自的打火機掏了出來,交到了郝祥林的手上。
厲中河是一個老煙槍,他的口袋裡向來裝着兩個打火機,以備不測。此刻,他把那個劣質打火機拿出來,給了郝祥林,而把王小強送的那個進口的鍍金打火機保留了下來,這可是他的最愛,也是他擺譜和作秀的道具。
然而,郝祥林收集到的七個打火機,竟然沒有一個能點着火的,有一個打火機剛剛點燃一片樹葉,卻被狂風吹滅了。
“草,這都是些什麼打火機,連個火都點不着。”郝祥林和趙盡忠兩個更怒了。
聽着郝祥林怒氣之中恐懼之意更甚,所有的人似乎都逐漸的絕望了。四周山樑上的點點綠光似乎越來越多,那是野狼的眼睛,那一雙雙讓人恐懼而絕望的綠眼睛,似乎越來越近。
狹窄崎嶇的山道上狂風吼叫得更加厲害。
“嗚——”一聲狼鳴,遠遠地從山谷裡傳來。
“啊——”郝祥林和趙盡忠這兩個村領導竟然帶頭同時發出一聲恐懼的叫喊。
“砰——”站在最前頭的大狗和二狗哥倆,也不知誰扣動了獵槍的扳機,一聲震耳的槍響,遠遠地傳了出去。
獵槍響,山風急,整個山谷裡瀰漫着恐懼的氣氛。
不多時,四面山崖上幾乎同時響起了一聲接一聲的“嗚——嗚——嗚——”的聲音。
“誰還有打火機?誰還有打火機?”郝祥林和趙盡忠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吼道。
然而,衆人無人答話,他們已經沒有引火的東西,他們都在絕望地看着桃花溝的方向,隔着重重山峰,似乎看到了生於斯長於斯的那片四面環山的窮山村。
厲中河很想把王小強送給他的那個高檔打火機拿出來,可是,他又有些猶豫了——他的這個打火機,屬於防風式的,如果在這山風怒吼的山谷裡點燃一堆樹葉,絕對不是問題,問題是,點燃一堆樹葉,大風呼地一吹,勢必要引起整個山谷裡燃起熊熊大火,先別說廣袤的樹林被火海吞噬,這山道上的八個人能跑得出去麼?到時候,處處都是大火彌天,前面的路越來越難走,還有懸崖峭壁的,哪裡有路可走啊,同樣是死路一條啊!
點火也是死,不點火也是死!不由得,厲中河絕望了。他的點子再多,主意再多,此刻也江郎才盡。他的心裡,全都是悔恨,是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欲哭無淚的悔恨:草他孃的,要知道會遇到這樣的事,老子當初咋就沒有聽從王小強和唐家龍他們的建議呢?那幫好兄弟啊,他們可是真心對俺老厲啊,他們如果知道老子在這個一個深夜裡,在這個一個黑漆漆的山道上被羣狼吃掉,他們該作何感想呢?
——老爸老媽啊,你們的兒子真的不孝啊,本想從桃花溝起步,在官道上闖出一條路來,給你們爭口氣,讓你們在人前擡起頭來,讓你們不再受別人的冷眼,可是,你們的兒子剛剛踏入官途,竟然一命嗚呼,請原諒兒子的不孝吧!
——小強、家龍、大柱,你們這幫好兄弟啊,你們的厲哥永遠都回不來了啊,你們的厲哥,在進入桃花溝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便把小命賠上了啊,兄弟們,好好活,穩着點,厲哥這輩子也不能跟你們在一塊兒了,厲哥的老爸老媽,希望你們能常去看看,厲哥死也瞑目了啊……
——懷英姐姐啊,俺老厲這輩子跟你無緣,俺老厲真的喜歡你,也知道你真的喜歡俺老厲,可是俺老厲的生命卻已經走到了盡頭啊,姐姐不要難過,不要悲傷,如果我告別,將不再回來,你是否還要我永久的期待,如果我倒下,將不再起來,你是否知道,我化作了山脈,姐姐啊……
——大駝叔,曉翠,桑雲兒,你們都是俺老厲的親人啊,你們的生活在俺老厲的一手操持下,正走向好的局面,可是,俺老厲卻半路死去啊,俺老厲看不到你們結婚的場面,俺老厲看不到曉翠妹子敲響大學的校門,祝願你們生活得很好啊!
無數的苦悶,無數的痛苦,無數的絕望,都在厲中河的心裡汩汩涌動。
突然,在厲中河的意識深處,出現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冷先生。
到了這個時候,厲中河對冷先生那日在山坡上對他所說的話一萬個相信:桃花溝改天換地之人,非你莫屬!
冷先生啊,您老人家不是說過麼,說俺老厲會把桃花溝改天換地的,您不是桃花溝的神人麼?您的預言這一回咋不靈了?不會的,您老人家的預言一定是真的,一定是真的!
一想起冷先生的話,厲中河突然之間有了力量。他知道,冷先生是桃花溝的神人,冷先生在桃花溝的威望極高,冷先生的話絕對是正確的。
是啊,俺老厲可是桃花溝的改天換地之人,俺老厲怎麼能死去呢?厲中河用冷先生的話不住地安慰着自己那顆恐懼的心。
風聲鶴唳,狼鳴風吼。厲中河臨行前準備得再充分,此刻也撐不住了,即使有冷先生的預言在先,但死亡的氣息在一點一點地吞噬着他和身邊衆人的全部意志。他使勁的清了清腦子,取出一支香菸來,拿出王小強送他的那個鍍金打火機,點上香菸,大口大口地抽着。手裡撫摸着打火機,暗想,王小強啊王小強,你們哥幾個如果某一天來桃花溝找俺老厲,也許會在這山道上找到這個打火機的罷。
突然,厲中河的目光透過濃濃黑霧,發現前方三十米的拐角處,有一棵碗口處的歪脖子老樹!
哇靠,天不絕我也!厲中河的眼睛裡閃動着重獲新生的迫切之光。嗯,那株歪脖子老樹,將是俺老厲最後一道護身法寶
厲中河的心砰砰直跳,但他沒有把自己的發現告訴身邊的任何人。他知道,身前身後只有那麼一株歪脖子老樹,除此之外再無任何可以依託的屏障,呆會一旦事態緊急,乾脆爬上樹上去,再拿起二狗的獵槍,如果命好的話,能堅持到天亮,只要天一亮,那一切都好說了。
主意已定,厲中河心中的興奮之情逐步升溫,掐了菸頭,再點燃一支,大口大口地抽着,感覺好爽。
一見厲中河抽菸,郝祥林便不耐煩地道:“小厲,都啥時候了你還顧得上抽菸,你倒是快想個辦法啊,咦,你咋還有打火機啊……”
郝祥林話一出口,衆人同時把目光轉向了厲中河,除了徐浩洋之外,所有的人都用一副仇視的目光盯着厲中河,恨不得把厲中河推入對面山崖裡喂狼。
厲中河此時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誤”,千不該萬不該不應當着這些人的麪點煙,一點菸就說明他的身上有打火機,說明他不和這幫人同心同力共克難關。
哎,老怪老子一時興奮而太他馬大意了啊!厲中河暗暗罵着自己。隨即,他淡淡地一笑,道:“老郝,我身上的確有打火機,我這個打火機是外國進口的,只要一按下去,再大的風都吹不滅。”
說着,厲中河取出打火機來,輕輕按下去,“喀嗒”一聲,打火機的尖端便冒出了一條筆直的火柱。
果然,呼呼山吹涌向打火機,那根筆直的紅紅的火柱竟然紋絲不動。
“哈哈,太好啦,太好啦,小厲,快,快把這堆樹葉點着。”郝祥林興奮得幾乎要跳將起來,眼睛裡也充滿了獲得新生的希望之光。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厲中河手中的打火機上。
趙盡忠顫抖着聲音道:“小厲,快,快點。”
其他四名大漢也異口同聲地道:“厲副村長,你可是咱的救命恩人啊,快,快點了吧。”
徐浩洋此刻似乎也有點堅持不住了,他怔怔地看着厲中河,似乎也在期待着厲中河把腳下那堆乾枯的樹葉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