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冠巾, 等於沒有正式入道。”青華解釋說。
“原來是這樣。”徐副縣長說,“那就……?道協給他弄一下這個什麼,冠巾?”
“他不冠。他要出山入世。”青華道長說, “野人觀是子孫廟,師徒傳承, 是廿七的私產。現在,他將野人觀轉讓給道協,以後野人觀歸宗, 改爲叢林廟,由道協管理,所有權利,歸道協所有。”
“開發的事, 以後由道協跟政府合作。廿七雖然不是法裔弟子,但也是我們道教的教衆。他個人的權益, 由我們道協全權代理。”
“也不奇怪吧。”青華有點無語, “他從小在山裡長大,鹽都吃不上,衣服沒得穿。終於有這麼個契機可以出山了。人家想入世, 想過文明生活, 也很正常吧。”
其實從一個個人的角度來說,本就很正常。
尤其是皁角守候道觀幾十年等着師父師兄歸來的事蹟,給人一種先入爲主的想法,就覺得廿七這個由皁角收養的孩子, 就該繼續傳承下去, 好好守着道觀一輩子,將來也要當一個白鬍子老道。
廿七負責堅守和孤獨, 他們負責感動和鼓掌。
奈何每一個活生生的人,都會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利益立場,不會按照別人的想法去活。
廿七說:“道觀的事託給道宗,具體的事,青華師父負責。”
他又轉頭問青華:“這得籤個契書吧?不能口說無憑吧。”
“契書”兩個字一出,所有人看廿七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並不是懷疑他的身份,而是……以他們之前對他的”生平”的瞭解,一直認爲他雖然有些宗教知識和傳統文化知識,但是因爲過着與世隔絕的生活,所以就應該——不、諳、世、事!
簡單地說,其實就是所有人都覺得廿七就該是個到了外面什麼都不懂的山裡傻子。
他們非常自然地就覺得他不具有獨立的民事行爲能力。
眼前這個人,根本不是他們所想的,或者所希望的那樣。人家雖然與世隔絕,但是不傻也不笨,甚至可以說,相當聰明。
廿七一句話,逼得所有人不得不在短短片刻之內強行扭轉了對他的印象,調整對他的心態。
徐副縣長都不自覺地坐得直了一些,才說:“肯定的。以後事情定下來,我們和旅遊局,和道協,三方共同開發,都得有合同協議。小廿跟道協,也得有委託書授權書這些,一樣都不會少。現在只是大家先通個氣兒,誰有什麼想法,咱們預先溝通好了,纔好落到紙面上。”
“那正好,我有幾條要求,等回頭我寫下給青華師父,你們看看做不做得到。若做不到,這事就算了,我下山之前,會把觀門鎖好。”廿七淡淡地說。
既然是法治社會,自然要保護良民私產。
桌子彷彿被掀翻了,之前的佈局都稀里嘩啦。
如果邁不過第一步,即得不到此處原主人的首肯,所有的規劃都只停留在規劃。
你就算是政府你也不能強搶。現在都不興強拆強徵了。要不然回頭人房主舉個紅旗在房頂上狂舞,拍下來給髮網上,輿論壓下來大家吃不了兜着走。
現在是實在搞不定的,寧可把筆直的公路繞一個彎,也不能強拆強徵。
至於用上戶口的事去卡人家?
徐副縣長根本考慮都不考慮。
這更惡劣,一旦網絡曝光。抗日義士的後裔兩代人守關隱居,現在不給人上戶口?
網友扒一扒這是爲什麼呀?哦,爲了奪人道觀好開發旅遊區?
得,仕途到頭了。
更不要說這還牽扯到了宗教問題。
青華代表道協,很明顯他已經和廿七站在同一個戰壕裡了。
宗教的問題太敏感了,寧可迴避不能硬抗。
所以這個事,還是得合法、合理、合乎人情世故地去好好談。
而且徐副縣長多麼精明的人,一下子就看明白眼前形勢了。
廿七這個人,他有所求。正因爲有所求,所以他要立契來做保障。
有所求就行啊,說明人家是願意談的。那就好好談,看他想要什麼,滿足他就是了。
只不過是現在的形勢,從他們以爲的由他們做餡餅砸到廿七這個幸運兒頭上,變成了,大家平等地坐在同一張談判桌上。
之前自以爲掌握了主動的一方肯定會有不舒服的感覺。
但那又怎麼樣呢?他們一樣有所求。
縣城要發展,政府要收入,幹部要成績。
而且很明顯,單單從廿七雲淡風輕的眉眼就可以看得出來,誰更着急。
青華一直是個看熱鬧的人。他的嘴角微微勾起。
對廿七表現出來的精明,他是最不意外的人。
只有這些人才會覺得一個隱居在山裡的人就該是個傻子一樣的人。
笑死,神州大地有多少道門高人隱居山野,連道協都做不到完全統計出來。
他們道門的人避世隱居是爲了成爲什麼都不懂的傻子嗎?
只有真的傻子們纔會這麼天真地以爲吧。
紅塵打滾久了想隱居,避世久了要雲遊。這麼簡單的事,傻子們都想不明白,大驚小怪。
正在紅塵裡打滾的道長面上微笑,心裡翻個大白眼。
阮祥雲是個不錯的村幹部,但也只是個村裡的幹部而已。他的眼界思維和世故圓滑的程度都比徐副縣長差了不少。徐副縣長看明白的,他沒看明白。
他一聽廿七要出山入世,就着急了。
“廿七啊,你要出山?去哪?去做啥?”他追問。
昨晚廿七住他家的房,吃他家的飯,穿他家的衣,張口就喊他“叔”,態度很恭敬。
讓阮祥雲對他們之間的關係也產生了一些錯誤的認知。覺得自己彷彿真的是他的長輩似的。
廿七說:“山外的世界這麼大,聽說還有能跑的火車和能上天的飛機,我想去看看。”
“嗐,那有啥好看的。你想看,回頭我帶你去看就是了。”阮祥雲說,“外面的世界亂得很,你一個人啥也不懂,別瞎跑。好好守着咱們道觀纔是正事。”
到了抖包袱的時候了。
有些事,遲早得揭開。姓阮的人都是阮卿的族親。以後被他們突然發現,反而容易說不清,趁現在,正好。
“叔,你別擔心。”廿七赧然道,“我有阮卿呢。”
阮祥雲:“?”
阮祥雲腦子轉不過來。
阮卿爲什麼在他振興老梅溝,帶領鄉親們走向富裕的大路上突然亂入?
廿七鬍子拉碴的臉上,出現了堪稱“靦腆”的神情。
沒了之前的高冷淡然,也沒了偶爾露出的精明清醒,這一刻他只是個單純的,初初嘗試感情的年輕男孩。
“我和阮卿說好了,”他說,“她帶我去大城市,以後我和她一起生活。”
阮祥雲目瞪口呆!
徐副縣長正好奇這個“阮青”是誰,忽然“啪”地一聲,什麼東西碎裂了。
大家都轉頭看去——
端着一碗熱雞湯過來的七叔爺,剛穿過角門走了兩步,就聽見了廿七的官宣。
他手一鬆,一碗熱雞湯餵了土地公。
七叔爺如遭雷劈!又醍醐灌頂!
他終於知道爲什麼他一直就覺得阮卿和廿七之間怪怪的。
她對他說話的語氣怪怪的。他對她的態度也怪怪的。
仔細一想,阮卿和廿七之間都發生了什麼呢?
她身陷險境。
他英雄救美。
她漂亮動人。
他英俊厲害。
她和他,孤男寡女在無人的深山古觀裡共處了一夜。
老話怎麼說?
衝冠一怒爲紅顏?
啊呸,是英雄難過美人關!
小時候去鎮上聽大戲,戲文裡都說,美人鄉是英雄冢。
七叔爺直恨得想捶胸慟哭——
師父,你看看你養大的孩子!
這纔是他長這麼大見到的第一個女人啊。
第一個他就兵敗如山倒,要棄了道觀去就紅塵!
師父,你睜開眼看看啊!
蒼天啊,咱們野人觀的傳承要斷了啊!
阮卿很老實地待在老梅溝村裡等。
期間刷過電視劇,打過遊戲,幫祥雲嬸子掰過玉米,給村子裡的孩子們買過村口小賣部的零食,收到了他們從河裡摸回來的半透明圓石頭做回禮。
好不容易,才把這兩天撐過去,終於等到了進山的車隊歸來。
其中一輛車車門打開,廿七的大長腿邁了出來。他扶着車門站定,一眼就看到了阮卿,衝她微微一笑。
阮卿的擔憂一下子都散了。
看廿七的模樣,相信事情的進展一定很順利。
按照計劃,將道觀歸還道協,廿七拿到身份,他們兩個人就可以從老梅溝村跑路了。
七叔爺也從一輛車上下來了,還捶了捶腰。
阮卿迎過去,當然不是迎廿七,長輩老人在呢,得先迎長輩。
她心情輕鬆,迎過去甜甜地喊了聲:“七爺爺~”
七叔爺看了她一眼。
想發作,這又不是自己家的親生的孩子,是別人家閨女在自家作客。
怎麼也不能對客人發脾氣。
忍氣吞聲又憋屈得難受。
最後,七叔爺只能用鼻孔噴氣,重重地“嗯”了一聲作爲迴應。
一張老臉抹了鍋底灰似的,拉得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