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自家大哥定親那年, 翟翎赤不過十二三歲。
按照本朝的風俗, 訂親幾乎等同於半婚。
在有其他人在場的情況下, 定親的男女雙方只要不出格,無論是見面還是相處都不避諱。
如果雙方父母允許的話,看花燈,遊園, 詩會,上街, 進香都是可以的。
所以定親後, 大哥時不時的, 會領著他去宋家拜訪。
一來宋家詩書傳家, 滿腹經綸, 在科考上獨有心得, 不僅能對他傳業解惑,對他以後的科考也有助益。
二來, 大哥也可以和心上人見上一面, 捎帶著送上一些東西,多是些吃的, 也有精心收集的稀奇小物件。
他小時候體弱多病, 虛不受補,一副病怏怏的樣子。
加上那段家裡變故, 每日親戚作妖不斷,他受到了驚嚇,顯得愈發瘦弱。
所以她第一面見他, 以爲他不過才十歲。
眉眼笑著,輕輕的捏了捏他的臉,把他當孩童一樣逗著。
別人問他都是問讀過什麼書、學了什麼文章、君子六藝會哪樣。
而她問的是,有沒有乖乖吃藥,早上用飯了嗎,喜歡吃甜還是辣……
然後就從荷包裡掏出一顆糖來,塞到了他手裡。
那是他吃過最好吃的糖,像是咬著最上好的牛乳,脣齒留香,甜而不膩。
後來,翟翎赤才知道,只要是她喜歡的孩子,都會有塞糖的習慣。
只是宋家人丁簡單,最小的三公子正在霖州書院上學,這糖到頭來,十有八九都塞到了他這。
一直到見最後一面的時候,她還在給他塞糖。
那日他去母親那請安,無意間聽見了屋內正在商量著退婚的事:
父親的聲音冷靜而威嚴。
“宋家那個養女,我派人打聽過了,是從鄉野出來的,整日在竈下襬弄,女紅詩書都是宋夫人壓著才抱的佛腳,和下人也沒有尊卑之分,更沒有管家之能。這樣的人,以後怎麼成爲我翟家的主母?”
母親嘆息著:“羽兒的婚事,是我的疏忽……那時你不生死不明,赤兒高燒不退,我也臥病在牀,宗族三天兩頭過來鬧一回兒,裡裡外外都是翎羽一個人打理,要不是宋家出面,這個家可能就垮了。”
“宋家的恩我們自是會念,但是不是拿羽兒的婚事,那姑娘要是宋家嫡女,從小養在宋夫人身邊,也不是不能將就。可是一個父母雙亡來投靠宋家的孤女,怎麼配得上羽兒?”
母親遲疑了一下:“我瞧羽兒,是真心喜歡那姑娘,那時我心灰意冷,想著羽兒這麼苦,難得遇上一個喜歡的,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遂了他的願……退婚的事情,我不是沒有跟他提起過,只是他那個性子,根本聽不進去勸。”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退不退婚還輪不到他做主。年少人能長情多久?門當戶對,宜室宜家纔是要緊的,再說了,以後若是真的喜歡,羽兒再納進門也不是不行。”
“老爺你是說……”
……
他頂著一口氣,悶著頭跑出了府,騎著沒有長成的小馬駒,一路跑到了宋府。
那人剛陪宋夫人上完香回來,難得穿了一身桃紅色,點了胭脂,稱的愈發清麗好看。
她從轎子裡出來,在門前見到有些狼狽的自己,似是有些驚訝,然後眯著眼睛笑:“怎麼了小翎赤?一副慌慌張張的樣子,是不是你哥又衝你發脾氣了?”
他低著頭,不知道怎麼開口,然後只覺手一暖,那人往他手裡塞了塊糖。
“小翎赤呀,你哥就是那個脾氣,咱不要搭理他。要不你陪我先進去坐坐,我讓遣人去翟府一趟,叫你哥來接你。”
他手一抖,整塊糖果翻滾在了地上,轉身落荒而逃。
那時候他太過年少,在逃跑的驚慌失措中,各種情緒如同打翻染缸,混成了模糊的酸澀。
裡面有爲自己做不了什麼的恥辱,也有爲那人以後日子的惋惜,還夾雜著難過和無能爲力。
只不過他沒想過,那是他最後一次見那人。
也是最後一次見到那種糖。
在此後的三年,他幾乎翻遍所有的能找的鋪子,問過所有的製糖人,都沒有找到類似的糖。
翟翎赤捏著手中的糖紙,閉上眼睛。
——她真的回來了。
**
驛站的條件比不上府裡。
這連綿細雨之下,既沒有門房趕上前來牽馬,也沒有馬伕去拿腳蹬,更沒有小廝過來撐傘。
只有隨車的兩個親兵下了馬後,戴著斗笠靜靜的站在一旁候著,看著翟家兩兄弟掀開簾子,從車廂內出來。
翟翎羽撐開傘,遞給身後的弟弟,自從馬車上一躍而下,幾步就跨上臺階,站在了大門的屋簷底下。
而左手拿傘的翟翎赤,目測了下馬車的高度,也隨著躍下,朝著驛站內走去。
他路過自家哥哥時,發現對方正看著自己,停了下來:“大哥?”
翟翎羽淡淡道:“伸出來。”
“什麼?”
“右手。”翟翎羽微斂著眸子,額前的落雨剛好垂在了他的眼角,“你從廖記出來,右手一直握著,我遞給你傘,你空著的右手沒有動彈,卻用拿著扇子的左手來接——你在廖記門前,撿了什麼見不得人的?”
“大哥,你想多了,我就是喝茶的時候燙到了。”翟翎赤笑了笑,“你看你也淋溼了,先回去換身衣服,別著涼……”
“翟翎赤,你是我帶大的。”
是,自己是長兄帶大。
一言一行,一個小動作,甚至一個眼神,都無法瞞住他。
翟翎赤握著的右手緊了緊,他看向自家哥哥,眼底的不安、喜悅、擔憂、還有坦然幾乎在同一時間泛起,攪和成一團,最後只留下忐忑。
他伸出自己的右手,慢慢的張開了手指,露出掌心裡皺成一團的糖紙。
翟翎羽拿起紙團,用雙手輕輕撫平。
糖紙上的圖案帶著稚趣,藍白色,藍色的網底,白色的兔子。
他手很穩,聲音卻有些發抖:“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顧家壽宴。”翟翎赤嘴有些發乾,聲音越來越低,“我見過她一面,但是夜色太暗,看的不是很清楚……哥!你去哪?”
翟翎羽已經大步跨進了雨幕之中,一把奪過親兵手中的繮繩,翻身上馬。
親兵只來得及把自己頭上的斗笠卸下,遞給馬上翟翎羽,就見他一夾馬腹:“駕!”
絕塵而去。
翟翎赤看著自家哥哥消失的背影,那個方向,是去顧家——
牽著另一匹馬的親兵也跟著上了馬,正打算跟著過去,被翟翎赤阻止了。
他嘆了口氣:“不用跟著,我哥一會兒就回來了。”
他那個在三軍內還鎮定自若的哥哥,今天是徹底亂了。
現在去顧府,除了討杯茶喝之外,能有什麼用?
難道能當著顧家人的面問:“你們府上可否有一位宋姑娘?”或是“我想跟之前退親的宋小姐見上一面,不知可否方便?”
都不能。
**
顧家執掌漕運,水道船行無論是官是私,都在顧家職權掌控之下。
若是隻單單找一個人可能還有些難度,但是幾十個人病人這麼大的目標羣體,排查的難度就大大降低。
正是因爲如此,餘初纔會求上門去,只是她沒有料到,顧家的效率這麼高。
兩人上午剛喝的茶問的問題,到了黃昏,顧家就給出了答案。
送口信的人和餘初打過照面,是昨日一路跟著她從船行到小巷的人,叫二狗,身形瘦小,本人及其沒有存在感。
“正月十九日,夜裡午時,有一艘北上的船運走了幾十個病人。”二狗抹了一把頭上的雨水,“那日夜裡濃霧,加上病人太多,很多人不願意走這趟生意,最後還是開了幾乎五倍的價格,才由艘野趟子接了活,把人拉走得,所以碼頭上很多人記得很清楚。”
“野趟子?”
“野趟子是我們雲錦碼頭的說法,一般都是些在水道跑多年的人,攢了些積蓄,就相互湊了些錢,買了艘船跑活。這些人經驗老道,藝高人膽大,很多大船行不敢接的單子,只要賞金合適,他們都會接。”
“他們現在人呢?”
“還沒回來,他們野趟子如果外面有活,就會順手接了,轉著連走三四趟,半年一年不回來也是常事兒。”
餘初將船和船員這條線索,從腦子裡刪除掉,看起來她猜的沒錯,人應該是運往京都了。
她從荷包裡拿出幾片銀葉子,拋給二狗:“勞煩你跑一趟。”
“這些都是小的應該做的,收了賞錢,回去掌櫃的是要罰的。”
二狗接過銀葉子,卻沒有收下,而是從袖子裡拿出一封信,連同銀葉子和信都壓在了桌子上,“這是大少爺給您的信,天色不早,小的先回去了。”
等二狗離開客棧,餘初伸手拿起桌上的信,打開信封。
——裡面是去京都的船票,時間在三天後,數量兩張。
餘粘著薄薄的兩張票據,覺得這顧大少也著實有些意思。
兩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