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喧鬧的聲音越來越大,蘇陌素第一次不是睡得自然醒,而是被驚醒。
她睜開眼看房中,藥碗尚放在桌上,門卻半開着。叔祖父應該是才走出去。
很快,她就聽到了蘇平安的聲音。
蘇平安語氣強硬,聲音卻有幾分輕弩之末的無力感:“楊知府這般大張旗鼓地來到府上,究竟是爲何事?”
“三日前,官府便發了告示——爲了保證平城百姓安危,所有患了時疫的人都要被送往羅鬆村診治。本官聽聞,貴府四小姐已閉門不出數日,身邊也無人近身服侍。今日本官帶了李大夫前來替蘇四小姐診病,若是蘇四小姐患的乃是時疫,便不能再留在蘇府。”
蘇平安張開手擋在蘇陌素的門外:“我小孫女得的不過是普通風寒。只是她自打孃胎出生,就體虛體弱,我這才禁止其餘人對她過多打擾。如今她身體已漸漸痊癒,就不勞煩楊大人您費心了。”
蘇陌素扶着牀沿試圖坐起來,她的手攥住牀邊垂下的簾幕卻有些使不出力氣。她看到自己的皮膚愈發地白皙,簡直像變得透明瞭一般。
“蘇平安,李大夫是京城過來的,醫術比平城一絕陳守道有過之而無不及。你看看你孫女的手,那是沒病的模樣嗎?”楊知博吸了一口氣,耐着性子又勸說了蘇平安幾句。這種情形,他這幾日實在看得太多了。就是他自己府上,也曾發生過。
但他有什麼辦法呢?作爲平城知府,他不僅僅要看顧這些患了疫症的百姓,更要守護還有生機的百姓。朝廷已經下令封城,如果平城疫症再無緩解,楊知博能預計到朝廷的下一個指令。
到時候,他就只能同平城百姓一同殉城了。
想到這裡,楊知博按住蘇平安的肩膀,堅定地吩咐身邊的李大夫:“李大夫,勞煩您了!”
李大夫點點頭,走進房中。他看到桌上的藥碗,不由得端起來聞了聞。
似是有些疑惑,李大夫皺着眉放下藥碗,疾步走到蘇陌素牀邊。他從懷中拿出一個帕子,想要覆到蘇陌素的手腕上。但見到蘇陌素白皙的皮膚時,他微微愣了一愣。
這幾日李大夫看過的病人,並不乏大家閨秀和世家少爺。但是凡染有疫症者,莫不是周身皮膚已經微微有些潰爛。縱使是一直用那奇貴無比的保生丸吊着性命的,膚色也已呈現出潰敗之像。
若真是像楊知府說的那樣,蘇四小姐已經病了數日。要麼她就不是疫症,要麼她就……按上蘇陌素的脈搏,李大夫瞭然地望向桌上的藥,這樣便是沒錯了。
“李大夫,蘇四小姐病情如何?”楊知博知道李大夫是三皇子身邊的人。但是,如今疫症猖獗,平城百姓危在旦夕,他如何能爲保一己之清名,就將一個名醫拒之門外。
李大夫用藥箱中備着的溼帕子擦了擦手:“蘇四小姐如今病症尚淺,但確實是疫症。”
“蘇老爺,您用安神藥材強制蘇四小姐入睡的法子,雖然暫時緩解了蘇四小姐病情的加重。但是,蘇老爺你有沒有想過,蘇四小姐年紀尚小,整日昏睡,便無法正常的進食。長此以往,蘇四小姐縱不因爲疫症送了性命,也遲早會因體虛衰弱而亡。”李大夫背起藥箱,走到蘇平安的面前。
“叔祖父,讓我跟楊知府去吧。”蘇陌素努力擡起手,勸說門口的蘇平安。前世的疫症依然不可避免地在平城爆發了,師父和李小花既然沒有送藥過來,就一定是遇到了什麼困難。
蘇陌素不願意坐以待斃:“叔祖父,楊大人愛民如子,不會輕易捨棄我們的。”
楊知博沉重地看了房中的小女孩一眼。他先前就見到那小女孩試圖抓牀簾的手十分瘦弱,如今再細細看去,這孩子真是小得讓人疼惜。更重要的是,毫無忌諱的童言說中了他的心事。他確實想過,捨棄這一小部分人,保住整個平城。
“本官承諾你,蘇平安,不到最後一刻,本官不會放棄任何一個百姓。”楊知博拍了拍蘇平安的肩膀,見他已經卸下了力氣,便示意身後的衙役用早已準備好的竹牀將蘇陌素擡出來。
蘇陌素被擡過身邊的時候,李大夫意味深長地回望了蘇平安一眼。
這個蘇府,不簡單。
不是每一家都能想到在保生丸的基礎上加入安神的藥材以拖延病情。更不是每一個不足十歲的小孩,都能一句話打動爲官數十載的楊知博。
蘇府其餘的人早在院外等待消息。見蘇陌素被擡了出來,寧氏慌張地捂住嘴。她望了眼自己院子的方向,十分掙扎。
柴氏那日被徐丹兒一番打擊後,徹底傷了心神。她被輕歌和另一個二等丫鬟扶着,毫無神采地站在院中。
“貴府四小姐已被查實是疫症,本官在此提醒諸位:時疫非同小可,如果還有隱瞞的,切勿繼續糊塗!”楊知博厲色望向衆人。
寧氏吸口氣,終於下了決心,她將身邊的丫鬟紫玲突然推了出來。
“這丫鬟?”楊知博疑惑地望過去。
紫玲慌忙搖頭解釋:“大人,不是奴婢。大人,是府上的三小姐,三小姐也病了一段時間了。奴婢服侍過三小姐,她與四小姐病得很相似。”
因爲有蘇平安這個長輩在場,蘇瑞祥不好當場發作。他只得不滿地瞪了寧氏一眼。
寧氏本就氣惱蘇瑞祥最近愈發寵着那小妖精趙姨娘,見蘇瑞祥暗中瞪自己,索性便撕破臉道:“夫君莫要瞪我。我也知道爲了閉月的事,趙姨娘在你跟前灑了不少淚。可如今不僅是我們一個院子的安危,是整個蘇府,整個平城啊!夫君你還是要以大局爲重。”
蘇瑞祥氣得臉色發青,但礙於衆人在場,他只得強忍下怒氣:“你莫要瞎說!紫玲,你這便去替楊大人領路。”
未等楊知博說話,就只聽又有聲音傳來。
“楊大人。”
季應承被清風和竹韻正用竹椅擡着往這邊過來。他拱手向楊知博道:“楊大人,應承不敢隱瞞。應承與陌素表妹病症似有相同,若是陌素表妹是疫症,應承恐怕也是。”
蘇平安心中有些難受,卻並沒有開口。他清楚,自己開口也改變不了季應承的想法。
楊知博點點頭,李大夫便上前替季應承把脈。
“這位少爺確實亦是疫症。”李大夫發現,季應承的脈象與蘇陌素相同。但季應承卻並沒有蘇陌素那般消瘦,想來他染病的時間並不算長。
“楊大人。”
見蘇平安上前一步,蘇府其他人的心都跟着跳了一跳。如果五老爺再說自己也是疫症,在場的人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也染上病了。
蘇平安拱手道:“楊大人,起初是蘇某糊塗,不該隱瞞家中實況。但四丫頭和承哥兒都無親生父母在旁,蘇某實在不忍心他們獨自前往羅鬆村。蘇某隻求同往同住,懇求楊大人全了在下的護雛之心。”
“五叔您要三思啊!”蘇平安此話一出,蘇瑞祥便焦急起來。若是蘇平安護雛心切,要同往羅鬆村,那自己豈不是也要陪蘇閉月前往。
蘇平安擺了擺手:“我意已決,你們無需再勸。蘇府無論患疫症者還有幾人,陪同之人,僅去我一人。你們在家要侍奉老祖宗,勿讓她心憂。”
聽了蘇平安的話,蘇瑞祥的心才落回肚中。他舉起袖子,擦了擦額角的汗水。
李大夫已從蘇閉月處回來,他身後被擡着的,亦正是蘇閉月。
楊知博見此情形,便知蘇閉月確實是疫症。他示意衙役將蘇閉月、蘇陌素、季應承三人一同擡走,又叮囑蘇府衆人道:“府上既已有過疫症,務必多加設防。除了保生丸外,李大夫此方亦有用。”
蘇瑞武離楊知府最近,他接過藥方,一邊遞予大哥蘇瑞祥,一邊念道:“彌葉?”
柴氏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一抖。
羅鬆村外,已是聚滿了人。有送病人進去的衙役,也有難捨難分的親人。
見楊知府親臨,衙役們連忙上前稟告:“大人,有個女子執意要進入羅鬆村尋母。”
楊知博望向那被領上來女子:“你要進羅鬆村尋母?你可知如今村中均是患了疫症之人。”
“小女子不敢欺瞞大人。大人所言,小女子均知曉。”
聽到那女子的聲音,蘇陌素忍不住睜開眼望過去。只見徐丹兒一身白衣站在衆人之中,她烏髮輕挽,雲鬢中未有任何飾品,臉色素淨,一副孤傲的神情。
“既然知道,那爲何還要執意前往!”楊知博本就惱怒蘇平安一直追趕在後面,如今面前又有一個這樣不知事的,他只覺得心中怒火難壓,“你們一個兩個,都呆在村外一副生離死別的模樣,好似本官就是那拆散鴛鴦的棒槌,分離親人骨肉的大刀!”
楊知博的聲音愈發大起來:“你們以爲本官就不心痛!你們以爲本官就沒有不想割捨的人!送進羅鬆村的,第一個就是本官的稚子!他才五歲!你以爲本官不想進去陪伴着他!”
看到知府臉上的淚水,周圍哭喊的百姓聲音也小了不少,衙役們也停住了拉扯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