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宮妃雖是嗔怒,然而聲音卻如黃鶯出谷,柔婉清脆,悅耳已極。
她纖細如柳的身子緊緊依偎着皇帝,眼波流轉間,盡是對我的不屑和防備。
我一怔。
這宮妃我從未見過,卻是不懂爲何對我這樣大的敵意。
“奴婢見過皇上,皇上萬歲。”身邊兩個宮女已經先行跪了下去。
我回過神來,也要下跪,卻是皇帝便開了口,“阿嫣是何時進宮的?”
語氣十分的親近。
那年輕的小宮妃便變了臉色,忍不住便往皇帝身上又靠了靠。將一張芙蓉般嬌豔的面龐輕輕倚在皇帝肩頭,低垂的目光掃過我,露出了些許的嫉妒。
這回我算是看明白了。原來,這位將我當做了進宮爭寵的?
心中有些氣笑不得,卻還是行下大禮,恭敬回道:“回皇上,是才進了宮的。在鳳儀宮裡與娘娘請了安,眼下要往浮波殿去。”
“浮波殿!”那宮妃便失聲驚叫。媚人的眼睛便眨了眨,詫異道,“是皇后主子宣進來的,爲何不住鳳儀宮?”
她本就麗色天成,此時雙眼圓睜,頭微微地偏着,烏壓壓的髮髻上彆着的金累絲嵌紅寶鳳羽釵,鳳嘴兒處銜着的一串兒拇指大小的南珠,便輕輕地晃盪了起來。珠玉生輝,竟叫已經是做婦人打扮的她,生生襯出了幾分天真嬌憨。
只是可惜。過滿則溢。
嬌憨過了,便是傻。
她明媚如柔波般的眼睛彎了起來,吃吃地笑道:“我還以爲……”
話卻不肯說完,只曖昧地對着我眨了眨眼,帶着說不出但卻你懂我也懂的曖昧。
皇帝聞言,伸手將那宮妃撥了下去。
“皇。皇上……”
“送芳貴人回去。”皇帝臉色並不大好,對着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兒,竟然沒有半分的憐香惜玉,“告訴謹嬪,芳貴人進宮時日尚短,叫她好生教導一下規矩。”
他身後兩個內侍恭敬應道:“是。”
便拉了芳貴人走。
芳貴人尚且不明所以,便要被扯着離開皇帝,哪裡肯依?
兩行珠淚就滾滾落下,“皇上,皇上,妾身怎麼了呀?皇上,您別……”
沒說完,內侍見皇帝臉色已經陰沉了下來,連忙連拉帶拽,將人硬生生帶走了。
“阿嫣陪朕走走。”
皇帝隨口吩咐,負手向前走去。
我看了看那兩個宮女,二人斂眉垂目,神色恭謹。
身後海棠和忍冬早就被皇帝龍威所嚇,戰戰兢兢了。
皇帝只叫我隨行,我只好請了兩位宮女先將海棠忍冬送到浮波殿去,然後才轉身畢恭畢敬地跟在了皇帝身後。
這個時節,御花園裡景緻還是不錯的。繁花茂樹,假山湖石,其間點綴着大大小小的樓閣軒榭,處處彰顯出一派皇家獨有的氣派。
皇帝看緩步而行,上了一處假山。
那假山上,坐落着一間小小的涼亭。六角飛檐,紅柱黃瓦,看其形狀並不出彩,勝在這處假山乃是整個兒御花園裡最高的地方,視野開闊的很。
皇帝站在涼亭裡,負手向宮外看去。我垂頭站在他左後方,半晌也聽不到他說話,難道真就是叫我跟着走一圈兒?
忍不住,偷偷去看他。
皇帝是個很有魅力的男子。這種魅力,不流於眉眼的俊美。亦無關學識淵博或是英挺勃發,而是一種上位者,一種坐擁天下的至尊身上迸發出來的氣勢。
側面看去,他眼窩稍稍有些深,據說這是因爲他的外祖身上帶着胡人血脈。高挺的鼻樑,抿在一起的薄脣。玄色的龍袍常服穿在身上,尊貴高華。
他的手擡了擡,內侍護衛便都散落在涼亭的周圍。
亭子裡,便只剩下了他和我。
“那邊……”皇帝忽然開口,伸手點了點宮外的方向,“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已經在宮外建府。那會兒,潛邸就在那邊的巷子裡。”
我好奇地看過去。
朱雀大街。
據說這條街從前叫做吉祥街,名字便很是平民。據說當年皇帝雖然是皇后嫡出,但是先帝真正寵愛的是榮貴妃,最看重的是榮貴妃所生的皇長子。對於當時還是嫡皇子的皇帝,看着便有些扎眼。到了十四歲,便叫人建府了。
那時候,皇后一脈形單勢弱,若不是有安陽長公主在先帝跟前的體面,只怕皇后早就被廢了。
朝中多有依附榮貴妃母子的,禮部尚書更是榮貴妃嫡親哥哥,當年爲皇子府選址,居然就選在了那條既沒有權貴,也沒有宗室的吉祥街上。
皇帝不說話,自然也就沒人顧及皇后的不忿了。
“那會兒,人人都覺得,朕在先帝實在比不得鴞王和戾王。我的皇子府,竟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地方了。其間多艱難。唯有老師對朕不離不棄。若不是他,恐怕朕也無法堅持度過那段兒不得志的日子。”
鴞王,戾王,便是榮貴妃所出的皇長子和二皇子了。
先帝給這兩個的封號,一個是醇王,一個是福王,這裡頭的意思,但凡有些腦子的人都能看出來。
可惜到了最後,這兩個在前朝受盡了榮寵,張揚至極的皇子,還是在皇位之爭上敗給了皇帝。究其原因,皇帝身上尊貴的嫡出血統固然是最重要的因素,更重要是這位帝王隱忍功夫深不可測。
皇帝登基後的頭一件事,就是給那兩個皇兄改了封號。鴞,戾,這樣的字眼,比削去王爵貶爲庶民,還要更叫人生不如死。
“皇上乃是天命所歸。外祖父只是盡了臣子的忠心。”
這個時候,我當然不會傻到順着皇帝的話去表什麼功勞。
外祖父的蔭庇,可不是這麼用的。
皇帝回頭看了看我,眼中閃過了笑意。
“你與婉如師妹,簡直是一個模子裡脫出來的。”皇帝含笑道。只是轉瞬間,眼中笑意便已經斂去,取而代之的,是痛惜,是悔恨。“當年若不是朕任性妄爲,也不至於連累老師爲救朕而英年早逝。朕對不住老師,更對不住婉如師妹。”
我敏感地發現,他在說到母親的時候。聲音裡帶着一絲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師母早逝,師妹本就可憐。因朕,她不過九歲,便又失去了父親。”
“皇上,這也不是您的錯。怪只怪戾王狼子野心。”
我低了頭,擦了擦眼角。
我雖從未見過外祖父,然而從小便時常會聽到母親回憶起他老人家。我的外祖父,乃是蒼凜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樑。戰功赫赫,威名遠揚,甚至有人說,戰場交鋒,蠻夷聽到外祖父的名字,不戰而敗逃走不止一次。
母親和我,兩代人,能夠有今日,都是他老人家的福澤。
“算了,不提這些了。”皇帝臉上依舊掛着些悵然,卻搖頭嘆了口氣,才溫言問道,“朕爲師妹,爲你賜了婚,你可有什麼話說?”
咦?這是什麼意思呢?
賜婚聖旨都下了,我人都到了宮裡學禮儀,難道我說不好,還能改了不成?
“世子人中龍鳳,阿嫣三生有幸。”
我中規中矩地回答,心裡卻是覺得好笑。加上死後在血海里掙扎那一次,可不是三生有幸麼!
“想必皇后已經與你說了,阿殤性情雖冷,卻是難得心地純一。從前皇后爲他的婚事愁的白了頭,多少人家的千金他都不肯。既然是他親自開口求旨意,那就是認定了你。”
我面上做燒,這些話,皇后也說了,然而終究是女眷長輩,我雖有些羞澀,卻也並不覺得有什麼。
然而從皇帝嘴裡說出來,說不出的彆扭——這父親一樣的語氣,從何而來?
“師妹她……可有對賜婚不滿?”皇帝沉默了一下,澀聲問道。
“回皇上,母親並無不滿。她說世子乃是難得的至情至性之人。是阿嫣高攀了。”
皇帝深邃的眼睛看了我一會兒,才垂下了眼簾,轉身繼續看宮外。我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卻只看到一片鱗次櫛比的房屋。
“常福,送了安樂縣主去浮波殿吧。”
“是。”
皇帝一發話,就有個三十來歲的內侍上前恭敬道。“縣主請隨奴婢來。”
我見他穿着六品服色,又是跟着皇帝的,便知道必然是皇帝身邊的掌事內侍,也不怠慢,點頭微笑,“有勞公公了。”
走下了假山,往後看去,就見皇帝頎長的背影,他靜靜站在一片陰影中,如淵渟嶽峙。明明一身的帝王之氣掩飾不住,但不知爲何,在明麗的藍天下看去。說不出的孤單寂寥。
浮波殿裡,海棠和忍冬都已經等得急了。見我終於回去了,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還怕小姐您迷了路。”
“這是宮裡,你們都是頭一次進來,咱們要住在這裡幾天,說不定時間更長。行事說話。都要仔細些,不要被人抓到把柄。”
二人都正色應下。
午膳時分,鳳儀宮的程姑姑來了,笑着傳了皇后的口諭,只說叫我在浮波殿裡自用膳,今日且休息,明日會有專門的教導女官,來指點我的禮儀。
半日無話,夜間我犯了擇牀,翻來覆去地睡不着。
好容易到了後半夜迷迷瞪瞪地睡了,就在睡夢中,突然就福至心靈,啊地一聲驚醒。我翻身下牀,赤腳跑到了妝臺前,扯下了遮着菱花鏡的布幔,愣愣地看着映在裡邊的那張熟悉至極的容顏。
一更,今天依舊是去正骨了。大概只能兩更,保證六千字吧。去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