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數日,父親都未曾踏足梧桐軒。看着黯然神傷的母親,我又是心疼又是無奈。
這天早上,我正在梧桐軒裡陪着母親,外邊就有人高聲通傳:“大夫人,老夫人、二夫人和幾位小姐來了。”
聽了這話,原本躺在牀上的母親便要起身。我連忙按住她,“娘,你忘了大夫的話了?”
大夫說過,母親身子弱,年紀又不算太小了,這一胎做得艱難,須得臥牀靜養才行。
母親微微一猶豫,外邊珠簾響起,老夫人已經帶着二夫人等人走了進來。
幾位主子,再加上她們各自的丫鬟,原本很是闊朗的屋子裡便顯得擁擠了些。
“母親。”
母親見到老夫人,立刻掙扎着要坐起。
“好了,你身子不便,就不用講究這些了。”老夫人這次倒是挺慈愛,沒有了往常的疏離,含笑走到牀邊,茯苓和白芍很有眼色,馬上擡了一張靠背椅請她坐下。
老夫人坐了,接過了丫鬟奉上的茶隨手放在了一旁,目光掃過母親的腹部,一向嚴厲苛責的眼睛裡便露出了幾許笑意,她拍了拍母親的手,“聽說要靜養三月?難爲你了。”
母親有些受寵若驚,眼底都泛起了淚花,哽咽道:“母親哪裡話?這都是媳婦應當的。”
她說的恭謹謙卑,老夫人很是高興,點頭道:“如今你這一胎不安穩,至少要養上幾個月,府裡的事情,你是如何打算的?”
我皺了皺眉。這是,明晃晃地來要當家的權利了?母親才懷胎,老夫人未免太過心急了!
旁邊的二夫人,已經忍不住露出了喜色。
聽了老夫人的話,母親先是一怔,臉色黯淡了一下,隨即又打起了精神強笑道:“也正要和母親說,這些日子我也着實沒有精力再照管府裡的事情,就算是勉強支應,恐怕也會各處疏漏。所以嗎,還請母親安排合適的人來幫着照看照看。”
老夫人果然就越發滿意,甚至拉過了母親的手,讚道:“我往日就說,你是個再明白不過的人。爲丈夫開枝散葉,是每個女子最重要的責任,任憑是什麼事情,也越不過去。我看這樣吧,這些天,先叫你弟妹照應着府裡的事情。等你生下孩子,將養好了身子,再交給你。”
“母親決定就好。”母親看了看一旁努力做出平靜狀,但嘴角卻忍不住已經勾了起來的二夫人,誠懇地說道,“要辛苦弟妹了。”
二夫人笑道:“大嫂說的哪裡話,都是一家人,自然該互相幫襯的。”
她笑容滿面,眼睛裡有着掩飾不住的得意和野心。也是呢,她本就是老夫人的侄女,和老夫人關係比母親親近多了。這麼多年,老夫人未必沒有想過要自己的親侄女來接掌侯府,只不過二房並非嫡長,母親打理家業也沒有出過什麼紕漏,缺少一個合適的理由罷了。若是無端端饒過長房,讓二房掌家,名不正言不順的,不說父親母親願不願意,就是外人,也會笑話侯府沒有規矩。
老夫人那麼愛面子,絕對不會在這些地方疏漏。
所以這次母親有孕,便成了她們現成的藉口。
WWW▪ttKan▪C 〇
我擔心地看了看母親,卻見她方纔一閃而逝的黯然後,神情中又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不禁有些納罕。
“那一會兒,我就叫人將賬冊鑰匙都交到弟妹那裡去。”
母親輕輕說道,二夫人更是歡喜,嘴裡卻道:“不急在一時。”
“你大嫂既是這樣說了,你也勤勉些。若是有什麼那不住的,記得過來與你大嫂商議。”老夫人開口了。
二夫人便笑着福了福身子,“媳婦知道了。”
老夫人便又問母親,“今年,可接到了長公主府的帖子?”
現下已經到了八月底,重陽節裡,便是安陽長公主的壽辰。
說起這位安陽長公主,乃是皇帝的嫡親姐姐,姐弟二人乃是先帝的元后所出,身份尊貴無比。先帝寵愛榮貴妃,曾一度到了要廢后,扶貴妃上位的地步。榮貴妃所出的兩位皇子,更是對當時還是嫡皇子的當今皇帝造成了不小的威脅。
先帝雖不喜歡自己的皇后和嫡子,但對安陽長公主卻是極爲寵愛。相傳,這位長公主出生的時候,三年大旱的江南便落下了一場酣暢淋漓的秋雨,解了旱情。故而,先帝是將這位公主看做是上天賜給他的福兒。可以說,若沒有安陽長公主從中周旋,可能榮貴妃一脈早就壓住了嫡系上位成功了。
今上登基後,對這位嫡皇姐非常敬重。
可以說,安陽長公主歷經兩朝,都是盛寵加身。
只是可惜,她的駙馬多年前便在與西戎的一戰中以身殉國。長公主並未再嫁,而是帶着一雙兒女寡居至今。無論是宗室,還是勳貴人家,都對這位長公主十分的敬重。
安陽長公主性情舒朗開闊,每年重陽節壽辰之際,便會在府中大辦重陽宴。京中多以能夠接到重陽宴請帖爲榮。
母親因外祖父的關係,一直很得長公主青眼,每年都會接到帖子。也正是因爲這層干係,永城侯府這個勳貴中的二流人家,總能被人高看一眼。
聽到祖母詢問,母親點了點頭,“昨日才接到。”
“那就好。”老夫人露出慈和的笑容,“只今年你要臥牀,便叫你弟妹帶她們姐妹過去吧。”
說着,看了看我們幾個女孩兒,又補充道,“四丫頭五丫頭年紀尚小,過兩年再出去走動不遲。這一次,還只是嫣兒,菲兒和語兒三個一同去公主府便是了。”
之前幾次沐靈菲和沐靈語年紀都比我小些,都不曾去過重陽宴。這次有老夫人發話,兩個人都是喜上眉梢。
母親自然點頭,“就依母親的話。”
老夫人這纔是滿意了,又說了兩句叫母親安心靜養的話,才帶了二夫人等離開。
“娘,”我將人送到院門口,回來後就見母親正在交代茯苓去將幾個管事的媳婦找來,又叫賬房整理賬冊。
“祖母真是心急。”我冷笑。
“莫要這麼說。”母親示意茯苓出去了,才拍拍身邊,叫我坐過去,自己倚坐在一隻玉色長引枕上,輕輕嘆了口氣,“其實我也早就不想當這個勞什子的家了。你二嬸向來是個抓尖搶上的性子,一直跟我暗中較勁。如今總算如願,只願她不要後悔纔好。”
見我目露詢問之色,母親苦笑一聲:“咱們侯府纔不過三四代的傳承,根基本就不如別家。這些年來,更是隻剩了個空架子了。”
“什麼!”我吃了一驚,“那您……”
“這幾年,可不都是夫人用自己的嫁妝在撐着府裡?”
顧嬤嬤端着一隻素瓷的小盞進來,虎着臉說道。
她是母親的乳孃,一直照顧着母親長大嫁人,原本早就是可以榮養的年紀了,只因放心不下,纔不肯出府。她也不貪戀什麼管事的權柄,一心一意留在梧桐軒裡照看母親。
老夫人今日的行徑,顯然是叫顧嬤嬤很是不滿。
“嬤嬤!”母親皺眉叫了一聲。
“夫人是好性子,心善,別人可不這麼想!”顧嬤嬤將小盞打開,裡邊是粘稠香甜的燕窩粥。她舀起一勺吹了吹,喂到了母親嘴邊,嘴裡還在嘮嘮叨叨,“您這些年來拿着嫁妝往侯府裡填,得了什麼好處?”
母親搖搖頭表示沒有胃口,架不住顧嬤嬤固執地舉着勺子,只好張開嘴來將粥喝了。
“夫人可別怨老奴話多,這都……”顧嬤嬤忽又閉了嘴,嘆了口氣,將燕窩粥塞到母親手裡,自己擦了擦眼角,“得了,老奴也不說了。您哪,好容易有了胎,好歹要養好了身子再說吧。”
母親含笑點了點頭,“就是這樣的。”
她笑容帶了點苦澀,垂下了眼簾。
爲了參加長公主府的重陽宴,老夫人特意吩咐了二夫人,給我們三個姐妹準備新衣裳新首飾,又叫學裡的先生們先緊着教一教沐靈菲和沐靈語禮儀,生怕這兩個頭一次去長公主府失了體面。
九月初九,是個極好的天氣。
一大早,二夫人那裡就打發了一個丫鬟過來催着我不要晚了,我洗漱後換好了衣裳,先去梧桐軒裡看望母親。走出屋子,便看到窗前的梅樹椏枝舒展,正在晨風中微微擺動着,似是在向我招手——花瑤雖是隻花妖,卻是很歡快調皮的性子。今日,她會隨着我一同前往長公主府。
母親囑咐了我一番,又叫人將送到了春暉堂。
二夫人帶着沐靈菲沐靈語早就在那裡等着了,許是太過心急,沐靈菲的臉上已經帶了不耐之色。
今日她穿了一件兒深粉色冰紗質地的裙裳,露出白皙姣好的脖頸,纖細的腰間緊緊束着一條顏色稍深的織錦嵌珠帶,滿頭秀髮梳成了如今京城裡正流行的桃心髻,髮髻間插着兩隻打造精緻的金絲蝴蝶釵,又挑出了兩縷秀髮垂在嫩白的臉頰旁,眉眼彎彎,看上去嬌俏又甜美。
而沐靈語則是大紅色桃花滿地月華裙,衣襟和裙襬上都用同色的金絲繡線繡了大朵大朵的桃花,外邊又披了一件粉白色霞影紗的罩衫,將過於妍麗的裝束收斂了一些。她梳着飛仙髻,帶着一支金絲鑲紅寶的海棠花樣金步搖,一走一動,金光灼灼耀人眼目。這身裝扮很是華美,只是沐靈語纔不過十二歲,有些撐不起,也與她平常的打扮大相徑庭。很顯然,這是從出自二夫人之手了。
我看了一眼欣喜的二夫人,暗中搖了搖頭。她這是想叫女兒在長公主和其他貴婦中一鳴驚人,卻不想一想,能去長公主府赴宴的,又豈有平常人家的女眷?沐靈語這一身暴發戶似的裝扮,不叫人笑話,便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當然,這話我是不會說的。
見過了老夫人後,看看時辰,二夫人便帶着我們姐妹三人,和四個丫鬟,分坐兩輛馬車往公主府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