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青山隔斷紅塵路

1963年冬天,列寧格勒大雪紛飛。

每當寒冬再次統治這一片白色土地,白茫茫的世界就只剩不遠處工廠煙囪的濃黑顏色劃破天際,在漫天風雪裡眺望着遠方。

隨着公交車打開門,康傑米爾·卡努科夫裹着厚重的呢子大衣,氈帽上也落滿了雪片。他來到一棟古老的建築面前,推開冷杉木做成的大門,掀起重簾子,雪花就融化成水不知不覺地打溼了帽檐。

在列寧格勒裡,像這樣獨具歷史氣息的建築還很多,但大多經過妥善的修繕維護,只有面前這棟療養院還保持了蒼老古舊的外形,就連外牆上的彈孔破損都沒有補好。

那是幾十年前,腳下這座城市曾上演那段悲壯的歷史的見證。德軍將這座城市圍困了872天,蘇聯人挺過來了,卻有64萬人死於飢餓與嚴寒,還有兩萬多人死於德軍的空襲與戰火。

這棟位於涅瓦大街的建築在那段歷史中,也曾經被徵辟爲列寧格勒醫院的病房中心,直到硝煙徹底散去,才被改造成爲如今的退役軍人療養院。

“達瓦里希,我來見列昂尼德·羅德佐夫醫生。”

前臺的女招待似乎耳朵不太靈,康傑米爾說了兩次,纔拿起前臺電話和對面確認訪客信息。

“前面三樓第二間辦公室,帶上這張來客單。”

含糊不清地說完這些,短髮女招待又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目光投向了走廊盡頭黑洞洞的、通往二樓的樓梯。

如今這座建築,並存着屬於沙俄時期的浮奢和如今的破敗,使康傑米爾忽然浮現出一些誇張的幻覺,似乎許多搖着羽毛扇、提着紗裙邊的年老淑女,隨時可能從樓梯上走下來,然而厚重的粉底卻遮不住衰老的斑紋,時代的車轍也毫不留情地從她們身上碾過去。

“請進。”

羅德佐夫醫生比康傑米爾想象的要年輕不少,以至於他在敲門後猶豫了幾秒鐘,才和麪前的醫生打起招呼。

羅德佐夫醫生沒有擡頭,只是從抽屜裡翻出一張病歷卡,拉長語調再次確認着對方的身份。

“您是——康傑米爾——卡努科夫,蘇聯戰鬥英雄、衛國戰爭勳章獲得者卡爾迪·卡努科夫同志的孫子?我們有一些老人的遺物要轉交給你。

康傑米爾脫下呢子外套擱在手彎處,緩緩坐入了醫生對面的椅子裡——在對方此時略顯銳利的目光下,他總覺得面前的醫生在審視、診斷着他。

“醫生,我是康傑米爾·卡努科夫。上午接到您的電話就過來了。不知道是什麼東西需要這麼緊張?”

康傑米爾有些迷茫地看着對方,注視着白袍胸口的勞動紅旗勳章。

“況且我祖父已經去世好多年了,我也從來沒有接到過通知。或許你們可以考慮自行處置……”

可羅德佐夫醫生並沒有聽進去。

這位即將踏入中年的醫生,有一張大理石切削般棱角分明的臉,雙眼中閃爍着意志品質的火花,康傑米爾只看了一眼,就能判斷對方從未像城裡的其他人那樣,被酒精、菸草所侵蝕。

一個黑色箱子從桌子底下被搬出來,累累的封條痕跡明顯,箱體佈滿了磨損與磕碰劃痕。

“你的疑惑我或許可以解答。由於他特殊的身份,老人死後的一切遺物都要經過內務委員部審查,後來安全職能被安全委員會接管,兩邊又因爲移交產生了,額,一些爭執……”

醫生緩緩說出的一些內容,就已足夠讓康傑米爾不寒而慄。

內務RM委員部一般被稱爲內務部,而安全委員會又被稱爲KGB,相信在這裡,沒有人願意和這兩個部門扯上一丁點關係。

“羅德佐夫醫生,我覺得這裡面的東西,還是由你們保管比較好……”

康傑米爾仍在試圖說服對方接受自己的觀點,畢竟他只是列寧格勒國立大學的一個普通大學生,在主修經濟的同時試圖攻讀歷史系,偶爾研究一些遠東諸國的歷史。

黑箱子被擺在了桌上,羅德佐夫醫生也坐回了位置上,語氣平緩地說道:“不用想太多,這裡面的東西已經經過徹徹底底的審查——如今的它,比這街上大多數人的腦子和眼睛還要安全可靠得多。”

隨着箱子打開,露出了一張張泛黃的稿紙,上面的墨色並未隨着時間褪消,反而油亮到刺眼。

“說到底,這裡面只是一些老人暮年的狂想,記載的東西也沒有什麼意義。如果我能早到這座療養院幾年,我一定會建議卡爾迪老先生去做一下精神鑑定,避免他在漫長的療養生活裡可能產生的幻覺妄想。”

康傑米爾疑惑地拿過一張稿紙,審視着上面熟悉又陌生的字跡。在爺爺生命的最後幾年,他與家裡的聯繫便只剩下了杳杳書信。

這張紙用略顯潦草的字跡,寫着一段沒頭沒尾的故事,似乎描寫了一場激烈的戰鬥,白匪從四面八方包圍了部隊,而英勇的政委帶人埋伏在戈壁上,屏息等待着猩紅的月光於荒漠上照耀,那將會是反擊到來的時刻。

羅德佐夫醫生以專業人士的角度說道:“我猜測卡爾迪老先生是想寫一本自傳,可嚴重的精神幻覺已經影響到了記憶,以至於裡面出現了很多偏離現實的紀錄。”

康傑米爾又拿起一張稿紙,上面被塗黑了很長一段,又用小字補上了一些潦草的訊息。

很奇怪的是,上面的文字有時並非俄文,而是一種疑似藏語的文字。

“你可能不清楚,你的祖父曾經是秘密行動部門的政委。這些行動信息雖然已經過了保密期限,但也會因爲各種原因遭到審查封口。因此這些手稿即便只是胡言亂語,也不可能作爲回憶錄被髮表,只能留給家人成爲情感上的寄託。”

羅德佐夫醫生似乎試圖說服面前的年輕人拿走這些資料,於是繼續說道,“老先生臨終前曾說過,希望能把這些故事手稿交給家人,而療養院的院長一直記着他的遺囑。”

眼見窗外的風雪越來越猛烈,此時想要離開絕不是什麼好選擇。

康傑米爾沉默了下來,仔細盯着眼前的手稿陷入了沉思,醫生辦公室裡出現了短暫的寂靜。

“醫生,這個編號3394號藏品是什麼?”

康傑米爾仔細閱讀着手稿,忽然指着上面落款的地方說道。

羅德佐夫醫生接過稿紙,斜睨了一眼身邊安靜無恙的電話,小聲說道:“你爺爺說的應該是‘黑僧侶’的頭顱標本,如今被秘密保存在列寧格勒一座彼得大帝時期的建築物裡。你爺爺臨終前曾多次提出要檢查藏品,但是內務部統統駁回了他的申請。”

康傑米爾沿着這張稿紙繼續看下去,他曾閱讀過東方文獻的記載,1912年在蒙俄的交界處,突然出現了一個人稱“黑僧侶”的強盜。他帶領數百帳牧民不請自來,於黑戈壁佔山爲王。

1912年8月,黑僧侶在向城池發起著名的科布多城攻堅戰之後活下來。據說在激烈廝殺後,黑僧侶從衣服掏出了一大把已經變了形的彈殼,而他的大衣上也一共有28個彈孔,而他卻毫髮無損。

怪異的是到了1924年,這個風雲一時的人物突然銷聲匿跡,誰也說不清他的下落,他的大批人馬、積聚的巨大財富也隨之消失。

按照爺爺卡爾迪的記載,這名神秘莫測的“黑僧侶”的消失,卻和他有着直接的關係。

手稿上寫道在1924年,Mongo軍警與蘇聯組成一支遠征軍,其中由蘇聯的戰爭英雄卡爾迪·卡努科夫擔任特別行動小組的教官,特工南茲德巴爾爲主要執行人,Mongo內務部長巴勒丹道爾吉則親自率領100精兵,一同執行這次越界刺殺任務。

那一路上,行動部隊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黑風暴,運載的牲畜也不同程度地變得狂躁易怒,時常有人看見不祥的幻影遊蕩在四周,彷彿這片黑戈壁土地都在抗拒着這羣外來者。

道路上的種種艱難險阻,導致行動部隊人心惶惶,Mongo內務部長巴勒丹道爾吉不止一次向他們訴說起流傳在這裡的故事。

當地人把長老、高僧尊稱爲“僧侶”,實際“黑僧侶”丹畢堅贊根本沒有研究過什麼密宗,也不是長老、高僧。

1912年春,由巴依特旗的商人布爾杜科夫確認,黑僧侶曾對他說過自己並不會什麼神秘學本領,他所依靠的是去過很多地方,特別是在雍和宮的衙門裡,爲六個大僧侶中的一個做過事。

這樣的說法在很多方面也得到了印證,因此即便丹畢堅贊被當地領袖哲布尊巴尊稱爲呼圖克圖,民間卻仍一直稱他爲“黑僧侶”,而黑僧侶就是假僧侶的意思。

人們都知道他經常殺人,除了Mongo人以外的所有人,乃至於獵殺落單在戈壁上的蘇聯士兵——常有人說,這就是他法力的來源。

卡爾迪的記載到了這裡,忽然極度豐富詳細了起來。

鑑於人員的睏倦緊張及沿途盜匪的襲擊,他們決定放棄先前的攻堅計劃,改扮成特意前來的使節,大部隊則潛伏在堡壘外待命。

特工南茲德巴爾與兩名特工化裝成僧侶先行抵達碉堡山。他們對崗哨說,他們從庫倫的德里布僧侶那兒來,要拜見丹畢僧侶,還說庫倫政府需要他的合作,請他出任駐全權大臣。

就這樣他們順利地進入了要塞,黑僧侶出來接見了他們,但保鏢終日不離左右,顯然黑僧侶不相信這幾個人,而在與黑僧侶周旋的同時,另一套大膽的方案開始實施了。

南茲德巴爾一連兩天沒有起身,似乎已經奄奄一息,他請求在彌留之際得到呼圖克圖的祝福。接到庫倫客人的請示,身經百戰的黑僧侶竟然放鬆了戒備,隻身來到客房,俯身向垂危的“病人”摸頂。就在此時,南茲德巴爾趁機襲擊了黑僧侶,隨後提着黑僧侶的頭並吃掉了黑僧侶的心,向黑僧侶的部下大喊他死了。

隨着城堡外的攻城開始,黑僧侶的部下終於選擇了投降。而爲了防止黑僧侶轉世,他們將丹畢堅讚的頭顱帶回了蘇聯,保存在一座人類學博物館中,編號爲3394。

……………

“你祖父在去世前,一直反覆向醫護人員說起這段故事。”

羅德佐夫醫生似乎從他的表情判斷出了什麼,忽然開口說道,“但越到後面,他的描述裡就添油加醋了許多駭人聽聞的細節。比如特工南茲德巴爾在1938年的斯大林格勒曾和他說,當時自己的刀刺入對方腹部時,隨着鮮血流出了許多的蠕動觸手,黑僧侶的臉也猙獰可怖了起來,從嘴裡流淌下許多的黑水。”

“特工南茲德巴爾害怕他引來衛兵,當即割斷了他的氣管,用刀繼續戳刺那些試圖纏繞他的觸手。他聽見黑僧侶胸口拉風箱一般的雜響持續很久,門外有人打死了守門的特工闖進來,卻不約而同地跪倒在地。”

康傑米爾瞠目結舌地聽着這個故事,果然從稿紙被塗抹刪改的潦草字跡中,找到了這些故事的增補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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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字跡像是有心無力般亂作一團,東一個詞西一個詞,若非提前知道故事的梗概,絕對無法從中拼湊出有效的信息。

“醫生,你覺得這個故事是真的?”

羅德佐夫醫生用筆敲了敲稿紙。

“如果是我,我會認爲是緊張的幻覺與某種特殊的腸道寄生蟲。但這些不重要,因爲後面的故事已經徹底誕罔,足以證明這是老人精神上的幻覺——他口中的特工南茲德巴爾,早在1936年的肅反運動裡已經被處決了,絕不可能出現在1938年的斯大林格勒。”

可康傑米爾又提出了一個新的問題:“可是醫生,我有一點想不明白的地方,爲什麼特工要吃掉黑僧侶的心臟?”

話音落地,羅德佐夫醫生也深深地皺起了眉,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這可能有一些宗教因素影響。在某些東方巫術中,吃掉心臟代表着吞噬對方的法力,而作爲一個具有超凡法力的僧侶,肉體死亡並非生命的終結,因此必須有其他方式終結。”

康傑米爾喃喃自語着,雙手無意識地揉搓着稿紙:“肉體的死亡並非生命的終結,在亙古中就連死亡也會湮滅……”

“達瓦里希,你在說什麼?”

羅德佐夫醫生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自顧自地說道,“關於這一點,按照卡爾迪老先生的說法,南茲德巴爾曾告訴他黑僧侶的手下當時衝進了房間,冰冷的膛口也已經頂住他的腦袋,卻惟獨有一個黑僧侶的侍從撿起刀子,在衆目睽睽之下切開了黑僧侶滿是紋身的胸口,迫不及待地掏出了血淋淋的心臟。”

“屋裡的Mongo人視若無睹,忽然唸誦起古怪的經頌,長長的吁嘆在狹小的房間裡嗡嗡作響,讓人心神恍惚。南茲德巴爾彷彿看見屍體殘缺不全的黑僧侶又坐了起來,俯身出現在了人羣影裡,被砸碎了四顆牙的嘴豁着,也虔誠而邪祟地一同唸經。”

“根據南茲德巴爾的描述,在空氣中某種晦澀不明的影響下,他忽然領悟到了一切的來源。他開始不顧一切地掙扎,將黑僧侶還在微微蠕動的心臟撞落在地。耳邊全是嘈雜的叫嚷聲、吵鬧聲、槍響聲,但他依舊趁亂搶到了那顆骯髒的心臟,不顧趴在地上,撕咬着將心臟生吞了下去。”

“你祖父也曾經提到過過,南茲德巴爾在那之後經常自言自語,面對着隔壁的方向陷入沉思,甚至莫名其妙地從屋裡失蹤了兩天才自己走了回來——這些後來也成爲了肅反運動中,他從事秘密刺殺罪的證據。”

康傑米爾忽然站了起來,雙拳不明地緊握着,目光炯炯地看向了醫生:“我知道了,根據當地流傳轉世重生的說法,像那樣被稱之爲呼圖克圖(大HF)的傢伙,都享有格外的權柄!”

羅德佐夫示意對方冷靜下來,兩人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後,才繼續對着紛繁浩帙陷入了對峙。

“我本以爲像你這樣的大學生,是不會被這些超自然、非邏輯的言論所矇蔽。不過這樣的話,你應該也就能夠理解安全委員會的人,爲什麼會審查了這麼多年了吧?”

康傑米爾一時語塞。

他剛纔不自覺地將自己代入了那個環境裡,順勢得出了一個看似“最爲合理”的結論,而這一切似乎只能歸結於羣體狂熱的非理性宗教氛圍,所產生的誕罔聯想了。

“抱歉醫生,我只是有點好奇。所以爺爺寫下的東西已經無法考證,只剩這個編號爲3394的頭骨了吧。”

康傑米爾被屋裡的暖氣燻烤得有些胸悶,暖氣片中也隱約有股怪味飄散,這使他總想不顧一切打開窗戶,讓西伯利亞遠到的寒流給自己一絲清醒。

羅德佐夫說道:“不需要過多聯想,你能想到的東西都已經調查過了。就在你祖父去世前的幾年,地質學家奧勃魯切夫教授爲了自述著作也曾探望過他,想要探聽一些細節。”

“哦?他難道相信祖父的說法?”

“事實上,他完全不相信。奧勃魯切夫教授在1924年的那段時間,也在黑戈壁附近進行着考古挖掘,聽聞黑僧侶被剿滅的消息就第一時間趕到了碉堡,因此也是事件的親歷者之一——只是和你祖父前後腳錯過,並沒有成功會面。”

羅德佐夫醫生慢慢說着,從書架上拿出了一本硬皮精裝書籍,上面用燙金字體寫着《中亞細亞的荒漠》。

“這就是教授到訪後贈送的書籍。但他記載的那段歷史,整個故事卻截然相反。”

翻開書本,在《中亞細亞的荒漠》一書,寫到了黑僧侶的另一個結局:

【主人公從額濟納黑城考古時返回塔城,碰巧經過被解放的黑戈壁。他專程到馬鬃山的要塞探望,是因爲離去時,黑僧侶曾請他們在額濟納河的農區爲自己買一些糧食,糧食就馱在駱駝背上。】

【黑僧侶還曾向他索要一本解悶的書籍,而這書籍也是他從黑城的文物之中找到的。】

【敲開了要塞的門,一個老人告訴他們:前不久黑僧侶搶劫了一個商隊,得到大筆銀子,就遣散了部衆,帶了4個夥伴到雍和宮去解救親人了,家裡的駱駝、綿羊、山羊,都是黑僧侶留下的。顯然他認爲黑僧侶遲早還得回到黑戈壁,繼續做綠林好漢。】

【主人公聽老人說完,留下糧食,並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離去了。黑戈壁的故事曲終人散。】

“醫生,這個故事是不是哪裡出了問題?黑僧侶被我祖父帶隊擊殺這件事,應該是沒有疑問的纔對吧?”

康傑米爾疑惑不解說道。

羅德佐夫醫生沉默了一會,緩緩合上了書本的回憶著述,同樣疑惑不解地說道:“本來編號3394標本已經說明了一切,可奧勃魯切夫教授卻十分肯定黑僧侶並沒有死,在他的回憶錄中完全沒有黑僧侶擊斃的前因後果。他四處打聽找到你的祖父,就是爲了從尚存人世的見證者中找到線索——或者揭穿某些欺騙者的謊言。”

“從療養院離開的時候,奧勃魯切夫教授怒罵你的祖父是個騙子,他將寫信向最高委員會舉報。而你的祖父則惱怒且沉默,心率一度飆升到常人的三倍,幾乎要進搶救室。也是從那天起,你的祖父開始反覆抒寫自己的回憶,似乎想從海浪前瀕臨倒塌的沙堡中找到金子。”

“我在奧勃魯切夫教授再次到訪時,也和他談論過這個事情——當然是瞞着你的祖父——教授歡欣鼓舞地對我說道,他已經找人重新回到了黑戈壁。那裡的居民告訴他,黑僧侶那天其實是讓副官扮成他遇刺,自己則騎快馬逃走,隨後在天山的南麓裡過着遊牧生活。還有個馬鬃山老牧民邊巴,也說在1950年期間,有個老流浪漢到處討吃的,大家都說他是黑僧侶……”

“哦對了,黑僧侶手下當時割花面部,剜出心髒這個行爲,也讓奧勃魯切夫教授更加確認這是一場貪圖名利的巧合與謊言……”

聽到這裡,康傑米爾終於忍不住站了起來,對着醫生氣勢洶洶地說道:“怪不得祖父一直惦念着編號3394的黑僧侶頭顱珍藏標本!因爲那是唯一可以證明他曾經功勳榮譽的東西!他是個戰鬥英雄,不應該在臨死前還受到這樣的誣衊!”

羅德佐夫醫生無奈地攤開雙手,眼睛又一次看向手邊的電話,彷彿期待又警惕着某一通本不該出現的來電。

“你可要知道,奧勃魯切夫教授是蘇聯科學院院士,還是蘇聯地理學會名譽會長。五次獲得列寧勳章的他向委員會提供了一批珍貴的文物,其中就有來自額濟納黑城的東西。他十分確定黑僧侶也曾去過那裡,並且拿走了一些東西——因此國家委員會只能繼續搜索,而這一搜查就是十年之久。”

桌面上燙金的書籍沉重無比,就像是一塊壓在康傑米爾胸口的巨石,他想要開口詢問,張開了嘴時卻說不出話來。

羅德佐夫堅毅的臉龐神色平靜:“我相信你的祖父,我也相信他擊殺了當地人心目中無所不能的‘黑僧侶’。但是這麼嚴重的歷史偏差,足以讓大家提高警惕,謹防某些不該出現的東西混入。”

“可是……可是……”

康傑米爾還想說些什麼。

“抱歉,今天的我太緊張了。就連兩年前,我在南極科考隊給自己做闌尾手術都沒有這麼緊張過。”

可能是爲了緩和氣氛,羅德佐夫醫生吐出一口氣口氣,略帶戲謔地對康傑米爾說道,“你要知道,南極科考可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記憶,那兒吞噬過的探險家,已經多到夠搭建從地獄裡爬出來的人梯了……”

房間暖氣的異味越發明顯,門外走廊也響起了咔嗒咔嗒的推車經過聲,讓康傑米爾聯想到了冰冷的太平間運屍車——在列寧格勒戰事最爲慘烈的日子裡,這座古老建築從未斷絕過這樣的聲音。

空氣中隱隱約約飄蕩起了防腐藥水的味道,有某種恐懼正攥緊了他的心臟,即便窗外列寧格勒的風雪更加猛烈,遮天蔽日地席捲而來,康傑米爾卻無比強烈地想要離開這裡。

他在這裡似乎只渡過了五分鐘,又好像渡過了一整個晝夜。

“醫生,如果沒事的話……我得先走了。”

康傑米爾緊張地看了看錶,收拾好手上的呢子外套決定離開,目光也落在了門邊的衣帽架上。

羅德佐夫醫生沒有任何阻攔的意思,他將手稿放進了黑箱中封裝完畢,緩緩嘆氣道,“路上小心一些,像你這樣的學生可是蘇聯的未來。今天看到你,就讓我想起了島上的親人們……”

康傑米爾疑惑地問到:“您家住在喀琅施塔德島?”

這個小島在芬蘭灣東端,東距列寧格勒僅29公里,一直作爲重要港口要塞和衛星城被建設着,“那裡不是艦隊的地方嗎?”

羅德佐夫醫生搖了搖頭:“不,她們在更遠的島嶼,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回過家了。”

康傑米爾似懂非懂地沉默了,因爲他發現羅德佐夫醫生打開了剛纔封好的箱子,準備再放一個火漆蠟印被拆開的褐色信封進去。

“醫生,你手裡的那是什麼?”

“一個紀念品,奧勃魯切夫教授生前除了移交文物,還送給我一件東方的小禮物。我打算轉送給你,作爲化解你們兩家矛盾的細微努力。正好他跟我說過裡面的故事。”

羅德佐夫醫生打開信封,露出了一張沖印得十分精細的照片。通過朦朧的黑白色調也能分辨出上面有一尊造型古怪的東方神像,來自古印度的佛陀雙身合一,卻頂着兩個共用脖子的頭顱,默然各注視一方,雙脣緊閉成一條線,手勢顯得靜謐而深邃。

“這是一尊古老的雕像。傳說這是佛陀釋迦摩尼覺悟之後,來到鹿野苑向國王父親派來的五個隨從講解佛法,首次渡化僧侶時顯露出的奇特模樣。”

“五個隨從問佛陀,覺悟後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佛陀告訴五個人,他在覺悟的時候曾真正睜開眼睛,向無窮黑暗的深處看了一眼。但就像這樣似看非看,整個宇宙的混沌深淵就已經將他淹沒,第一眼看過去他死了,第二眼看過去他才又活過來,站在這裡向他們傳法。”

“爲了說服五名僧人剃度出家,佛陀第一次顯露了雙首雙身像,一邊渾身化爲晶瑩剔透的白骨,喻指着潔淨的靈魂,另一邊是剖腹腸流的慘烈樣子,象徵隨時可以捨棄的肉身。”

“五個隨從當場發了瘋,又當即恢復了過來。佛陀從肚子裡拿出了一枚珍貴無比的寶珠,拋向了空中,對面前世上唯獨的五個僧侶說道……”

“切記,這就是一切僧人過去、現在,未來都不可辜負的寶物。”

“僧寶……”

康傑米爾神色恍惚地看着醫生,嘴裡冒出一個奇怪的東方詞語。他似乎聽出了醫生的言外之意,於是捧着箱子站在門口,既想有些要繼續問下去,又躊躇不安地想要立即離開。

“人人都想要的寶物,那一定是非常珍貴的東西吧……”

康傑米爾終於還是問出了口。

羅德佐夫醫生露出了神秘的微笑,又掏出一張照片。

“寶物已經消失不見了。奧勃魯切夫教授在額濟納黑城中,發現一個被打開的石箱,裡面原本應該承放有佛陀留下來的寶物。但紛繁複雜的歷史和漫天黃沙一樣渺無蹤跡,他只能沿着一個個痕跡追尋,可能是黑僧侶、可能是蒙古人、可能是回鶻人、也可能是歷代輻射着那裡的中國人。”

羅德佐夫醫生脫掉了白大褂,換上了似乎是爲下班準備的便裝,“在額濟納黑城中,奧勃魯切夫教授發現了一個故意留下的名字,他懷疑對方是十八世紀初這片土地的統治者阿睦爾撒納,又或者是某個與他同時期的人物。”

“有趣的是,這個石盒原本不應該存在於這裡,對方是有意將石盒放進這座古城之中的,只爲了告訴尋寶者,寶物早就已經丟失了,絕無希望再找回。”

康傑米爾疑惑地問道:“對方是什麼人?他又爲什麼要這麼做?”

羅德佐夫搖了搖頭,將照片擺在了他的面前。

“即使這一切完全說不通,但這個石盒與黑城中刻字的化學測定年份一致。上面留下的不是絲綢之路上的Arab字母、不是早期沙俄探險隊的文字,而是一串利器刻下的古怪拉丁字母。”

“奧勃魯切夫教授研究了許久,也只能猜測出這是一個人名,沒有別的什麼含義與線索。”

康傑米爾看向了那張老舊昏暗的照片,憑藉經濟學研讀的英語基礎,很快辨認出了那一串古怪的文字,是本應在十八世紀中旬的歐洲才方興未艾的銅版體字

——Tyrael。

康傑米爾依舊說不出話,雙眼直愣愣看着照片,無意識捏緊了拳頭,一種茫然和恍然交替的痛苦淹沒了他,讓他出現了窒息的幻覺。

答案似乎就在他眼前,卻無論如何也琢磨不透。

羅德佐夫坐在位置上,似乎是思索了良久才小聲說道。

“況且這場無足輕重衝突中的人,恐怕都沒有抓住重點。”

“重點?”

“沒錯,重點。”

羅德佐夫重重地點了下頭,手指也重重地落在了剛纔那張稿紙的頁腳。

“你有沒有仔細想過,相比擊殺一個具體人這樣的戰術目標,你的祖父作爲軍人,其實已經完成了戰略目標——黑僧侶這個人不管是死是活,在這幾十年裡都再也沒有掀起過一絲波瀾。”

康傑米爾迷茫的眼神中終於透出了一些明悟,遲疑着說道。

“原來如此?難道其實大家都知道?”

“應該如此。”

羅德佐夫繼續說道:“之所以再掀起波瀾,只不過是因爲這個死去了幾十年的‘幽靈’,又出現了一些輕微的擾靈現象,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你仔細想想,黑僧侶的頭顱被做成標本,如此高規格的待遇,真的會是爲了防止他‘轉世’這麼簡單嗎?”

羅德佐夫若有所指地繼續說道,“要知道在整個20世紀20年代,蘇聯也僅僅永久保存了兩個人的遺體。一個是黑僧侶的頭顱,而另一個嘛……”

醫生忽然不再說話。

但他和康傑米爾的視線,都不約而同地出現漣漪,最終緩慢而小心地落在了房間側牆高處的畫像上,雙脣緊抿到沒有絲毫血色。

“你要知道,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不管從哪種意義上!”

康傑米爾咬牙說道,聲音微弱而堅定,“這不僅絕不可能,也不允許出現這種可能!”

羅德佐夫又攤開手,目光看向了桌上安靜異常的電話——依舊沒有任何異樣。

“上帝已經死了。你告訴我,如今誰來允許?誰來承載?誰又來決定存在的存在與否?”

羅德佐夫醫生的表情越發詭秘,房間內時鐘的咔嗒聲接連不斷,彷彿越走越快,即將掀翻承載着他們身處時間的小船,飛快落入混沌無序的洋底之下。

康傑米爾腦海中對幽靈的模糊恐懼越發凸顯,他的腦海裡接連浮現出一串不可名狀的恐怖疑問。

從藝術的角度來考慮,如果人類心智所投射的靈體被怪誕地扭曲了,那麼我們該怎麼樣用清晰的敘述來表達——或者描述——這種由惡毒與混亂的扭曲所創造的、如同膨脹的惡毒雲霧一樣的幽靈呢?

它本身就是一種自然的病態。

再進一步,倘若一個已經死了的、噩夢般的混血怪物用它的大腦投射出了它的靈體,那樣如同雲霧般的恐怖不正是令人驚聲尖叫的不可名狀麼?

“在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儘量對什麼都不要感到驚奇。地球望遠鏡計劃已經秘密啓動,太空中的試驗也發現了同樣的翻轉現象,你要知道這說明一切都在改變……”

終於在這時候,電話聲驟然響起,吵鬧得整個世界都震盪不休,膠木電話機碰撞在桌面文件與老舊黑箱之上,讓人瞬間頭皮發麻。

醫生接起了電話,語調平穩。

“是我……”

“現在還有客人……”

“好的……過來吧……”

康傑米爾這才恍然醒來, 已經顧不上了攜帶面前神秘的黑木箱,飛快地穿上外套、戴好帽子,決心不顧一切地衝出這座古老而恐怖的拜占庭式建築。

然而他的靴子不小心踢在了黑木箱上,漫天紛飛的稿紙上鮮明的墨色遮擋了視線,康傑米爾的腦袋先是重重磕在門框上,隨後一股血味涌上鼻口,只能頭昏眼花地靠着牆蹲下。

厚重的木門忽然打開,一股濃重防腐藥水氣味飄進屋裡,室內暖氣與走廊冷風驟然相遇,使康傑米爾·卡努科夫的眼鏡滿是水霧、混沌不清。

在茫然至極的視線裡,康傑米爾看見了遠處的羅德佐夫醫生正轉過身,微笑着揮手致意,用低沉而沙啞的嗓音說道。

“晚上好,卡爾迪、南茲德巴爾。還有你……”

“弗拉基米爾。”

第六十五章 心期到下弦第七十四章 神怪何翕忽第一百四十二章 青山隔斷紅塵路第一百七十九章 時時誤拂弦第九十一章 迷霧失樓臺第三十三章 太極雲手第一百八十九章 秦王掃六合第五十八章 佳期猶渺渺第二十五章 手觀音第一百五十三章 多讀二句書第一十一章 全都亂了第一百七十二章 吹雨入寒窗第八十三章 對客小垂手第九十五章 飄殘已化萍第一十九章 空穴來風第二百零八章 墨池飛出北溟魚第五十七章 還家草晞晞第一百五十五章 風雲解鬥圍第一百二十六章 不管風波去又來第二百三十三章 莫思身外無窮事(上)第一百四十九章 君世負詩寡和名第三十五章 恆河沙數第一百零五章 柔處須防綿裡針第一百一十四章 長秋古宅空形影第八十二章 載猶旦暮第八十六章 揚浪動雲根第二百三十三章 莫思身外無窮事(上)一百一十九章 角門深巷少人行第八十四章 刀劍舞秋風第二章 天涯蕭索第三十一章 四面楚歌第一百五十三章 多讀二句書第一十八章 九屍迎賓第一百六十七章 小扇撲流螢第二十二章 武夷真形第四十三章 因陀羅抓第一百一十六章 神靈亦妒鬼蜮災第一百一十二章 歌風置酒宴羣公上架感言第六十章 桃李莫相妒第一百一十二章 歌風置酒宴羣公第一百三十九章 若浮海而望碣石第七十五章 幽寒坐嗚呃第二十四章 樑上君子第四十八章 龍吟怪談(下)第九十三章 碨?具素螺第一十九章 空穴來風第三十七章 孰是孰非第十章 異變迭起第二百二十八章 身似西方無量佛(下)第九十九章 深藏若玄虛第二章 天涯蕭索第一百零七章 青衫猶入九重城第一百八十二章 仙佛二未成第一百八十章 相煎何太急第一章 青山隱隱第一百零一章 卻向山中訪赤松第二十七章 天北密傳第九十五章 飄殘已化萍第二百零四章 三載功夫一藏經第一百九十九章 璜溪獨釣時第二百二十八章 身似西方無量佛(下)第八十三章 對客小垂手第二十五章 手觀音第一百三十一章 寄言燕雀莫相啅第一百九十六章 五羊今安在第三十章 龍光射鬥第二百零四章 三載功夫一藏經第一百五十七章 落葉亂紛紛第八十六章 揚浪動雲根第三十章 龍光射鬥第八十一章 仙骨無寒暑第二百一十章 誰念幽寒坐嗚呃第二百二十章 只今懷樹更懷人第六十章 桃李莫相妒第一百零八章 夜夜流光相皎潔第五十七章 還家草晞晞第五十三章 東望夕茫茫第八十章 金石猶銷鑠第四十一章 苦海無邊第二百零一章 叵耐靈鵲多謾語第一百九十七章 河上有丈人第一百零八章 夜夜流光相皎潔第二十五章 手觀音第三十八章 六道之外第六十二章 相逢應不識第二章 天涯蕭索第二百一十三章 秋墳鬼唱鮑家詩第六十六章 還照讀書窗第一百五十四章 楚客不堪聽第一百零二章 不知誰續廣寒遊第五十一章 清風無閒時第一百四十章 暫醉佳人錦瑟旁第一十七章 夜半虛席第四十三章 因陀羅抓第一百一十三章 剝極而復參九陽第五十六章 夢入少年叢第一十一章 全都亂了第一百六十八章 尤眚以掩德第一百二十三章 孤猿坐啼墳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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