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天駭浪如水面遭遇擂鼓聲聲,一波又一波持續地從天邊急奔來,水勢浩浩湯湯不見斷絕,猶如千軍萬馬奔襲而來,岸上的三江合流之水只如殘兵孤軍徒勞奮戰,終究也抵不住源自沸海深處的無窮波濤。
淡水與海水交匯的一線就是兵鋒所交的戰場,慘烈廝殺在一處宛如白絲銀練,將戰場大剌剌地橫亙在江天海浪之間,又因爲江水的逐漸式微,敗相終顯,這條分明無比的界線正緩緩向陸岸移動,映襯着海天深處的詭異銅船身上的似血殘霞,心中唯有蒼生疾苦的切腹之念。
江聞之所以能看的這麼清楚,是因爲他正站在岸渚的高處眺望,此處被稱爲浴日亭,本就在扶胥鎮南海神廟之右,由於有小丘屹立高出,浴日亭獨冠其巔,前瞰大海時茫然無際,迎着海風只覺得呼吸都爲之一窒。
此時眼前的一幕,更是令人神傷於凡人如何有辦法與天地之力抗衡,又如何能從茫然無邊的大恐怖中脫身。
“貴人,章丘崗下已經被洪波包圍,那位姑娘不會有事吧?”
原先不敢踏入南海古廟的疍民見到江聞出現,終於像見到了主心骨一般,忍不住往這裡挪動了過來,推舉出了一個老者前來問話,“水底的蛟鬼就要上岸了,那位姑娘呆在那裡恐怕有性命之憂!”
江聞的思緒被打斷,恍然才發覺駱霜兒的身影已經逐漸模糊,只剩山下一點微不可查的渺小背影。
“想來無妨,我也想看看駱家有什麼本事,自信可以鎮壓住蛟鬼。”
他還記得駱元通提到過,蛟鬼因爲歷朝歷代都被反覆鎮壓,不是出現一點疏漏就能走脫,他只要在龍穴重新埋下鎮物就能化解災劫,可駱元通卻沒說過這尊廣利洪聖大王神像底下,會是這麼一具怪異絕倫的白猿屍骨。
這樣的鎮物究竟是如何起作用的?
江聞轉頭看向了疍戶老者,壓低聲音問道:“應老先生先前提到過你們有入水驅邪之能,如果駱姑娘這次的事有不遂,可還有什麼辦法補救?”
疍民老者聞言,本就緊張的臉上瞬間露出了一個難看至極的表情,黝黑粗糙的皮膚帶着暗沉變形的紋身刺青,連帶嘴角微微抖動,許久才張開嘴露出糟爛的牙齒,點了點頭。
“我們有法子救人,只是……”
江聞不再說話,如今疍民被尚可喜的手下撲殺殆盡,果然就如應老道說已經失去掌控能力,就算真是蛟龍後代也無能爲力。對方的意思如今也很明顯,他們下去可能順利救到人,但更可能會死。
“蛟鬼要上岸了,我看到了……”
老疍民死盯着海潮喋喋不休,其餘的疍戶也聚做一團滿臉憂慮,身處岸上也謹防着他們口中害人於無形的蛟鬼,江聞卻不知道他們所謂的蛟鬼上岸,是不是潮災的某種迷信說法。
只見那條越來越大的白絲銀練,彷彿萬條銀蟒正從海中游來,讓江聞不禁恍惚片刻,聯想起了長江流域廣爲流傳的“走蛟”之事——出身四川、重慶一帶、住在長江岸邊的人,相信一眼就能夠明白其中的意思。
如果說蛟鬼上岸是潮災摧殘海岸,那麼走蛟入海就是洪水肆虐內陸,兩者似乎有某種程度上的共同點。傳說蛟龍自帶三尺浪,在深山大澤中潛伏修煉千年,
等到道行深了,便會沿着長江,順流而下洄游大海,一路上捲動千層巨浪,萬噸暴雨,龐大的身軀隱藏在水底河道擊碎攔路河堤,可怕的怪力肆意毀壞沿途建築,所到之處便是萬丈的洪水氾濫。
在這些經不住細考的傳聞中,往往都是些原本很正常的水流,忽然間就捲起了驚濤駭浪,緊接着堅固無比的河堤大壩,就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從底部摧毀,隨後四處洪水肆虐無狀,良田千畝淹沒殆盡,期間還會有電閃雷鳴風雨交加,伴隨清晰可聞的龍吟或牛哞聲響徹。
這些都是很離奇詭譎、很難詳細解釋的事情,故而許多老一輩住在江河岸邊的人往往相信,長江之所以發大洪水,就是潛伏在水底的大龍興風作浪。
這類傳說究其根源,無非是南方一些地區原本堅固的河堤大壩,無緣故地突然間坍塌崩垮。後在某些神智恍惚的目擊者添油加醋描述後,事情才因衆說紛紜,逐漸離奇詭異到了極點。
但這些本來不過是鄉野間荒誕不經的傳聞裡,似乎總有些如出一轍的線索在埋佈,人們都說等洪水消退之後再去看,就會發現河道間有一條涇渭分明的線痕。就像是深藏洪波的河牀底部,曾經有蟒蛇一類的龐然大物東西遊過,可痕跡深入地下好幾尺,不知道竟是怎樣龐大的蛇類,才能留下如此巨大的壓痕……
以江聞的內功修爲,自然能夠闢開天地玄關與外界交感,玄之又玄地體察到了駱霜兒所處位置的氣息,但真正面對着重壓的駱霜兒才真正知道其中恐怖,瞳孔中的情緒也逐漸消融。
此時,駱霜兒已經孤身一人來到岸邊,縱身飛躍輕巧如燕,才幾個起落就穩站在一塊巨石之上,那霜雪般的身姿傲立於瀚海之間,映襯着無窮無盡的暗色,彷彿是世間一抹永遠也不會消褪的素彩。
她的眼神澄淨無比,纖塵不染的模樣足以映射出她心靈的空鏡,如果內心只是單純如白紙,那麼一點硃砂黛石就能點染留痕,唯有空淨到如皎月一般,才能一絲不漏地把全部情感反射。
袁紫衣可能也沒有發現,她之所以如此喜歡和駱霜兒呆在一起,是因爲袁紫衣總能在她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內心情不自禁地就生出了關愛憐惜的想法,兩人相處之久,她卻從沒聽見過駱霜兒做出她料想之外的反應。
心境圓融,纖塵不礙,駱霜兒此時也染上了沸海洶涌的氣息,隱隱與江天融爲一體,心中卻漣漪不生毫無惶恐,只是佇立在岸邊靜靜地等待。
她在等,因爲只有一次機會。
另一邊,原本躲在廟裡的傅凝蝶和袁紫衣也趕了出來,來到了江聞所在的高崖之處浴日亭中,有些緊張地眺望着東南方向。
“師父,駱姐姐不會有事吧?海里真的會有蛟龍吃人嗎?”
傅凝蝶神情緊張地看着南海方向,總覺得那抹渺小的身影只需要一個浪頭襲過就會被抹消,徹底消失在她的視線裡,連忙抓着江聞衣襟問道。
江聞攤開雙手,並沒有直接回答。
“蛟龍之事有沒有,這誰也說不準,可你若是問我這兒有沒有風險,那必然是有的。凝蝶你讀書不少,‘潛鱗有餓蛟,掉尾取渴虎’的典故,你聽過沒?”
江聞如此這般地說着,同時也是在說給神遊物外的袁紫衣聽,“那是前宋紹聖元年,東坡居士被貶離這裡不遠的惠州任寧遠軍節度副使的虛銜,與兒子蘇過遊覽當地白水山,就曾親眼見識過蛟龍之惡。”
“師父,你說的是不是東坡先生寫的《遊白水書付過》?這不過是一些遊覽的漫筆,哪有師父你說的這個故事?”
傅凝蝶疑惑地看着江聞,卻發現江聞的表情十分古怪。
“我也是在會仙觀某部孤本里看到的,故事頗爲荒誕離奇。那是一隻老虎來到水潭飲水,潭中的蛟龍認爲這隻虎侵犯了自己的領地,就跳出水面與虎搏戰,結果渴虎不敵餓蛟,被‘尾而食之’,即用尾巴擊昏纏起吞吃了。東坡居士據此作詩道:‘潛鱗有餓蛟,掉尾取渴虎‘,我猜是蘇家後人覺得這個詩句荒誕不經,正所謂子不語怪力亂神,故而才被刪改剔除,以至於如今的文集隻字不存了。”
“東坡居士出身四川眉山,對於蛟龍之事按理說不會道聽途說,這隻言片語說的就是水邊之險,而駱姑娘此次最險之處,就在於如何不下水將蛟鬼引出來,唯有想辦法引其出洞,才能避免像渴虎那樣,被餓蛟纏在主場尾而食之。”
江聞神色有些嚴峻地看着遠處,發覺駱霜兒仍悄無聲息地站立在原地,依然視眼前惡浪拍案如無物,連忙阻攔住蠢蠢欲動想要下山助陣的袁紫衣。
“爲什麼攔着我?”袁紫衣不滿地問道。
“袁姑娘稍安勿躁,如今駱姑娘到水邊這麼久可能以身爲餌,我們誰也不能插手,一定要確保她所走的每一步都穩在計劃之中。”
就像爲了證明江聞的說法,枯立許久的駱霜兒在此時忽然動了起來,她面對着眼前兇狂至極的江水,忽然拋出了兩塊碩大怪異的類人型骨骼。
兩塊白猿的屍骨緩緩沉入水中,起初尚沒有絲毫異樣,就像尋常的船木、堅石沒入水中,甚至濺不出半點水花。
但片刻之後,原先洶涌的海水忽然沉寂停頓,隨後更不知爲何,冰冷的水面上開始哧哧作響,彷彿白猿屍骨與海水正犯起某種難明的化學反應,在水中激烈碰撞衝突着,深暗渾濁的海水毫不留情地想要銷蝕白猿屍骨,一道道青煙就從海面上飄蕩了起來,經久仍繚繞不去。
江聞驚訝地看着眼前這一幕,猜不透這貌不驚人的白猿屍骨爲何如此神異。他從一道道逆卷倒流、沉波潛影的反常現象裡,察覺到了沸海中的一絲慍怒之氣,似乎眼前的“沸海”活了過來,真的開始被猛火煮沸,幽暗水底也鼓出一個又一個碩大的氣泡,連天蔽海、密密麻麻地出現,竟然佈滿了南海古廟前的每一寸海面!
“師父,在那邊水底下……好像有東西要出來了……”
傅凝蝶打了個哆嗦,她已經看見深沉的海水底下冒出無數的黑影。只見這些潛影比浪濤更深邃,比魚鱉更顢頇,比水草更怪誕,就像一艘艘載滿了鬼祟不祥事物的小船,轉瞬就已經正面包圍住了孤身一人駱霜兒。
僅僅是片刻,水花揚起的輕微聲響就此起彼伏,即便隔着遙遠距離,江聞他們也能從讓人汗毛倒立的恐怖畫面裡,清清楚楚“聽”見這些讓人不安的撲騰聲響,每一聲似乎都直接於鼓膜上敲響,再沿着骨骼傳導到身上的每一塊肌肉,化作不可遏制的顫慄。
因爲此時寬闊的海面上,無數怪誕的黑影終於顯露出真容、彷彿有數以萬計的人正從海底衝向水面,掙扎着想要喘氣呼吸。可隨着寒冷空氣的吹散薄霧,那些冰冷的死物紛紛露出水面再無遮擋,它們的身軀早已僵硬腐爛,有的穿着古代風格的衣服,有的纏着一些破碎的爛布條,更多的則是無頭缺胳膊少腿統統少了一截手臂,樣貌無比駭人。
“好多死人!”
袁紫衣面色發青說道,浮海羣屍的恐怖場面着實讓她無法接受,更不懂爲何忽生變故。她想要再問問江聞知不知道,卻發現江聞的表情有些詭秘,赫然像是景象竟在他意料之中。
可這樣的場面如何能讓人接受?!
海面上有無數的死屍整齊飄蕩着,他們除了鈣化的外殼,內部能被微生物腐蝕的部分已經徹底消解,最終總的質量越變越輕,僅剩下白慘慘且栩栩如生的人殼。無數的浮屍躲在幽綠的水中順水而行,男屍前傾,女屍後仰,僵硬地隨着水的流動而起伏,好像活人一般詭異,赫然是一具又一具身體僵硬無比的殭屍!
言語無法表達的詭異氣氛頓時飄蕩於沸海之上,這些殭屍已經越來越近,相隔遙遠也能看見周身裸露的肌體呈灰白蠟樣,四肢僵硬屈曲,皮外結了層薄冰似的屍蠟,所以皮膚才逐漸變成統一的灰白。
無數詭異殭屍在海面的渦旋中沉浮、飄動,與駱霜兒僅剩咫尺之隔,乃至於隨時都能觸摸到她的鞋尖。
“這樣的浮屍我似乎見過,樣子竟和荔枝湖的見聞類似……”
江聞與袁紫衣對視一眼緩緩說道,卻發現駱霜兒似乎毫不在意,繼續將手中剩餘的白猿屍骨拋入水中,引發着更大的洶涌波濤,也吸引着這片大海底下的無窮恨意,海面殭屍也持續不斷地出現,並且隨着海潮循環起伏,一點一點向駱霜兒靠近,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暴起傷人。
“這不對,水底怎麼會藏着這麼多死屍?!”
被驚住的袁紫衣終於反應過來,連忙咬緊銀牙對江聞說道,“章丘崗村攏共也沒這麼多人!況且這裡的海水也不算深,平日裡漁船貨艇肯定經常往來,怎麼可能不被人發現?!”
“袁姑娘你說的不差,這些浮屍的來歷恐怕另有蹊蹺……”
江聞負手站在浴日亭中,斜睨袁紫衣一眼緩緩說道,“至於你說的往來船客沒有發現的事情。依我說除非白猿屍骨是個引子,讓如今的水底不再是往常的水底,改通向了某個難以言狀的地方……”
江聞緩緩轉身,果然看見了削瘦跛腳的應老道出現在了不遠處,正沿着山道往浴日亭中趕來,隨即笑着說道。
“應老前輩,我等了這麼久,你爲何姍姍來遲也?”
駱元通口中所說的兩條路,江聞已經做出了選擇,而應老道也約好了會和他在這裡匯合,一同鎮壓蛟鬼,如今遲到許久終於出現了。
許久不見的應老道蒼癯模樣此時更加憔悴,老眼見到陰沉天氣裡微弱的光線都有些刺痛。原本的他應該是身處南越文王墓中,試圖破解尚可喜孜孜以求的長生之秘,顯然還不適應外面的光亮,可他如今竟能悄無聲息來到這裡,所代表的就是……
應老道長長嘆了一口氣:“讓江掌門久等了。我那孽徒耍了好些手段處處不留餘地,把廣州城下的密道改的面目全非,幸好老朽還有駱家相助,內外兼修,這才能把密道重新打通。”
他意味深長地看着遠在岸邊的駱霜兒,顯然他的脫困與白猿屍骨入水、海底殭屍上岸有明顯關聯,或着可以說是直接影響。
“想到不到駱姑娘已經走到這一步了,老朽差點就來遲了……”
江聞緩緩點頭:“還不算遲,人來了就好。此時務必先讓村民們也從密道里脫險,否則這南海古廟裡斷炊斷水,呆在這裡遲早都要被困死餓死。”
應老道胸有成竹地說道:“江掌門放心,剛纔老朽已經吩咐村民逐一離去,此時的要務還應該是鎮壓水底蛟鬼才是。”
但聽到這個話題,江聞卻帶着疑惑瞥了應老道一眼。
“老前輩,那被李行合篡改的密道已經恢復,那如今駱府中的墨龍碑也應該已經生效,可依現狀看來,爲什麼只驚出了滿海的浮屍?”
原本秦代船臺冰夷像的密道通往南海古廟,卻被李行合篡改到了雷老虎的府上,此時能夠恢復就代表着多了一條逃生之路,至少閒雜人等都可以先行離去,剩下的人專心來鎮壓蛟鬼,但不管怎麼說,一切問題最終還是要着落在蛟鬼之上。
如果能制住這漫天霪雨,就算呆在原地也未必沒有生路,而如若制不住異狀,再怎麼逃竄躲藏也未必能活命,死生終究懸於一念之間。
“江掌門有所不知,這些宋屍潛藏海底幾百年,雖然可怖卻不會作祟。恢復廣州密道只是開頭第一步,論及鎮壓蛟鬼之事複雜萬分,當然沒有這麼簡單了。”
應老道對於這個問題似乎早有準備,捻鬚說道,“你要知道蛟鬼並非這世上尋常之物,在常人眼中無形無質,不可捉摸,故而刀劍兵器水火之災都不能傷之,我苦思良久,才領悟出只能以《太公金匱》中所載的厭勝之法破之——此術源流可溯至上古三代,自然威力無窮。”
江聞聽完點了點頭,雖然依舊不太清楚他們想要做什麼,心裡卻多了一絲的明悟,相比江聞原以爲物理上的壓服鎮制,或許厭勝之法這種冥冥之中的剋制調服更能起效,化爲一種玄學上的鎮壓。
厭勝也叫壓勝、魘勝,是亙古相傳的一系列調局秘術的總稱。所謂壓勝,即【壓而勝之】的意思,具體指通過某些特有手段,去壓服一切對自己不利的人、物、事甚至不良運勢,暗壓經常淪爲算計人的鬼蜮伎倆,而大勢上的明壓就是利用易學中的生克、象應等原理,來進行光明正大的調運佈局。
這種方術在古代廣爲流傳,如在秦始皇派屠睢入粵發現嶺南背山面海、地勢開闊有“偏霸之氣”。特別是城北五里處有一座馬鞍崗,常有紫色的雲和黃色的氣升起,有人就說這是“天子氣”。
爲穩固帝位,永葆秦朝,屠睢就派人去鑿馬鞍崗,以鑿斷廣州的龍脈,破壞廣州的風水,這本身就是壓勝術的一種運用。此事也並非虛構,至少《廣州記》的作者東晉裴淵曾說,在他所處的時代還看得到秦始皇鑿山遺處,堪能證明秦皇鑿山之事屬實。
更重要的是,秦始皇鑿斷龍脈的做法似乎起了作用,直到元末廣州纔有了“天子”氣象。據史書記載,元末時增城人朱光卿起兵,建立了大金國;廣州人林桂芳起兵,建立了羅平國。
“應老前輩,據我所知這厭勝之法所需的鎮物,非得用被鎮壓物懼怕的東西才能起效,可水底蛟鬼無形無質,金木水火難以毀傷,又會怕什麼東西呢?”
“這個嘛,世間萬物相剋相生自有玄機。”
聽清江聞的疑問,應老道沉吟片刻後,指着遠處駱霜兒所在的江畔說道:“駱姑娘看來已經取出了白猿屍骨。此物乃是唐人鎮下之物,對於蛟鬼自然有剋制之功,哪怕被孽徒設法破去,也仍留有些許餘效,故而此物自然是必不可少的。”
“我出手佈下的這處釣龍局,乃是鑑於南海古廟的風水形勢獨特,東江、北江和西江流向也都是指向廣州府,三水彙集在大明堂後於此地入海,只要能藉機釘住七寸要害,則蛟鬼縱使兇威萬丈,此時也將寸步難行。”
江聞愕然地看向應老道。
“等一下,怪不得疍民說龍屍未腐就會化爲蛟鬼,駱元通也說這蛟鬼就是廣州城下的龍氣……這座南海古廟建在這裡,竟然也是爲了將龍氣緊緊地釘縛住?”
應老道喟然嘆道。
“正是如此,秦皇當年斷龍毀穴本就是極不明智的做法。他們聽信術士之言大肆開掘,殊不知挖山鑿溝頂多能讓‘山龍’的氣脈受傷,若想要徹底毀掉‘山龍之氣’,沒到移山掘地的程度是絕不可能的。”
應老道神情嚴肅地點頭道:“秦皇手下的術士自恃甚少,先前是已經鑿淮水破去了金陵龍氣,自以爲深諳山龍玄機,卻不知廣州府下所藏的乃是九州唯一的一條‘海龍’,行差踏錯稍有不慎,就會將嶺南半壁淪入沸海之中!”
江聞瞠目結舌,龍脈之死竟然爲化爲如此大的災禍,這是江聞從未知曉的事情,而應老道見江聞還有些許不相信,乾脆繼續說道。
“江掌門,先前你已經親眼目睹過秦人的船臺,他們在洞中所塑的冰夷神像,其實就是屠睢鑿斷龍脈後遭遇潮災被困番禺,費盡心機才留下的鎮物。他想要以水神對付死去肆虐的蛟鬼,可秦人久處江河,卻不懂得冰夷只是河伯水神,如何能壓制住南海蛟鬼?”
“原來如此,想不到前人還走過如此歧路。”
江聞恍然領悟這個道理,氾濫洶涌的黃河在秦人眼中已經是無法抵擋的洪水猛獸,可他們背靠着東、西、北三江之水,寄希望於河伯冰夷鎮壓禍患,卻不知自己面對的真正災害,卻來源於眼前看似波瀾不驚、霞光輝映的南海之中。
應老道又向山邊一指,正對着悠久歲月嵬然不動的南海古廟。
“你口中的歧路當真不可計數,直至唐代才找到了壓勝蛟鬼的真正辦法,那就是這座南海古廟。”
“海於天地間,爲物最鉅,昌黎先生所親書的《南海神廣利王廟碑》將其中根由說得很清楚了,‘自三代聖王莫不祀事,考於傳記,而南海神次最貴,在北東西三神、河伯之上,號爲祝融’。當初河伯無法制住的蛟鬼,自然只能請出最尊最貴的南海祝融了!”
古人以四海之南海神鎮壓蛟鬼,這件事簡直是天方夜譚,但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中確實明確說到:“南海之帝實祝融,祝融火帝也,故南嶽主峰名祝融,其離宮在扶胥。”“扶胥”指的就是南海古廟左近的這處章丘崗村,因此這個村子雖看着破敗,但在千年之前就被人當爲“火神離宮”來建設,用以供奉信仰獨一無二的“南海之帝”!
江聞緩緩吐出一口氣,毫不猶豫地接着應老道的話尾說了下去。
“原來如此,唐人……不,應該是馮家和冼家,他們久居番禺後發現了真相,知曉唯有祝融這個南海之神足以鎮壓蛟鬼,所以才特意建廟祀奉,力求做到形神兼備!而蛟鬼乃是龍脈之餘屬,鎮壓蛟鬼相當於鎮壓廣州龍氣,因而此事在皇帝眼中不異於忠心耿耿的表現,故而歷代對廣利洪聖大王的封號賞賜從不斷絕!”
應老道用一種孺子可教的神態看着江聞,又打量了旁邊如墜雲霧的袁紫衣和傅凝蝶,補充說道。
“歸根結底,老夫的釣龍局不過是拾人牙慧,當年龍壁之下的白猿屍骨不過是一味香餌,蛟鬼似乎對這白猿之屬的夷希之物情有獨鍾,因此駱元通才想盡辦法找來南少林密藏的墨龍碑。兩者雖然形制殊不相同,卻自有不爲人知的聯繫,只要墨龍碑的氣息出現在密道附近,蛟鬼便絕不會離得太遠!”
但是江聞的眉頭依舊緊皺,手指也忍不住摸上了腰間劍柄,遠視海天的眼神驀然凌厲了起來。
“應老前輩可你知不知道,先前章丘崗村的村民在走投無路之下,已經將洪聖廟中的種種事物拋入大海,就連你口中的《南海神廣利王廟碑》都不曾倖免。他們想要驅散這滔天霪水,這想來是他們這一系村人代代相傳的秘法,可是即便請出洪聖大王的神像,都已經毫無用處了,恐怕……”
話不需要說完,江聞眼中已經滿是隱憂,剩餘最後一絲慶幸是見到村人正魚貫而行,藉由古廟外東南側的古井密道消失不見,至少闔村傾覆的慘禍已經可以避免。
“各位也趕緊走吧。這裡越發危險了。”
江聞對身旁的幾名疍民說道,這些留下來的青壯年卻毫不猶豫地搖頭拒絕,表示要在這裡共進退。
江聞無奈轉頭接着對應老道說。
“仗義每多屠狗輩,老前輩,你知不知道吳六奇把我們都出賣了。”
聽到這句應老道也逐漸神情嚴肅,眼下萬般計劃按部就班,都不如在關鍵時候時分的一錘定音,他與駱元通制定的諸多計劃能夠排除萬難,此時也必須將一切賭在最關鍵的環節上。
如今背叛也好、失利也罷,只要這一步能走出去,勝券就還握在己方的手中!
“吳六奇如此反覆無常,老朽也是始料未及。江掌門,唯今之計只有盡人事聽天命,且看那邊如何吧……”
江聞緩緩轉過頭去,發現靜立於滄溟海天之中,幾乎要與漫天波濤合爲一體的白衣少女駱霜兒,忽然高高擡起了柔荑………
…………
眼前沒有音律、節拍,江聞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的所見,因爲駱霜兒竟然在海邊忽然跳起舞蹈,腳步踩着莫名的鼓點翩然起舞,舞姿嫵媚、韻律優雅,自始至終給人以美感。
駱霜兒腳下的每一步,都像是落在人們的心上,手上的每個姿勢,都像在撥動着人們的心絃,她心無旁騖地舞蹈了起來,在礁石上翩躚不絕,彷彿無數屍海之上浮動的一朵白蓮,步步綻放出屬於她的光彩。
江聞眼前的景象慢慢幻變,彷彿海邊是梳高髻、戴寶冠,着瓔珞、舞飄帶的,濃墨重彩、不悲不喜。瀰漫的海霧化爲仙霧,她在雲霧繚繞中衣帶飄揚,俯瞰衆生萬象;遠處的鼓聲轉爲樂聲,在仙樂飄緲中舞姿妖嬈,冷眼人間百態。
眼前的景象還在變化,江聞發覺自己的心絃正被駱霜兒所影響,就像她在金盆洗手大會上演示過的驚鴻一瞥,她身上的武學乃至舞姿,似乎都有牽動人心的神秘力量,讓人堅信駱霜兒即使不長翅膀,不生羽毛,不借助依靠雲彩,單獨憑藉飄曳的衣裙和飛舞的綵帶,也能凌空翱翔。
“這是什麼古怪功夫……”
江聞丹田中有一股清明之氣忽然竄起,打破了他眼中的幻妄,宴息了他心中的浮景。
這也讓江聞更加堅信眼前的不是什麼舞蹈,而是一種攝魂奪魄的武學,演繹出的力量足以跨越空間的距離,直接作用在心靈之上,實際更近似於《九陰真經》中的移魂**,也正是因此,通曉九陰真經武功的自己才能從中頓脫出來。
“莫非駱霜兒想用移魂**騙過蛟鬼?這做法倒是別出心裁,不知可以她的功力不知道能做到哪一步?難不成真能化身成爲南海之帝祝融嚇退蛟鬼?”
天上的雨水緩緩飄落,給整個世界都籠罩上了一層薄紗,嘈雜的聲音也隨之柔和了下來,江聞驚訝地發現駱霜兒身前的浮屍竟然在緩緩飄開,似乎正受到某種撫慰與勸阻,乃至於四周野蠻的潮災也驀然平緩了下來,駱霜兒直入人心的舞蹈似乎真的起到了效果,無數仙神入座緩緩鎮壓住了蛟鬼。
但僅僅是一瞬間,駭浪變再次化爲驚濤襲來,似乎整個大海都被駱霜兒的行爲所激怒,恐懼夾雜着憤怒一齊滔天涌起,仙霧破碎、仙宴杳然,出塵絕世的身姿終究不過是水面倒影,沸海只想要撕碎面前的一切螻蟻。
“果然還不夠……”
對於以舞蹈驅蛟辟邪的做法,江聞原本只覺得是異想天開,可當駱霜兒緩緩抽出腰間的韓王青刀執拿在手中,舞姿由翩躚婉約化爲剛猛兇戾的時候,他才愕然驚覺自己如今所見到的是什麼!
1954年山東LY漢墓出土的畫像石上有一幅《大儺圖》,這幅圖上畫着當時人想象的妖魔鬼怪的形象,也可以見到十二個神的兇相,有的執斧,有的執短劍,張牙舞爪,作驅趕追撲之狀,鬼怪四散奔逃,顯示出十二神的無比威力。
由於儀式的主題是驅疫逐鬼,所以舞蹈部分也隨之而多作驅逐撲打及射殺等動作。這些鉞舞、斧舞、短劍舞,皆可視爲武學套路,也可以視作某種舞蹈!
而駱霜兒此時刀舞所展示的姿態。正是遠古中原流行的甲作、胇胃、雄伯、騰簡、攬諸、伯奇、強梁、祖明、寄生、委隨、錯斷、窮奇、滕根十二個凶神追惡食魑魅的景象,駱霜兒藏在最後跳起的、分明是某種失傳已久的強大儺舞,天生就是爲了驅疫逐鬼、酬神納吉,表達神明的無上威嚴!
【赫汝軀,拉汝幹,節解汝肉,抽汝肺腸,汝不急去,後者爲糧!】
赫赫之威從駱霜兒嬌小的身上爆發出來,就像是蠻荒大地上游蕩着的兇惡神明,正奮力追逐着弱小的鬼物隨手塞入口中,山澤湖海的精怪全部化爲齏粉,只剩下天地間十二道猙獰殘暴的身影,連綿的惡浪忽然息落了數尺,就連天地間的風雨都爲之一滯。
應老道的眼裡閃過一絲驚喜,對着江聞說道。
“好!看來起效了!”
江聞注視着駱霜兒奪人心魄的儺舞,眼神中卻沒有絲毫迷醉之色,駱霜兒所做的事情和他正在參悟的武學有所關聯,因此心中神兆閃現,恍然已得到了某樣啓迪,心中卻也察覺到了一絲的異樣。
“應老前輩,這就是駱姑娘到洞庭湖學到的武功嗎?難怪是洞庭,難怪是青刀……”
難怪是洞庭!難怪是青刀!
武功如何此時已不是最要緊的,這背後的含義纔是重點!
駱元通重金打造的所謂的青刀,原來就是模仿形容尖長如刀的青蒲葉。周處編著的《風土記》中有這樣的記載:“……以艾爲虎形,或剪裁爲小虎,帖以艾葉,內人爭相載之,以後更加菖蒲,或作人形,或削劍狀,名爲蒲劍,以驅邪卻鬼……”
按照周處的記載,洞庭地區很早就發現在家門口掛艾草、菖蒲等物可以祛邪,因菖蒲爲世上五瑞之首,象徵卻除不祥的寶劍,生長的季節和外形被視爲感“百陰之氣”,葉片呈劍形,插在門口可以辟邪,故而所以被方士們稱爲“水劍”;後來的風俗則引申爲“蒲劍”,更可以斬千邪。
舞驅百鬼,刀斬千邪,駱元通這老傢伙竟然是費盡心思將親生女兒,打造成了一個妖邪辟易的人型鎮物放到了南海古廟!
面前的水波逐漸平息,萬千浮屍也慢慢沉入水裡,大地的震動之感更加明顯,此時水底有浩瀚的龍吟聲響起,萬噸海水恍如被一處深不見底的深淵快速吞噬,落入其中轉瞬不見,化爲無數的漩渦彼此吞噬擴散着,大地也開始了緩緩震動,碎石不由自主地便滾落沸騰的大海之中。
一道道洪波湮滅於眼前,似乎一切要結束了!
可下一刻,駱霜兒起舞的腳步忽然一滯,原先順暢的步伐被打斷了節奏。此刻海天交接的深處,竟然生出了隆隆如雷的聲響,瞬間覆壓過了一切噪聲干擾,肉眼可見的波紋沿着水面快速傳波,那是一艘鏽跡斑斑的大銅船倏忽出水,破浪漂浮在無盡的水面之上,破舊船體響起的鼓聲如雷震不絕,瞬間打碎了駱霜兒先前的一切努力。
腳下的海波由柔轉剛,鏗然一葉響徹四野,一股絕勝先前的波濤滾滾而來,狠狠拍蕩在了近岸之上,羣屍漂浮的海面也再一次沸騰不斷,一朵濃黑到了極致的烏雲正從天上飄來,夾帶着難以言喻的恐怖之氣,氤氳着殘暴絕倫的雷霆電閃,轉瞬間便捲土重來。
“銅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江聞發現應老道對近在咫尺的烏雲視而不見,卻單獨注視着鏽跡斑斑的大銅船,神情中滿是不可置信。
察覺不對的江聞又接連向袁紫衣、傅凝蝶詢問,她們卻都看不見那朵不祥的烏雲,一切彷彿都是江聞在過度緊張中出現的幻覺。
江聞壓制心中的不安問道:“銅船怎麼了?出現在這裡有什麼不對嗎?我現在在秦代船臺也見過這艘銅船。”
“晉代劉欣期《交州記》所記,有一湖去合浦四十里,每陰雨日,百姓見有銅船出水。所說的就是你所見到的銅船!”
應老道咬緊牙關說道:“你要知道那不是普通的銅船,而是另一個鎮物!蛟鬼如今竟然能駛動銅船,說明先前的鎮法已經開始失效了!”
應老道告訴江聞,漢代伏波大將軍馬援徵交趾、進擊九真、日南時,曾在嶺南合浦集結軍隊訓練水師,在湖邊鑄造銅船供北方軍士學習划槳掌舵。後不知爲何銅船湖在石康境內未被帶走,民間傳說,每當天陰下雨的時候,湖面上泛起嫋嫋煙霧,煙霧中會隱隱約約地現出銅船的影子,有時還會聽到戰鼓聲。
實際上這銅船與鼓聲,便是漢代鎮壓蛟鬼所用之物,《廉州府志》(崇禎本)明確記載:
相傳伏波徵交趾時,北海由外海運糧食至軍桓,苦烏雷風濤之險。這個烏雷風濤之險,指的就是馬援遭遇到了蛟鬼。
當地直至如今仍有傳聞,東漢時郡城西的合浦江出現了兇蛟,一日內連吃五羊,郡民十分恐慌請馬援派出軍士剿殺。馬援聽了長老的講述之後立即派軍士前往捕殺,但兇蛟十分狡猾,見有軍士便潛伏不出,軍士一走開才上岸獵殺禽畜讓人防不勝防。
馬援設計在慈廉江邊挖一大塘,塘中以豬羊作誘,並根據兇蛟屬木,鑄銅鼓置於塘中,取金克木之道相制。果然,兇蛟竄入塘中獵食豬羊時,被銅鼓鎮住無法動彈,郡民便將此塘稱爲“銅鼓塘”。因銅鼓塘在廉州府城西門江之外,後世又稱爲廉州銅鼓塘。
而如今銅船銅鼓竟被蛟鬼所驅使,分明就是對方反客爲主,已經不能用原先的辦法對付了!
疍民此時正望着海面瑟瑟發抖,嘴裡大呼小叫着都是蛟鬼上岸的意思,再從他們比常人要淺淡許多的瞳孔之中能夠發現,疍民的視線正聚集在某一處離海岸很近的水面之處——而這處水面的正上方,就是那朵尋常人見不着的濃黑烏雲。
“你們能看見天上那朵烏雲嗎?”
江聞再次詢問他們,疍民們卻紛紛搖頭,表示他們只是憑藉着某種內心直覺,能感覺到那裡有東西正在靠近。
駱霜兒似乎也察覺到某種異常,但她似乎還處在儺舞的影響之下,身上神威凜然並不退縮,只將長短雙刀握在了手中,以腳踏奧妙無窮的步伐於岩石上游走,忽然有一道閃電從天上綻放光芒,光怪陸離的色彩瞬間斑斕了世界,駱霜兒玄之又玄地向着身前某處揮刀。
寒光乍落,世間分明。
清亮的刀光閃過,一切顏色銷聲匿跡,駱霜兒卻彷彿遭到了重擊被擊退落入了海中,似乎又恢復了原本身軀嬌小的女子模樣,江聞眼中凝而不散的恐怖烏雲也隨即消失,彷彿從來都沒存在於世界上,方纔的光怪陸離也只是斑斕假象。
可就在那電光火石的一瞬間,江聞分明看到了有一道狀如長蛇,其首如虎的怪異形狀,連接在水面到烏雲之間的遙遠距離,模樣轉瞬即逝卻清晰可見。這絕不會是錯覺,因爲江聞甚至可以看見有怪異形狀上有突起在之間交叉,就像兩支肆意生長的畸角!
眼下異狀竟然沒有斷絕,雖然海波逐漸平穩,可天上的異狀反而更加猛烈地隨着鼓點生起,江聞縮小的瞳孔倒映出了一處、兩處、三處、四處……
五處!!
那是足足五朵濃黑到了極點的烏雲,不分前後地在天空中升起,身跡卻只有江聞自己能看得見,映襯着混亂天幕中翻滾的雷雲隱隱,昭示災禍隨時可能再次降臨於世間。
“各位水性好的先下去救人!”
江聞當機立斷地喊道,疍民也義不容辭地挺身而出。江聞可不希望駱霜兒有個什麼三長兩短,但他更加憤怒地看向應老道。
“秦鎮船臺、漢鎮銅船、唐鎮古廟……快說,歷代鎮壓蛟鬼的還用了什麼東西!”
江聞揪住了已經面如土色的應老道,“駱元通根本不知道馬援銅船的底細,可你和李行合卻知道的一清二楚!先前對此緘口不語肯定有問題,你們是不是一夥的?!”
李行合先前在村中騙人的話術,如應老道所用的計策如出一轍,都是明講着古虺成蛟興風作浪,需要如端午行事以重新鎮壓,卻絕口不提裡面的內容,真真假假根本無法判斷,似乎唯有這兩師徒知道真相。
駱元通輕信了應老道,於是他的獨生女兒已經落水不見,尚可喜相信了李行合,想來也未必是一件明智的事情,故而江聞如今決定誰都不信,非把一切事情問個清楚不可。
天上的光怪陸離的斑駁光影還在交錯, 江聞只覺得世間真實虛幻無法分割,那些橫亙在沸海與烏雲之間的五道怪影搖曳多姿,似乎被駱霜兒的十二神儺舞所徹底驚醒,展現在世間的模樣使人絕望,光看一眼就足以頭疼欲裂,孳生畸角就如怪羊蠕動,也讓江聞產生了一個難以形容的聯想。
廣州又名五羊城的原來,是曾經有五仙騎羊,各執穗禾一莖六出,降臨廣州,祝曰:“願此闤闠永無荒飢。”然後五仙騰空飛去,羊化爲石。
這個故事的年代已不可考,有相傳於周夷王(公元前895~公元前880年在位)時,也有說降臨於周顯王(公元前369~公元前321年在位)時,甚至有說降臨於西晉時期,五仙更像是後人附會,原本只有五羊的痕跡。乃至於劉宋沈懷遠也在《南越志》中記載着秦末“任囂、尉佗之時,因有羊五色舞於楚庭,以爲瑞,故圖之於府廳矣”。
江聞此時看着遠處詭怪形狀不停舞動,揪住應老道問出了一個堪稱驚世駭俗的問題。
“快說清楚,廣州府千百年來盤踞隱伏的,到底是你口中的蛟鬼爲禍,還是應該叫作……‘五羊舞於楚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