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可喜這回,是真的打算放長線釣大魚了……”
光孝寺別院裡古樹參天,在雨意寒霧中更顯滄桑,江聞倚在鐘樓上遠遠地眺望,須臾間已在看似空蕩的僧舍間、稀疏的訶子樹旁,辨認出許多模糊不定的影子。
訶子林中蘊藏的殺機不言自明,在夜色中如利刃凜凜反射着寒光。
而江聞繞道來到這裡只是爲了看一眼,確認光孝禪寺的情形是否和自已所猜測的參差彷彿,然後才能安心地去他真正要去的地方。
這件事很重要,卻也無關大局。
尚可喜遇刺一事情況混沌不明,細究起來既有平南王府的故意隱瞞,也有江湖行事自帶的影影綽綽。那些身居高位之人平日也不願意直接得罪這些亡命之徒,就是不想朝夕提防來自暗處的突施冷箭,因此尚可喜將武林人士秘密關押在別院之中拷打,應該是想引出真正的刺客。
如果說在先前的福州城中,江聞感覺到的是縱橫捭闔的棋局,如今在廣州府渾噩不明的水面下就是一處釣局,平南王府的行家裡手已經灑下香餌,佈下絲線,就等着獵物咬鉤。
今日如果是真正的武林中人前來,他們向來不憚捐軀,自然會臨危一怒血濺五步,只爲讓尚可喜的臉上無光——可在江聞眼中,像這樣闖入光孝禪寺能做些什麼呢?
他是應該解救武林中人讓“君子劍”的名聲響亮一些,蘸着全城百姓的血淚寫出一個“俠”字呢?還是應該在查明刺殺真相後拎着刺客的頭顱向尚可喜獻媚邀寵,以便踩着滿地屍體步步高昇呢?
往大了說,他甚至可以一人一劍闖入中軍大營,梟去尚可喜的首級懸於城樓之上,可下一步如何,還不是依舊會重演十年前兩王入粵的慘劇,讓廣州黎庶再次淪落一片血海。
如果給他足夠時間,江聞本可以將事情做的更漂亮,更妥帖,更從容。
江聞原本的打算,是用種種手段壓制平南王府,趁機讓靖南王府的手伸向這裡。
只要自己的“好徒弟”耿精忠能襲藩繼位,廣州城總有一天能兵不血刃地置於自己的羽翼之下,之後耿家依靠“養寇自重”的策略,聯絡大反賊鄭成功自成一體,毫無疑問就能將兵燹化解於無形,乃至於讓清廷提前感受“東南互保”的威脅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留給他的時間太少了,這座城裡似乎所有人都在着急,彷彿有滴答滴答的聲響正高懸於廣州城的上空,從鉛雲之中不斷傳來,乃至於江聞無需擡頭都能看見黑壓壓的雲層中,
有着猙獰的身影正把利爪探來……
“他們爲何這麼着急……”
江聞自言自語道,視線再次看向遠處。
如今光孝禪寺被圍成鐵桶一般,明裡暗裡都是王府伏兵,其中更不知佈下了何等的天羅地網,但江聞最關注的還是獨老三口中那隊紅夷火器營。此時即便發現人數不過二三十人,依舊沒能讓他安心。
換句話說,紅夷火器的出現給江聞帶來的驚醒,已經遠遠超過尚可喜遇刺事件本身。
對於這個時代的火器,江聞縱然還沒有硬碰硬地接觸過,但是多多少少也知道真實威力大小,尚有把握在對方開火之前一劍封喉,畢竟此時流行的火繩槍不僅威力有限、準度不高,還需要靠天吃飯,一遇到風雨天就悲催地卡殼。
可紅夷的火器,就是荷蘭人東印度公司提供的槍炮,很可能已經進入了燧發時代,使用上了技術升級後的簧輪火槍,官兵只要扣動扳機,飛轉的鋼輪以擊錘打擊燧石,就能迅速將彈藥擊發,使得射擊速度和隱匿性都大幅提升。
這樣的武器對於江聞來說,雖然還不見得就會有什麼威脅,但對於尋常武林人士已經足以造成極大的傷害,關節胸腹、眼耳口鼻等要害一旦被擊中,也就離死不遠了。
如此武器若是大量配備,縱然自己可以從廣州城中走脫,自洪文定、嚴詠春、袁紫衣以降的人則決無辦法從集火中倖免,更不用說城中平民。
江聞不喜歡四處走動,但他所出身時代的特殊性,給他帶來了遠超江湖中人的信息處理能力和聯想能力,許多重要信息已經昭然若揭地浮現在腦海中。
紅夷意味着着荷蘭入場,荷蘭意味着荷蘭東印度公司,荷蘭東印度公司意味着海上霸權,而荷蘭人已經和鄭家爭奪了十幾年的海上霸主,他們無時無刻不想洗刷當年料羅灣慘敗給鄭芝龍的恥辱,況且此時雙方又即將爲了澎湖、臺灣兵戎相見……
有着自己和陳近南的提醒,鄭成功的先頭部隊很可能在和荷蘭人交鋒。此時的荷蘭紅夷在廣州與尚可喜暗通款曲,極可能就是爲了驅狼吞虎,合力絞殺鄭成功的海上勢力。
因爲在江聞眼中,鄭成功的存亡絕續不僅關係到自己東南計劃的實施,更意味着那塊海外孤懸領土的未來。
清軍的鐵騎征伐已經足夠駭人,荷蘭紅夷的艦隊圍剿恰好能補上清廷不習水戰的短板,如此險惡局面令人不寒而慄,一旦他遭遇海陸內外的多重絞殺,那就相當於在本就岌岌可危的情境下,又被人往脖子上架了一把刀
——或許這就是刺客不管不顧,也要刺殺尚可喜的原因。
寒夜中目光冷芒閃爍,江聞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如果鄭成功因爲自己的蝴蝶效應敗亡,那麼哪怕將來又只剩下孤家寡人,他江某也要帶着一刀一劍渡海,把那裡完完整整地收回來!
一陣寒風裹雨撲面而來,讓江聞眼中熾焰慢慢消斂,最終化作一聲低沉的嘆息。他知道光孝禪寺雖是禍首,可查明真相的關鍵卻不在這裡。
音聲緩緩歸於沉寂,一時間江聞隱匿,伏兵潛影,四野風雨飄颻。眼前夜雨如世人察察爲明,遠處蒼山卻如老僧悶悶無覺,只有一道身影安忍不動,靜慮深密,諦聽着世間萬物。
那是鐘樓供奉的地藏菩薩。
一尊泥塑正低眉垂首不言不語,一手握振錫禪杖頓開地獄之門,一手持摩尼寶珠照耀有情衆生,此時似笑非笑地面朝着江聞,菩薩尚未睜眼,已窺世間奧秘。
廊柱林立,江聞忍不住遙想着這位菩薩的大威德,同時感慨這樣的神通該如何修得,也好免去自己風來雨去的苦頓,俄而又哭笑不得地想起,其實自己手中,也有一枚“摩尼寶珠”。
只可惜手裡的摩尼寶珠只是個流毒無窮的禍害,自己身處娑婆世界更是如盲人摸象,當初來到明清江湖的時候,也從未遇見過釋迦牟尼佛,囑咐自己要在釋迦既滅、彌勒未生之前盡度衆生、拯救諸苦。
但是有些事情,是不必說的。
江聞從光孝寺離開後,便徑直往北去了。
…………
越秀山下有一座恢弘壯麗的府邸,照壁前寬敞平坦可停攢許多車馬,門外是一對丈二高的漢白玉石獅雄踞大門左右,更由水磨青磚砌就的護牆向兩側伸出數丈,牢牢扼住東西方向。
再往內有一扇正門三進大門,盡數是油漆鑲嵌紫銅大鉚釘,配赤金獸紫銅環,入門方磚甬道長達五十餘丈,兩側榕樹成行,殷然可喜。
但奇怪的是在這樣恢弘府邸中,卻突兀地出現了一塊平曠田地,半畝田地由一行行墒壟間隔開,土埂上種滿了各色作物,使人恍然誤入了一處農家小院。
此時每一顆菜芽上都沾着雨水,似乎在貪婪地吮吸養分,亟待着開春的茁壯成長。
只見一間簡陋的草屋被搭建在空地上,大小勉強能夠遮風避雨,術士打扮的李行合正穿着繒袍縮在屋子裡,心不在焉地推着一架手磨,眼皮子底下還燒着一鍋熱水。
這架手磨由上下兩扇磨盤組成,上面一扇較之下面一扇厚而重,這是爲了磨料時有力壓磨料物之需,上磨的壁上鑿有一寸見方小孔,李行合此時出神不語着,熟練地往磨孔填着顆粒飽滿的黃豆,很快就有純白色的新漿流淌下來,緩緩注入一個大碗之中。
“李真人居然有如此雅好,當真讓我猜想不到。”
一道聲音在空屋的深處響起,嚇得李行合差點把手磨給推翻在地,他轉身連忙看向身後的屋角,果然發現一個似笑非笑的身影佇立不動。
李行合只遲疑片刻,瞬間想起了這個聲音的主人的同時,也一同想起了他談笑間殺人不眨眼的模樣。只見他冷汗頓時從額頭生出,卻兀自端坐着不動。
“江大俠……你怎麼……”
李行合話還沒說完,就被江聞出聲打斷。
“我怎麼沒被門口埋伏的高手攔下是嗎?”
江聞似笑非笑,身上的雨水還在緩慢滴落,可腳邊茅草屋乾燥的土地卻沒有任何的水跡,彷彿他是憑空出現在李行合的眼前,“那種程度的功夫,我還不至於放在眼裡。”
李行合訥訥似不知如何回答,江聞卻主動爲他開解心裡的疙瘩。
“李真人莫要見怪,先前我們不打不相識,又有饋贈厚禮的情誼,況且我最近封劍閉關不能動武,決計是不會加害於你的。”
靖南王府的身份是很好的保護,足以爲江聞塗上了一層非黑非白的色彩,讓人捉摸不透他到底是爲何而來。
“我來這裡就想問件事,李真人切不要吝於賜教。”
李行合沉默片刻,隨即釋然地對江聞說:“既然如此,江大俠就請坐吧,李某雖然淺薄無知,但必定知無不言。”
他說話的時候主動壓低了聲音,此時兩名壯漢道童披蓑戴笠作農夫打扮,正在不遠處的田間摸黑勞作,無法察覺屋裡多出了一個人,李行合此舉也是在主動表示善意,證明自己不會主動暴露江聞的存在。
面前的沸水已經滾燙,李行合示意江聞在他面前坐下,神情語態就像是早就料定有人會來。
“江大俠此行,是爲了尚王爺被刺殺一事而來的吧?”
江聞安然坐下,看着他微笑不語。
“你就不打算問問我是怎麼知道的?”
李行合有些自嘲地添了一塊柴,笨手笨腳地差點把火給壓滅了,“因爲啊,這件事本來就是我一手策劃的,我當然知道你們會有什麼反應。”
李行合的話平淡無奇,彷彿只是做了一件端茶倒水的小事,全然不在意這句話蘊藏着何等含義。
江聞聽完忍不住笑了起來,低聲說道:“李真人果然談吐風趣。莫非接下來要說你有反清之意久矣,先前故意屈身接近刺殺尚可喜,其實內心是大大的忠臣?”
“我這麼說了你會相信嗎?”
李行合看着江聞,眼裡滿是無奈和難過。
“江大俠,事到如今我如今沒有騙你的必要,這件事就是我一手策劃的,而且尚王爺也點頭同意,只不過中間出了一點小岔子……”
李行合攤開手,指着周圍家徒四壁的模樣。
“否則以我李行合真人的身份,怎麼會淪落到困居草廬、自耕自足的地步?”
李行合告訴江聞,其實三日前所謂的遇刺事件,本是他作爲謀主獻給尚可喜的一招計策。
尚可喜自知自從三藩鼎立之勢成型,便有無數人想將這個局面打破,不管是爲晉身、爲復仇還是爲分一杯羹。而如今耿家勢力逐漸穩固偏安一隅、吳家功勞的日積月累不可估量,自己這個平南王無疑會成爲注意力的焦點,一舉一動都會礙到無數的眼。
他雖然不願承認,但平南王府已經成了這根鏈條上最薄弱的一環。
尚可喜不止一次感嘆廣州城就是一座火山,或許今日,或許明日,可終有會是天崩地裂的一刻,到時候自己這個平南王必然被炸的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而李行合看出了尚可喜的擔憂,於是獻計假裝遇刺,想借此機會炸出城中心懷不軌之輩,再趁機一網打盡,如此這般日後自然能高枕無憂。
可到了計劃實施的那一天,尚可喜也按照計劃早早到光孝寺上香,此時安排演戲的刺客消失不見,反倒是四周冒出一羣殺氣騰騰的真刺客,其中一人更是沿途拔劍揮砍勢不可擋,差一點就把尚可喜給斬於劍下了。
“所以是你讓平南王假裝遇刺,結果他差點真的被殺了?”
江聞難以相信這個說法,畢竟這種事情毫無疑問有內鬼作祟,真刺客纔有可能如此準確地掌握尚可喜的去向,導致他假戲真做差點魂歸西天。
那麼問題來了,清楚知道這個消息並告密的會是誰呢?
江聞看向了李行合。
李行合苦笑地說道:“所以我解釋不清楚啊。計策是我獻上去的,地方也是我安排的,清楚知道這件事的一共就我和天然禪師兩人。你覺得我向尚王爺喊冤枉會有用嗎?”
這樣看來確實很明顯,首先毫無疑問李行合的嫌疑最大。
整件事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李某人居心叵測想要謀害尚可喜,並且以孟德獻刀的方式差點就成功了,更可怕的是那天如果真成功了,那麼尚可喜的死無論如何也必然要算到他頭上。
另一名嫌疑人則是天然禪師,畢竟天然禪師也清楚知道這個事情。
可他寧願以身擋劍也要救下尚可喜,事後主動把泄密責任攬在自己身上,並勸阻尚可喜因此無差別擴大化緝兇,這樣一來,反而把天然禪師的嫌疑降到最小。
江聞轉念一想,倒是還有一個人也知道這件事——那就是尚可喜本人。
然而尚可喜怎麼會自己刺殺自己呢?這是哪來的黑暗兵法公子獻頭?
“李真人受委屈了,這件事顯然不會是你所爲的嘛。”
江聞不客氣地拍着他的肩膀,“這事情要是你自己做出來,那不就跟和尚頭上的蝨子一樣,最後成與不成都是個死字。”
李行合倒是頗爲灑脫地擺了擺手。
“這件事尚王爺自然心裡有數,故而才留下了小人的一條命。可惜這個計策終究是因我而起,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也只能被罰在這裡躬耕了。”
李行合口中的尚可喜倒是挺有意思的。
尚可喜對他說這次的罪過之大,不足以用功勞來抵減,因此先賞他幾袋糙米黃豆、醬菜臘肉,吩咐左右在今後的一年時間裡,平南王府乃至於廣州城所有人都不能賣給他一粒糧食,違抗軍令者殺無赦,要他只能自給自足種田爲生,到了時候沒餓死就算功德圓滿,這樣才能官復原職。
“江大俠,寒舍沒有什麼東西能招待的,如今只剩我親手做的豆腐,要不要一同品嚐品嚐?”
李行合淪落於草廬之中,先前的功名利祿一朝全都化爲烏有,此時反倒是有了幾分得道高人的模樣,言語談吐間不卑不亢,已然減卻了先前卑躬屈膝、諂媚逢迎的模樣。
李行合掀開一塊紗布,露出了他剛剛做好的石膏豆腐,只見滿眼細白鮮嫩,他取出一塊切削好扔進了沸水之中,豆腐很快就在鍋裡沉浮起落,散發出一股豆製品獨有的清香。
李行合端起碗眼巴巴地看着鍋裡,肚子也不爭氣地咕咕叫了起來,“幸好我早年學過點豆腐的手藝,不然天天糙米飯配煮豆子,不出十天半個月腸子都得吃穿了。”
雪白的豆腐在熱水裡一滾就熟,李行合隨即又打開了一個陶罐,取出足時發酵的醬菜放入鍋裡一同煮沸,頓時鹹香滿屋,使人食指大動。
眼見火候剛好,李行合忙不迭地給自己盛了一碗,一邊吃一邊連連感嘆道,“等我院子裡的菠菜長成好了一炒,還得是翡翠白玉一般的菠菜豆腐更好吃。”
說完稀里呼嚕地吞嚥,就把豆腐風捲殘雲吃光了。
“胡說,菠菜豆腐可不該這麼做的。”
江聞看着鍋裡沉浮的石膏豆腐,隨手也打了一碗說道,“菠菜汆水後得先泡過冰水,以保存其色澤和甜味,再將菠菜瀝乾切好重疊後捏成柱狀,一面沾上白芝麻,一面配上鮮醬,這樣配合嫩豆腐吃纔對味。”
李行合一邊撈鍋裡的豆腐一邊讚歎道,“想不到江大俠如此博學,等菠菜豐收了我一定試試這個做法,屆時再和你討教!”
江聞吃了一口,只覺得入口極爲柔滑,顯然李行合雖困頓於草廬也不減規矩講究,只有認真把豆漿一遍遍濾過篩過,纔能有如此細滑的口感。
“世間事物道理都相通。越是平凡的菜,越顯廚師手藝。越是平凡的拳法,越顯出一人的功力。”
江聞吃完放下碗,看着空空如也的熱鍋不免也有些遺憾。
李行合還在細細品嚐,彷彿割捨不了眼前的珍饈美味,良久才意味不明地感嘆道:“江大俠江湖人稱‘君子劍’,行事果然有君子坦蕩之風,就不擔心我藉機下毒嗎?”
“下毒?有這個必要嗎?”
江聞不以爲然地看着他,張嘴卻說出了一番讓他心驚膽戰的話。
“我知道李真人不至於因爲一點嫌隙就動手殺人,就像那你幫尚王爺偷偷挖掘了南越國的古墓,他也沒有趁機殺你滅口一樣。”
哐噹一聲,李行合手裡的碗掉落在了地上,卻見江聞從懷裡掏出一塊十分熟悉的玉璜。
“真人,這東西你應該很熟悉吧?以鄙人拙見,此物還有那日尚世子送出的方諸玉杯,應該都是你從南越王墓裡帶出來的吧?”
江聞的聲音壓得很低,每一個字卻都清晰可聞,每次換氣都讓李行閤眼裡的驚駭加重,直至最後一個字在空氣中消散,李行合臉上的笑容才慢慢地再次浮現。
“江大俠果然好眼力。”
李行合竟然落落大方地承認了下來,“說來慚愧,方纔想起我已經不是什麼李真人,自然不需要什麼體面。實不相瞞,我本來跟着師父在江淮遊歷,學得一身雜七雜八的本事,倒是讓大俠見笑了。”
“那這門點豆腐的本事,也是跟師父學來的?”江聞好奇地問道。
李行合搖頭苦笑道:“那倒不是,這門手藝是跟家裡學的,不過也就記得點種地炊飯的皮毛了。”
江聞轉頭看着他。
“皮毛本事就能讓平南王如此器重真人,想來平南王也不是貪圖那些明器古玩、奇門方術之人吧?”
李行合不置可否地說道:“江大俠,有些事情如今我已不必隱瞞,故而也不怕你知道。尚老王爺除了想求一個百年後的風水寶地,還對這廣州城的古蹟遺址頗感興趣,平日裡縱容我耀武揚威,無非也是想讓我找出點好東西。”
李行合可能是被囚困了幾天,頗有些心灰意冷,此時見着江聞卻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說起了旁事。
“這廣州府離奇的事情太多了,尚老王爺想必是親眼見過才希望我能尋覓出來真相。不說別的,你看那平平無奇的象崗山,香火鼎盛的城隍廟,遍佈城中的六脈渠,空無一人的鄺家祠,潮平海闊的南海廟,從趙佗城到廣州城千百年間,誰知道這座城底下,究竟還壓藏着多少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李行合越說越起勁,指着門外風雨飄搖的寒夜樹影,“如今南越王墓尚未找到,我發現就連光孝禪寺裡那片鬱鬱蔥蔥的訶子林,尚老王爺每次前去也是心驚膽戰,若非天然禪師佛法解脫,想必夜夜都不曾安生。”
“爲了心安?平南王就是爲了此事挖掘南越王墓?王墓位置真人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江聞顯然不能信服這個說法。
李行合洋洋得意地說道:“此處所在於《太平廣記》中早有記載,只不過世人讀書馬虎,不得要領罷了。”
話音未落,江聞忽然開口說道:“那麼平南王如今,是不是就駐馬於光孝寺中?”
他的表情本來控制得很好,又開始講起故事想要分散江聞的注意力,可這樣的事情早就遇見過,如今的江聞如何會再上當?
只見李行合在聽清這句話的瞬間,就像觸電般閉上了嘴,眼神中流露出夾雜着惶恐和惱怒的神色,可答案已經不言自明瞭。
江聞面露了然之色,尚可喜果然就在那裡,不愧是在屍山血海中殺出來的藩王,剛渡過刺殺就敢於坐鎮危局之中,以不變應萬變,這個做法反而讓還想刺殺他的人投鼠忌器,不敢步入這處明謀之中。
“李真人,我還有個事情想向你請教,希望你能如實回答我。”
江聞此時也不再掩飾僞裝什麼光風霽月的模樣,緩緩說出了他心裡準備了許久的問題,“平南王最畏懼的人到底是誰?是否知道這個內情,就能讓萬人之上的平南王言聽計從呢?”
李行合的額頭上開始有汗珠滾落,面對着江聞壓迫感極強的眼神,他似乎又回到了北帝廟那天的情景,言語表達間也不太流利了。
“江大俠……你開什麼玩笑?平南老王爺除了上敬天子、下憂黎民……除此之外,怎麼會有什麼畏懼的人呢?”
李行合仍舊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但他的表情已經清楚表明他知道這件事,並且對於說出這件事的後果也心知肚明,故而他是打死也不肯透露一個字,只好做出視死如歸的模樣。
“江大俠,這件事我確實不知道,但我說另一件消息可以嗎?”
李行合硬着頭皮對着江聞說道,“我在象崗除了挖出不知哪代南越王的古墓,還挖出了一座規制超常的藩王墓,雖說這兩處不是尚老王爺要找的南越武帝趙佗之墓,但其中的寶藏價值連城,大俠儘可取之。”
江聞心中不爲所動,對眼前之人的反感之意越發濃烈,卻似笑非笑地說道:“南越哪來的藩王?你莫不是在誆騙於我?”
李行合連忙賭咒發誓地說道:“千真萬確,墓碑寫有‘蒼梧’二字,如今已經能推定是趙佗的族弟,蒼梧王趙光之墓。他的封地當時遠在廣西,卻不想也偷偷葬在了番禺城中!”
史書記載公元前183年,南越王趙佗打敗了蒼梧部落首領安陽王后,封其族弟趙光爲蒼梧王。趙光受封后便着手興建王城,以當地部族的“蒼梧”之名來命名王城。直到漢平南越時,趙光依舊在位,並控制着蒼梧一帶,因此歷史上的蒼梧王僅此一位,確實不太可能認錯。
“有趣,有趣!”
江聞拍着手說道,抓住了李行合的肩膀,“李真人既然如此博學,比如就爲江某帶個路,等我找到了寶物自然放你安然無恙地回去,你看如何?”
李行合聞言面露絕望之色,放下手中碗筷彷彿認命地閉上眼,面色憂愁地看着屋外未曾停歇的悽風冷雨,搖了搖陶罐裡洗好的一大半黃豆,哐當哐當作響。
“江大俠既然開口了,我也無可奈何,只是且讓我交待道童把這些豆子磨完,也好做成豆腐免得回來後徒徒餓死,你看可好?”
門外的道童聽見聲音便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此時正腳步蹣跚地往草屋裡走着,可當他們猛然靠近,看見屋裡多處一個來歷不明的人正看着他們,當即嚇得把手中鋤頭一扔,轉頭就往田地裡跑。
江聞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背過身看向守着手磨的李行合。
“李真人,你這兩名道童膽子還是這麼小,今天恐怕要讓你失望,不如我們趕緊走吧。”
江聞微笑着看着李行合,卻發現李行合也微笑着看着自己。
“江大俠,你在說什麼呀?他們這不是回來了嗎?”
話音剛落,江聞只感覺背後兩道猛烈的力道已經及身,正被一門放長擊遠的功夫左右夾擊,不得不後退半步生受了兩招!
他借勢正要轉身,卻發現兩道身影拳出如風,挾功用巧,交錯之下聚則成形、散則成風,合擊進招有如白猿,一時間以江聞的武功境界,竟然也無法從中窺探出破綻脫身而出。
“好招法!”
江聞猛地讚歎道,這套功夫匠心獨具絕非偶然,確實當得一個好字。
那兩人甩去蓑衣斗笠猛然擡頭間,竟然不是李行合原先的那兩個鬍子拉碴、農夫模樣的壯漢道童,而是兩名太陽穴高高鼓起、雙眼精芒四射的年輕高手,面容模樣竟然讓他也有幾分熟悉!
“江大俠,自北帝廟一見,我早有預料咱們要再會。今日既然你無意赴會光孝寺,就讓這兩位大內侍衛陪你呆在王府修養吧。”
說罷李行合扯動機關,兩名年輕高手也撤步後退,屋頂上瞬間落下一道精心打造的鐵絲網, 眼看就要把江聞牢牢困在其中。
“李真人,你還真是能帶給我驚喜呀。”
江聞被困在鐵絲網中束手不動,既沒有去摸腰間的劍柄,也沒有使出拳腳功夫的意圖,就這麼兀自好整以暇地站在那裡。
“今日既然酒足飯飽,那我也不多做停留了,就此告辭!”
江聞頓時運起內力想要衝天拔地而起,兩名高手連忙上前拽住鐵絲網,想要把江聞拉回地面,兩人一手抓住一端就要旋轉繞圈,將江聞牢牢捆在網裡。
可下一秒他們才發現這只是虛招,忽然發覺手中的力道一空,方纔自己施加的力道轉瞬消失片刻,又猛然憑空生出,反朝着自己如波濤滾滾般襲來,鐵網瞬間抓握不住便掙脫了手掌。
“牽引挪移不算破戒,託你這遊戲也活動開了手腳,李真人,咱們該要動身了吧。”
門外有更多的腳步聲響起,江聞卻頭也不回,言訖飄然而起,伸手抓住李行合的肩膀,就消失在了風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