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冬天,列寧格勒大雪紛飛。
每當寒冬再次統治這一片白色土地,白茫茫的世界就只剩不遠處工廠煙囪的濃黑顏色劃破天際,在漫天風雪裡眺望着遠方。
隨着公交車打開門,康傑米爾·卡努科夫裹着厚重的呢子大衣,氈帽上也落滿了雪片。他來到一棟古老的建築面前,推開冷杉木做成的大門,掀起重簾子,雪花就融化成水不知不覺地打溼了帽檐。
在列寧格勒裡,像這樣獨具歷史氣息的建築還很多,但大多經過妥善的修繕維護,只有面前這棟療養院還保持了蒼老古舊的外形,就連外牆上的彈孔破損都沒有補好。
那是幾十年前,腳下這座城市曾上演那段悲壯的歷史的見證。德軍將這座城市圍困了872天,蘇聯人挺過來了,卻有64萬人死於飢餓與嚴寒,還有兩萬多人死於德軍的空襲與戰火。
這棟位於涅瓦大街的建築在那段歷史中,也曾經被徵辟爲列寧格勒醫院的病房中心,直到硝煙徹底散去,才被改造成爲如今的退役軍人療養院。
“達瓦里希,我來見列昂尼德·羅德佐夫醫生。”
前臺的女招待似乎耳朵不太靈,康傑米爾說了兩次,纔拿起前臺電話和對面確認訪客信息。
“前面三樓第二間辦公室,帶上這張來客單。”
含糊不清地說完這些,短髮女招待又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目光投向了走廊盡頭黑洞洞的、通往二樓的樓梯。
如今這座建築,並存着屬於沙俄時期的浮奢和如今的破敗,使康傑米爾忽然浮現出一些誇張的幻覺,似乎許多搖着羽毛扇、提着紗裙邊的年老淑女,隨時可能從樓梯上走下來,然而厚重的粉底卻遮不住衰老的斑紋,時代的車轍也毫不留情地從她們身上碾過去。
“請進。”
羅德佐夫醫生比康傑米爾想象的要年輕不少,以至於他在敲門後猶豫了幾秒鐘,才和麪前的醫生打起招呼。
羅德佐夫醫生沒有擡頭,只是從抽屜裡翻出一張病歷卡,拉長語調再次確認着對方的身份。
“您是——康傑米爾——卡努科夫,蘇聯戰鬥英雄、衛國戰爭勳章獲得者卡爾迪·卡努科夫同志的孫子?我們有一些老人的遺物要轉交給你。
”
康傑米爾脫下呢子外套擱在手彎處,緩緩坐入了醫生對面的椅子裡——在對方此時略顯銳利的目光下,他總覺得面前的醫生在審視、診斷着他。
“醫生,我是康傑米爾·卡努科夫。上午接到您的電話就過來了。不知道是什麼東西需要這麼緊張?”
康傑米爾有些迷茫地看着對方,注視着白袍胸口的勞動紅旗勳章。
“況且我祖父已經去世好多年了,我也從來沒有接到過通知。或許你們可以考慮自行處置……”
可羅德佐夫醫生並沒有聽進去。
這位即將踏入中年的醫生,有一張大理石切削般棱角分明的臉,雙眼中閃爍着意志品質的火花,康傑米爾只看了一眼,就能判斷對方從未像城裡的其他人那樣,被酒精、菸草所侵蝕。
一個黑色箱子從桌子底下被搬出來,累累的封條痕跡明顯,箱體佈滿了磨損與磕碰劃痕。
“你的疑惑我或許可以解答。由於他特殊的身份,老人死後的一切遺物都要經過內務委員部審查,後來安全職能被安全委員會接管,兩邊又因爲移交產生了,額,一些爭執……”
醫生緩緩說出的一些內容,就已足夠讓康傑米爾不寒而慄。
內務RM委員部一般被稱爲內務部,而安全委員會又被稱爲KGB,相信在這裡,沒有人願意和這兩個部門扯上一丁點關係。
“羅德佐夫醫生,我覺得這裡面的東西,還是由你們保管比較好……”
康傑米爾仍在試圖說服對方接受自己的觀點,畢竟他只是列寧格勒國立大學的一個普通大學生,在主修經濟的同時試圖攻讀歷史系,偶爾研究一些遠東諸國的歷史。
黑箱子被擺在了桌上,羅德佐夫醫生也坐回了位置上,語氣平緩地說道:“不用想太多,這裡面的東西已經經過徹徹底底的審查——如今的它,比這街上大多數人的腦子和眼睛還要安全可靠得多。”
隨着箱子打開,露出了一張張泛黃的稿紙,上面的墨色並未隨着時間褪消,反而油亮到刺眼。
“說到底,這裡面只是一些老人暮年的狂想,記載的東西也沒有什麼意義。如果我能早到這座療養院幾年,我一定會建議卡爾迪老先生去做一下精神鑑定,避免他在漫長的療養生活裡可能產生的幻覺妄想。”
康傑米爾疑惑地拿過一張稿紙,審視着上面熟悉又陌生的字跡。在爺爺生命的最後幾年,他與家裡的聯繫便只剩下了杳杳書信。
這張紙用略顯潦草的字跡,寫着一段沒頭沒尾的故事,似乎描寫了一場激烈的戰鬥,白匪從四面八方包圍了部隊,而英勇的政委帶人埋伏在戈壁上,屏息等待着猩紅的月光於荒漠上照耀,那將會是反擊到來的時刻。
羅德佐夫醫生以專業人士的角度說道:“我猜測卡爾迪老先生是想寫一本自傳,可嚴重的精神幻覺已經影響到了記憶,以至於裡面出現了很多偏離現實的紀錄。”
康傑米爾又拿起一張稿紙,上面被塗黑了很長一段,又用小字補上了一些潦草的訊息。
很奇怪的是,上面的文字有時並非俄文,而是一種疑似藏語的文字。
“你可能不清楚,你的祖父曾經是秘密行動部門的政委。這些行動信息雖然已經過了保密期限,但也會因爲各種原因遭到審查封口。因此這些手稿即便只是胡言亂語,也不可能作爲回憶錄被髮表,只能留給家人成爲情感上的寄託。”
羅德佐夫醫生似乎試圖說服面前的年輕人拿走這些資料,於是繼續說道,“老先生臨終前曾說過,希望能把這些故事手稿交給家人,而療養院的院長一直記着他的遺囑。”
眼見窗外的風雪越來越猛烈,此時想要離開絕不是什麼好選擇。
康傑米爾沉默了下來,仔細盯着眼前的手稿陷入了沉思,醫生辦公室裡出現了短暫的寂靜。
“醫生,這個編號3394號藏品是什麼?”
康傑米爾仔細閱讀着手稿,忽然指着上面落款的地方說道。
羅德佐夫醫生接過稿紙,斜睨了一眼身邊安靜無恙的電話,小聲說道:“你爺爺說的應該是‘黑僧侶’的頭顱標本,如今被秘密保存在列寧格勒一座彼得大帝時期的建築物裡。你爺爺臨終前曾多次提出要檢查藏品,但是內務部統統駁回了他的申請。”
康傑米爾沿着這張稿紙繼續看下去,他曾閱讀過東方文獻的記載,1912年在蒙俄的交界處,突然出現了一個人稱“黑僧侶”的強盜。他帶領數百帳牧民不請自來,於黑戈壁佔山爲王。
1912年8月,黑僧侶在向城池發起著名的科布多城攻堅戰之後活下來。據說在激烈廝殺後,黑僧侶從衣服掏出了一大把已經變了形的彈殼,而他的大衣上也一共有28個彈孔,而他卻毫髮無損。
怪異的是到了1924年,這個風雲一時的人物突然銷聲匿跡,誰也說不清他的下落,他的大批人馬、積聚的巨大財富也隨之消失。
按照爺爺卡爾迪的記載,這名神秘莫測的“黑僧侶”的消失,卻和他有着直接的關係。
手稿上寫道在1924年,Mongo軍警與蘇聯組成一支遠征軍,其中由蘇聯的戰爭英雄卡爾迪·卡努科夫擔任特別行動小組的教官,特工南茲德巴爾爲主要執行人,Mongo內務部長巴勒丹道爾吉則親自率領100精兵,一同執行這次越界刺殺任務。
那一路上,行動部隊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黑風暴,運載的牲畜也不同程度地變得狂躁易怒,時常有人看見不祥的幻影遊蕩在四周,彷彿這片黑戈壁土地都在抗拒着這羣外來者。
道路上的種種艱難險阻,導致行動部隊人心惶惶,Mongo內務部長巴勒丹道爾吉不止一次向他們訴說起流傳在這裡的故事。
當地人把長老、高僧尊稱爲“僧侶”,實際“黑僧侶”丹畢堅贊根本沒有研究過什麼密宗,也不是長老、高僧。
1912年春,由巴依特旗的商人布爾杜科夫確認,黑僧侶曾對他說過自己並不會什麼神秘學本領,他所依靠的是去過很多地方,特別是在雍和宮的衙門裡,爲六個大僧侶中的一個做過事。
這樣的說法在很多方面也得到了印證,因此即便丹畢堅贊被當地領袖哲布尊巴尊稱爲呼圖克圖,民間卻仍一直稱他爲“黑僧侶”,而黑僧侶就是假僧侶的意思。
人們都知道他經常殺人,除了Mongo人以外的所有人,乃至於獵殺落單在戈壁上的蘇聯士兵——常有人說,這就是他法力的來源。
卡爾迪的記載到了這裡,忽然極度豐富詳細了起來。
鑑於人員的睏倦緊張及沿途盜匪的襲擊,他們決定放棄先前的攻堅計劃,改扮成特意前來的使節,大部隊則潛伏在堡壘外待命。
特工南茲德巴爾與兩名特工化裝成僧侶先行抵達碉堡山。他們對崗哨說,他們從庫倫的德里布僧侶那兒來,要拜見丹畢僧侶,還說庫倫政府需要他的合作,請他出任駐全權大臣。
就這樣他們順利地進入了要塞,黑僧侶出來接見了他們,但保鏢終日不離左右,顯然黑僧侶不相信這幾個人,而在與黑僧侶周旋的同時,另一套大膽的方案開始實施了。
南茲德巴爾一連兩天沒有起身,似乎已經奄奄一息,他請求在彌留之際得到呼圖克圖的祝福。接到庫倫客人的請示,身經百戰的黑僧侶竟然放鬆了戒備,隻身來到客房,俯身向垂危的“病人”摸頂。就在此時,南茲德巴爾趁機襲擊了黑僧侶,隨後提着黑僧侶的頭並吃掉了黑僧侶的心,向黑僧侶的部下大喊他死了。
隨着城堡外的攻城開始,黑僧侶的部下終於選擇了投降。而爲了防止黑僧侶轉世,他們將丹畢堅讚的頭顱帶回了蘇聯,保存在一座人類學博物館中,編號爲3394。
……………
“你祖父在去世前,一直反覆向醫護人員說起這段故事。”
羅德佐夫醫生似乎從他的表情判斷出了什麼,忽然開口說道,“但越到後面,他的描述裡就添油加醋了許多駭人聽聞的細節。比如特工南茲德巴爾在1938年的斯大林格勒曾和他說,當時自己的刀刺入對方腹部時,隨着鮮血流出了許多的蠕動觸手,黑僧侶的臉也猙獰可怖了起來,從嘴裡流淌下許多的黑水。”
“特工南茲德巴爾害怕他引來衛兵,當即割斷了他的氣管,用刀繼續戳刺那些試圖纏繞他的觸手。他聽見黑僧侶胸口拉風箱一般的雜響持續很久,門外有人打死了守門的特工闖進來,卻不約而同地跪倒在地。”
康傑米爾瞠目結舌地聽着這個故事,果然從稿紙被塗抹刪改的潦草字跡中,找到了這些故事的增補痕跡。
這些字跡像是有心無力般亂作一團,東一個詞西一個詞,若非提前知道故事的梗概,絕對無法從中拼湊出有效的信息。
“醫生,你覺得這個故事是真的?”
羅德佐夫醫生用筆敲了敲稿紙。
“如果是我,我會認爲是緊張的幻覺與某種特殊的腸道寄生蟲。但這些不重要,因爲後面的故事已經徹底誕罔,足以證明這是老人精神上的幻覺——他口中的特工南茲德巴爾,早在1936年的肅反運動裡已經被處決了,絕不可能出現在1938年的斯大林格勒。”
可康傑米爾又提出了一個新的問題:“可是醫生,我有一點想不明白的地方,爲什麼特工要吃掉黑僧侶的心臟?”
話音落地,羅德佐夫醫生也深深地皺起了眉,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這可能有一些宗教因素影響。在某些東方巫術中,吃掉心臟代表着吞噬對方的法力,而作爲一個具有超凡法力的僧侶,肉體死亡並非生命的終結,因此必須有其他方式終結。”
康傑米爾喃喃自語着,雙手無意識地揉搓着稿紙:“肉體的死亡並非生命的終結,在亙古中就連死亡也會湮滅……”
“達瓦里希,你在說什麼?”
羅德佐夫醫生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自顧自地說道,“關於這一點,按照卡爾迪老先生的說法,南茲德巴爾曾告訴他黑僧侶的手下當時衝進了房間,冰冷的膛口也已經頂住他的腦袋,卻惟獨有一個黑僧侶的侍從撿起刀子,在衆目睽睽之下切開了黑僧侶滿是紋身的胸口,迫不及待地掏出了血淋淋的心臟。”
“屋裡的Mongo人視若無睹,忽然唸誦起古怪的經頌,長長的吁嘆在狹小的房間裡嗡嗡作響,讓人心神恍惚。南茲德巴爾彷彿看見屍體殘缺不全的黑僧侶又坐了起來,俯身出現在了人羣影裡,被砸碎了四顆牙的嘴豁着,也虔誠而邪祟地一同唸經。”
“根據南茲德巴爾的描述,在空氣中某種晦澀不明的影響下,他忽然領悟到了一切的來源。他開始不顧一切地掙扎,將黑僧侶還在微微蠕動的心臟撞落在地。耳邊全是嘈雜的叫嚷聲、吵鬧聲、槍響聲,但他依舊趁亂搶到了那顆骯髒的心臟,不顧趴在地上,撕咬着將心臟生吞了下去。”
“你祖父也曾經提到過過,南茲德巴爾在那之後經常自言自語,面對着隔壁的方向陷入沉思,甚至莫名其妙地從屋裡失蹤了兩天才自己走了回來——這些後來也成爲了肅反運動中,他從事秘密刺殺罪的證據。”
康傑米爾忽然站了起來,雙拳不明地緊握着,目光炯炯地看向了醫生:“我知道了,根據當地流傳轉世重生的說法,像那樣被稱之爲呼圖克圖(大HF)的傢伙,都享有格外的權柄!”
羅德佐夫示意對方冷靜下來,兩人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後,才繼續對着紛繁浩帙陷入了對峙。
“我本以爲像你這樣的大學生,是不會被這些超自然、非邏輯的言論所矇蔽。不過這樣的話,你應該也就能夠理解安全委員會的人,爲什麼會審查了這麼多年了吧?”
康傑米爾一時語塞。
他剛纔不自覺地將自己代入了那個環境裡,順勢得出了一個看似“最爲合理”的結論,而這一切似乎只能歸結於羣體狂熱的非理性宗教氛圍,所產生的誕罔聯想了。
“抱歉醫生,我只是有點好奇。所以爺爺寫下的東西已經無法考證,只剩這個編號爲3394的頭骨了吧。”
康傑米爾被屋裡的暖氣燻烤得有些胸悶,暖氣片中也隱約有股怪味飄散,這使他總想不顧一切打開窗戶,讓西伯利亞遠到的寒流給自己一絲清醒。
羅德佐夫說道:“不需要過多聯想,你能想到的東西都已經調查過了。就在你祖父去世前的幾年,地質學家奧勃魯切夫教授爲了自述著作也曾探望過他,想要探聽一些細節。”
“哦?他難道相信祖父的說法?”
“事實上,他完全不相信。奧勃魯切夫教授在1924年的那段時間,也在黑戈壁附近進行着考古挖掘,聽聞黑僧侶被剿滅的消息就第一時間趕到了碉堡,因此也是事件的親歷者之一——只是和你祖父前後腳錯過,並沒有成功會面。”
羅德佐夫醫生慢慢說着,從書架上拿出了一本硬皮精裝書籍,上面用燙金字體寫着《中亞細亞的荒漠》。
“這就是教授到訪後贈送的書籍。但他記載的那段歷史,整個故事卻截然相反。”
翻開書本,在《中亞細亞的荒漠》一書,寫到了黑僧侶的另一個結局:
【主人公從額濟納黑城考古時返回塔城,碰巧經過被解放的黑戈壁。他專程到馬鬃山的要塞探望,是因爲離去時,黑僧侶曾請他們在額濟納河的農區爲自己買一些糧食,糧食就馱在駱駝背上。】
【黑僧侶還曾向他索要一本解悶的書籍,而這書籍也是他從黑城的文物之中找到的。】
【敲開了要塞的門,一個老人告訴他們:前不久黑僧侶搶劫了一個商隊,得到大筆銀子,就遣散了部衆,帶了4個夥伴到雍和宮去解救親人了,家裡的駱駝、綿羊、山羊,都是黑僧侶留下的。顯然他認爲黑僧侶遲早還得回到黑戈壁,繼續做綠林好漢。】
【主人公聽老人說完,留下糧食,並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離去了。黑戈壁的故事曲終人散。】
“醫生,這個故事是不是哪裡出了問題?黑僧侶被我祖父帶隊擊殺這件事,應該是沒有疑問的纔對吧?”
康傑米爾疑惑不解說道。
羅德佐夫醫生沉默了一會,緩緩合上了書本的回憶著述,同樣疑惑不解地說道:“本來編號3394標本已經說明了一切,可奧勃魯切夫教授卻十分肯定黑僧侶並沒有死,在他的回憶錄中完全沒有黑僧侶擊斃的前因後果。他四處打聽找到你的祖父,就是爲了從尚存人世的見證者中找到線索——或者揭穿某些欺騙者的謊言。”
“從療養院離開的時候,奧勃魯切夫教授怒罵你的祖父是個騙子,他將寫信向最高委員會舉報。而你的祖父則惱怒且沉默,心率一度飆升到常人的三倍,幾乎要進搶救室。也是從那天起,你的祖父開始反覆抒寫自己的回憶,似乎想從海浪前瀕臨倒塌的沙堡中找到金子。”
“我在奧勃魯切夫教授再次到訪時,也和他談論過這個事情——當然是瞞着你的祖父——教授歡欣鼓舞地對我說道,他已經找人重新回到了黑戈壁。那裡的居民告訴他,黑僧侶那天其實是讓副官扮成他遇刺,自己則騎快馬逃走,隨後在天山的南麓裡過着遊牧生活。還有個馬鬃山老牧民邊巴,也說在1950年期間,有個老流浪漢到處討吃的,大家都說他是黑僧侶……”
“哦對了,黑僧侶手下當時割花面部,剜出心髒這個行爲,也讓奧勃魯切夫教授更加確認這是一場貪圖名利的巧合與謊言……”
聽到這裡,康傑米爾終於忍不住站了起來,對着醫生氣勢洶洶地說道:“怪不得祖父一直惦念着編號3394的黑僧侶頭顱珍藏標本!因爲那是唯一可以證明他曾經功勳榮譽的東西!他是個戰鬥英雄,不應該在臨死前還受到這樣的誣衊!”
羅德佐夫醫生無奈地攤開雙手,眼睛又一次看向手邊的電話,彷彿期待又警惕着某一通本不該出現的來電。
“你可要知道,奧勃魯切夫教授是蘇聯科學院院士,還是蘇聯地理學會名譽會長。五次獲得列寧勳章的他向委員會提供了一批珍貴的文物,其中就有來自額濟納黑城的東西。他十分確定黑僧侶也曾去過那裡,並且拿走了一些東西——因此國家委員會只能繼續搜索,而這一搜查就是十年之久。”
桌面上燙金的書籍沉重無比,就像是一塊壓在康傑米爾胸口的巨石,他想要開口詢問,張開了嘴時卻說不出話來。
羅德佐夫堅毅的臉龐神色平靜:“我相信你的祖父,我也相信他擊殺了當地人心目中無所不能的‘黑僧侶’。但是這麼嚴重的歷史偏差,足以讓大家提高警惕,謹防某些不該出現的東西混入。”
“可是……可是……”
康傑米爾還想說些什麼。
“抱歉,今天的我太緊張了。就連兩年前,我在南極科考隊給自己做闌尾手術都沒有這麼緊張過。”
可能是爲了緩和氣氛,羅德佐夫醫生吐出一口氣口氣,略帶戲謔地對康傑米爾說道,“你要知道,南極科考可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記憶,那兒吞噬過的探險家,已經多到夠搭建從地獄裡爬出來的人梯了……”
房間暖氣的異味越發明顯,門外走廊也響起了咔嗒咔嗒的推車經過聲,讓康傑米爾聯想到了冰冷的太平間運屍車——在列寧格勒戰事最爲慘烈的日子裡,這座古老建築從未斷絕過這樣的聲音。
空氣中隱隱約約飄蕩起了防腐藥水的味道,有某種恐懼正攥緊了他的心臟,即便窗外列寧格勒的風雪更加猛烈,遮天蔽日地席捲而來,康傑米爾卻無比強烈地想要離開這裡。
他在這裡似乎只渡過了五分鐘,又好像渡過了一整個晝夜。
“醫生,如果沒事的話……我得先走了。”
康傑米爾緊張地看了看錶,收拾好手上的呢子外套決定離開,目光也落在了門邊的衣帽架上。
羅德佐夫醫生沒有任何阻攔的意思,他將手稿放進了黑箱中封裝完畢,緩緩嘆氣道,“路上小心一些,像你這樣的學生可是蘇聯的未來。今天看到你,就讓我想起了島上的親人們……”
康傑米爾疑惑地問到:“您家住在喀琅施塔德島?”
這個小島在芬蘭灣東端,東距列寧格勒僅29公里,一直作爲重要港口要塞和衛星城被建設着,“那裡不是艦隊的地方嗎?”
羅德佐夫醫生搖了搖頭:“不,她們在更遠的島嶼,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回過家了。”
康傑米爾似懂非懂地沉默了,因爲他發現羅德佐夫醫生打開了剛纔封好的箱子,準備再放一個火漆蠟印被拆開的褐色信封進去。
“醫生,你手裡的那是什麼?”
“一個紀念品,奧勃魯切夫教授生前除了移交文物,還送給我一件東方的小禮物。我打算轉送給你,作爲化解你們兩家矛盾的細微努力。正好他跟我說過裡面的故事。”
羅德佐夫醫生打開信封,露出了一張沖印得十分精細的照片。通過朦朧的黑白色調也能分辨出上面有一尊造型古怪的東方神像,來自古印度的佛陀雙身合一,卻頂着兩個共用脖子的頭顱,默然各注視一方,雙脣緊閉成一條線,手勢顯得靜謐而深邃。
“這是一尊古老的雕像。傳說這是佛陀釋迦摩尼覺悟之後,來到鹿野苑向國王父親派來的五個隨從講解佛法,首次渡化僧侶時顯露出的奇特模樣。”
“五個隨從問佛陀,覺悟後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佛陀告訴五個人,他在覺悟的時候曾真正睜開眼睛,向無窮黑暗的深處看了一眼。但就像這樣似看非看,整個宇宙的混沌深淵就已經將他淹沒,第一眼看過去他死了,第二眼看過去他才又活過來,站在這裡向他們傳法。”
“爲了說服五名僧人剃度出家,佛陀第一次顯露了雙首雙身像,一邊渾身化爲晶瑩剔透的白骨,喻指着潔淨的靈魂,另一邊是剖腹腸流的慘烈樣子,象徵隨時可以捨棄的肉身。”
“五個隨從當場發了瘋,又當即恢復了過來。佛陀從肚子裡拿出了一枚珍貴無比的寶珠,拋向了空中,對面前世上唯獨的五個僧侶說道……”
“切記,這就是一切僧人過去、現在,未來都不可辜負的寶物。”
“僧寶……”
康傑米爾神色恍惚地看着醫生,嘴裡冒出一個奇怪的東方詞語。他似乎聽出了醫生的言外之意,於是捧着箱子站在門口,既想有些要繼續問下去,又躊躇不安地想要立即離開。
“人人都想要的寶物,那一定是非常珍貴的東西吧……”
康傑米爾終於還是問出了口。
羅德佐夫醫生露出了神秘的微笑,又掏出一張照片。
“寶物已經消失不見了。奧勃魯切夫教授在額濟納黑城中,發現一個被打開的石箱,裡面原本應該承放有佛陀留下來的寶物。但紛繁複雜的歷史和漫天黃沙一樣渺無蹤跡,他只能沿着一個個痕跡追尋,可能是黑僧侶、可能是蒙古人、可能是回鶻人、也可能是歷代輻射着那裡的中國人。”
羅德佐夫醫生脫掉了白大褂,換上了似乎是爲下班準備的便裝,“在額濟納黑城中,奧勃魯切夫教授發現了一個故意留下的名字,他懷疑對方是十八世紀初這片土地的統治者阿睦爾撒納,又或者是某個與他同時期的人物。”
“有趣的是,這個石盒原本不應該存在於這裡,對方是有意將石盒放進這座古城之中的,只爲了告訴尋寶者,寶物早就已經丟失了,絕無希望再找回。”
康傑米爾疑惑地問道:“對方是什麼人?他又爲什麼要這麼做?”
羅德佐夫搖了搖頭,將照片擺在了他的面前。
“即使這一切完全說不通,但這個石盒與黑城中刻字的化學測定年份一致。上面留下的不是絲綢之路上的Arab字母、不是早期沙俄探險隊的文字,而是一串利器刻下的古怪拉丁字母。”
“奧勃魯切夫教授研究了許久,也只能猜測出這是一個人名,沒有別的什麼含義與線索。”
康傑米爾看向了那張老舊昏暗的照片,憑藉經濟學研讀的英語基礎,很快辨認出了那一串古怪的文字,是本應在十八世紀中旬的歐洲才方興未艾的銅版體字
——Tyrael。
康傑米爾依舊說不出話,雙眼直愣愣看着照片,無意識捏緊了拳頭,一種茫然和恍然交替的痛苦淹沒了他,讓他出現了窒息的幻覺。
答案似乎就在他眼前,卻無論如何也琢磨不透。
羅德佐夫坐在位置上,似乎是思索了良久才小聲說道。
“況且這場無足輕重衝突中的人,恐怕都沒有抓住重點。”
“重點?”
“沒錯,重點。”
羅德佐夫重重地點了下頭,手指也重重地落在了剛纔那張稿紙的頁腳。
“你有沒有仔細想過,相比擊殺一個具體人這樣的戰術目標,你的祖父作爲軍人,其實已經完成了戰略目標——黑僧侶這個人不管是死是活,在這幾十年裡都再也沒有掀起過一絲波瀾。”
康傑米爾迷茫的眼神中終於透出了一些明悟,遲疑着說道。
“原來如此?難道其實大家都知道?”
“應該如此。”
羅德佐夫繼續說道:“之所以再掀起波瀾,只不過是因爲這個死去了幾十年的‘幽靈’,又出現了一些輕微的擾靈現象,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你仔細想想,黑僧侶的頭顱被做成標本,如此高規格的待遇,真的會是爲了防止他‘轉世’這麼簡單嗎?”
羅德佐夫若有所指地繼續說道,“要知道在整個20世紀20年代,蘇聯也僅僅永久保存了兩個人的遺體。一個是黑僧侶的頭顱,而另一個嘛……”
醫生忽然不再說話。
但他和康傑米爾的視線,都不約而同地出現漣漪,最終緩慢而小心地落在了房間側牆高處的畫像上,雙脣緊抿到沒有絲毫血色。
“你要知道,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不管從哪種意義上!”
康傑米爾咬牙說道,聲音微弱而堅定,“這不僅絕不可能,也不允許出現這種可能!”
羅德佐夫又攤開手,目光看向了桌上安靜異常的電話——依舊沒有任何異樣。
“上帝已經死了。你告訴我,如今誰來允許?誰來承載?誰又來決定存在的存在與否?”
羅德佐夫醫生的表情越發詭秘,房間內時鐘的咔嗒聲接連不斷,彷彿越走越快,即將掀翻承載着他們身處時間的小船,飛快落入混沌無序的洋底之下。
康傑米爾腦海中對幽靈的模糊恐懼越發凸顯,他的腦海裡接連浮現出一串不可名狀的恐怖疑問。
從藝術的角度來考慮,如果人類心智所投射的靈體被怪誕地扭曲了,那麼我們該怎麼樣用清晰的敘述來表達——或者描述——這種由惡毒與混亂的扭曲所創造的、如同膨脹的惡毒雲霧一樣的幽靈呢?
它本身就是一種自然的病態。
再進一步,倘若一個已經死了的、噩夢般的混血怪物用它的大腦投射出了它的靈體,那樣如同雲霧般的恐怖不正是令人驚聲尖叫的不可名狀麼?
“在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儘量對什麼都不要感到驚奇。地球望遠鏡計劃已經秘密啓動,太空中的試驗也發現了同樣的翻轉現象,你要知道這說明一切都在改變……”
終於在這時候,電話聲驟然響起,吵鬧得整個世界都震盪不休,膠木電話機碰撞在桌面文件與老舊黑箱之上,讓人瞬間頭皮發麻。
醫生接起了電話,語調平穩。
“是我……”
“現在還有客人……”
“好的……過來吧……”
康傑米爾這才恍然醒來, 已經顧不上了攜帶面前神秘的黑木箱,飛快地穿上外套、戴好帽子,決心不顧一切地衝出這座古老而恐怖的拜占庭式建築。
然而他的靴子不小心踢在了黑木箱上,漫天紛飛的稿紙上鮮明的墨色遮擋了視線,康傑米爾的腦袋先是重重磕在門框上,隨後一股血味涌上鼻口,只能頭昏眼花地靠着牆蹲下。
厚重的木門忽然打開,一股濃重防腐藥水氣味飄進屋裡,室內暖氣與走廊冷風驟然相遇,使康傑米爾·卡努科夫的眼鏡滿是水霧、混沌不清。
在茫然至極的視線裡,康傑米爾看見了遠處的羅德佐夫醫生正轉過身,微笑着揮手致意,用低沉而沙啞的嗓音說道。
“晚上好,卡爾迪、南茲德巴爾。還有你……”
“弗拉基米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