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 椒花落時瘴煙起

【詭秘武林:俠客揮犀錄】 【】

回山的一路上,小和尚品照都期期艾艾地跟着江聞,似乎很想要從江聞手中學會他的“神通”,特別是在看見江聞甫一伸手,就制服迥異滇馬的兩匹神駿時,小和尚幾乎就差當場改換門庭了。

待到幾人回到山門時,已是正午驕陽似火,品照按方丈吩咐將兩人帶回悉檀寺,小沙彌才終於一改態度,似乎剛剛想起自己其實是一個和尚。

“呃、二位施主,弘辯方丈似乎外出了,小僧在客寮還有些事情要做,就先走一步了……”

眼看小和尚一熘煙跑遠,脫離了對方持之以恆的糾纏,江聞這才鬆了一口氣,四處打量了起來。

方丈禪房也叫丈室,是寺內住持、方丈講經說法之處,原本應長寬各一丈四面呈方形,就是一個十平米不到的小房間,但弘辯方丈的禪房顯然不止這個大小。

屋內寬敞明亮,陳設佈置古色古香,薰香之氣繚繞如縷,屋內物件擺設年歲雖舊,卻只消略一放眼打量,便能看出不凡,四壁的留題與竹畫上面,更因揮毫潑墨盡是大肆寫意的筆跡。

江聞本想借機向駱霜兒展現一下書畫鑑賞水準,只可惜他的興趣愛好只在古籍文獻的考據索隱,藝術造旨也就那樣,故而瞧了大半天也說不出到底好在哪裡,只略微辨得落款題字中有“吳”、“董”、“錢”、“李”等等姓氏,想來都應該到訪過悉檀寺文壇巨擘所留的墨寶。

此時禪房之外松竹影搖,空廊道上簌落有聲,雜樹紛列出層層幽影,微熱的山風從樹縫中穿過,石鼓峰下的精舍中便悄然流淌着蔭涼。分外空寂的塵氛縈繞耳畔,此時的江聞不管從何處放眼,都能睹見一副頗具禪意的圖景,這才緩緩化解了久候弘辯方丈不至的焦躁。

駱霜兒也在一旁靜靜坐着,但她表露出的嫺靜,更像被父母強拖着出來旅遊的中學少女,在等待中平白無故耗費寶貴生命之後,終於朝着江聞開口:

“……方丈還沒回來,我們可以回去客堂等嗎?”

“那當然不行了,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信義。”

江聞坐在矮背椅上,身體緩緩地向後靠去,顯得不驕不躁,“方丈既然急着找我們,表明有要事相商,自然一分一秒都不能耽誤……”

“是這樣嗎?可我怎麼感覺你還有別的用意。”

駱霜兒側眼看着江聞,眉梢眼角時常展露出娟秀之氣,讓江聞不禁感慨,凝蝶平時就應該多跟這樣的小姑娘相處纔對。

江聞無奈地笑道:“我費盡心思覓藥尋醫還不是爲了你,你既然看出來了又怎麼不提?”

“哦,可你明明不是很信任這位方丈。”

駱霜兒百無聊賴地趴在桌子上,臉頰都起肉來,低聲問道,“老方丈對我們頗爲信任,我也感覺不到他有什麼惡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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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聞聽到這句頓時失笑,便用一種長者介紹人生經驗的口吻說道:“你如今武功全失,看人再也不能神而明之,故此還得多方思量他人的想法心思,才能分清是非對錯、善惡美醜,一旦疏忽大意可能就有滅頂之災。”

他過轉頭去,指着屋中一副規正古拙的牌匾,左右兩匾合計八字,分別是【妙本弘大,品物流形】。

“你瞧,

這是悉檀寺前任主持留下的墨寶,預先排定這八個字作爲字輩,以供後來僧人按順序取法名,分定法裔的輩數高下。”

駱霜兒擡頭看向匾額,隨即領悟了江聞所說之意,悉檀寺如今僧衆從弘辯方丈開始算,後面的和尚確實是由“大”字輩和“品”字輩組成,剛傳承到第五輩,也符合萬曆年間建寺的歷史。

“弘辯方丈出家時,拜的本無禪師爲師,受二百五十條具足戒,按道理他的師弟都應該也以‘弘’字爲法號纔對。可如今悉檀寺裡的同輩只有一個安仁,兩人身份處境又南轅北轍懸殊巨大,你有沒有想過這是什麼原因?”

當面聆教了江聞的危言聳聽,駱霜兒仰着小臉思索許久,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那我再問你一個問題。”

江聞也不解答,反而換了個坐姿繼續說道:“昨天夜裡悉檀寺遇襲,燈火齊明、喧囂達旦,斷無不爲人知的道理。雞足山上寺廟雞犬相聞,卻沒有一家派人出來探望,愣是讓我們如同身處於空山之中,你覺得會是出於什麼原因?”

事出反常必有妖,故而江聞把話說得也很透徹,“說起來有的人啊,看似德高望重,檯面上無人不服,可做事卻未必就見得能夠光明磊落,最喜歡抽冷使絆子……”

駱霜兒的杏眼微睜,冷不丁問道:“我怎麼覺得……你是在暗指我爹?”

“呃、霜妹你想多了,我怎麼會故意編排他老人家呢?”

這次這次不待駱霜兒回答,江聞就已經故作神秘地低聲說道:“依我看這位弘辯方丈,未必就像表面上那麼根塵俱徹,指不定他開罪山上這麼多人,就因爲方丈這人心眼小。你看,行走在外面三言兩語得罪了人,這是多麼危險的事情,倒不如找個靠山,早些加入我們武夷派……”

江聞在那裡眉飛色舞說着,想要恫嚇住這個缺乏江湖經驗的小姑娘,卻忘記了背後不說人、方爲人上人的道理。

只聽得方丈禪房裡的木質屏風吱呀呀一開,訇然露出一間隱藏在房屋深處的偏室,而一個顏容慈善、面色萎暗的老和尚悄無聲息轉了出來,正對上江聞愣怔的表情。

江聞:“……”

弘辯:“……”

場面頓時有些尷尬,只有駱霜兒面色如常地起身與老和尚打招呼:“弘辯方丈,我們等你很久了。”

“阿彌陀佛,二位施主所說沒錯,老衲不過是凡胎肉體,心眼器量自然與常人無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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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辯方丈低垂着眉眼地經過兩人,低唱一聲佛號說道:“只不過如《維摩詰經》所言,維摩詰居士其臥室一丈見方,但能廣容大衆,乃至能容三萬兩千佛菩薩,等到老衲修行日深自然亦能脫胎換骨。”

這位老方丈也是個妙人,竟然能寵辱不驚地自己找好臺階下去,隨後便以雙手撫平僧衣角,手持木槵子念珠坐回禪椅,重現出一副澹然慈悲的神態,如果不是他餓得臉色都變了,江聞也差點就被他不沾凡塵的樣子所折服。

江聞輕咳一聲裝作剛纔無事發生,將奪還的古舊書冊攤放在桌上,開門見山地說道。

“弘辯方丈,這就是你要找回的東西,江某此行挫敗強敵幸不辱命。”

弘辯方丈看着桌上的古舊書冊愣怔片刻,隨着念珠轉動似乎正逐漸安定心神,緩緩開口說道。

“多謝檀越奪回此物,否則老衲全寺上下總有百人也無能爲力,只能眼看賊人得手離去。哎,你們可知道面前這本是什麼書?”

江聞微微皺眉:“在下粗略翻過,似乎是一本文人遊覽的記述。只不過我一直想不明白,它爲什麼會藏在一名和尚的瘞骨塔裡。”

“如今老衲也不再隱瞞,箇中緣由,就讓老衲爲二位解釋吧。”

弘辯方丈緩緩頷首,又艱難起身,從密室中拿出了另一本裝訂成冊的典籍。

“他們想找的其實是這個,只是因爲當夜安仁師弟捨身相護,對方纔沒能得手,轉而想去往山上四處搜尋。”

江聞與駱霜兒定睛看去,只見是四卷書籍被妥善保存在密室之中,紙頁封皮甚至不曾沾染灰塵,只因年深日久略微泛黃,卻也讓逶迤字跡更顯出幾分厚重。

兩人順理成章地看向封皮,也自然而然地看到了這幾卷書的名字——《雞足山志》。

“檀越,你所奪回來的殘稿與這部山志,其實都出自同一人之手。老衲隱約猜到對方是爲此而來,平西王的人馬只因在法雲閣中遍搜不到,纔會不顧身份地去做出開挖墳墓、隳露屍骸的惡行。”

江聞神色恍然,忽然明白了爲什麼法雲閣中會一片狼藉,蒙面人卻勐然去而復返。

弘辯方丈隨即言說,當夜安仁上人正在法雲閣中靜修值守,一眼看透了對方的來意,只是在交手後察覺難以取勝,便推倒二樓經書混淆視聽,讓蒙面人誤以爲這部《雞足山志》就藏在其中,白白浪費了時間精力。

等到蒙面人遍尋不獲想轉往別處,又有幸佛祖保佑,在機緣巧合地被江聞撞見,於是便抓緊最後時間奔回法雲閣,仍想要找出安仁上人拼死守住的東西,這纔會惡鬥一場後無功而返。

這一夜下來,兩人的武功強弱固然懸殊,但黑衣人在智鬥一途上,可謂是徹徹底底落入了安仁上人設下的心理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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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對方中計是基於想不到安仁會以命相博,竟然只爲了迷惑自己,如果不是擔心更多僧衆被害,安仁也不必出此下策,想到此時仍然生死不明的師弟,弘辯方丈深深嘆息,伸手關上了禪室中靠迴廊的那扇窗戶,防止聲音傳到外面去。

“弘辯方丈,這部《雞足山志》有什麼獨特之處,爲何平西王府大費周章地想來搶奪?”

江聞疑惑不解地問道,“您先前也提到了悉檀寺中貴藏的諸多典籍,珍惜、孤散、亡佚、散落的古籍更是不計其數,爲何你們師兄弟都偏偏認定平西王府是爲它而來?”

面對江聞的再次發問,弘辯方丈悄然捻動念珠,壓低聲音道。

“畢竟這本書,乃是徐居士當年在山上親自編撰採聞,逾三月才寫就的孤本啊……”

隨後,他以瘦皺老邁的手掌翻開了《雞足山志》的封皮,顯露出了作者的名字。

——江左霞客徐弘祖。

江聞愣愣地看着面前四卷古舊的書籍,表情忽然格外生動起來,瞬瞚之間已經將志書抓在手裡,嚇得老方丈以爲對方這是要突發惡疾。

“想不到、真想不到啊!這部徐霞客先生的遺着,江某三生有幸,居然還能一睹爲快……”

江聞眉飛色舞地翻開《雞足山志》,用尚且健好的左手摩挲紙冊,眼中滿是喜出望外的光景,瀏覽過書目了枚舉山貌水文、佛事釋僧、名宦鄉賢、靈異景緻、特產塔墓的紙冊,雖然僅僅四卷,卻已經將雞足山的風景名勝、人文景觀囊括其中,足以見證前人其中耗費的精力。

弘辯方丈看着江聞的惡疾沒有激化的趨勢,又見他全身心投入的模樣,縱使有些困惑,卻也只是猜到對方或許有藏書雅癖,纔會對這本不曾刊印就險些佚失的書籍爆發出如此熱情——

但他絕對想不到的是,江聞所說的“三生有幸”並非只是一個形容。

徐弘祖,字振之,號霞客,明代地理學家、旅行家和文學家,這或許只是一個普普通通出現在書本上的名字,以《徐霞客遊記》名聞天下。

江聞很羨慕眼前的老和尚,因爲如今車馬很慢,一輩子也遇不到幾個神經病,而他穿越前科技發達,足不出戶就碰見千里之外的憨批。

被迫成爲俠客前的江聞曾經到麗江旅遊,在雞足山上了解過相關的故事,清楚記得徐霞客萬里行程的最後一段,便是結束在這裡。當年的徐霞客登雞山,蒐羅故籍、重覽勝景之後,自九月至次年正月駐紮在悉檀寺潛心纂修,可惜最終成稿四卷便因病中止。

弘辯方丈見江聞沉浸其中,便慈眉善目地對着駱霜兒解釋道。

“這位施主果然博學多聞。沒錯,這部就是崇禎十二年九月,徐振之應雲南麗江世襲土知府木增之請,在雞足山修志數月而始就的山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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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聞眼中有光,翻書的動作不見減慢,甚至使出了少林絕技拈花指的運勁法門,只爲了避免指掌摩擦傷及薄脆的書頁。

因爲在後世,徐霞客苦心所修《雞山志》早已佚失,僅在後世流傳的《徐霞客遊記校注》中殘存山志摘目三冊,即《雞山志目》《雞山志略一》和《雞山志略二》,讓後人勉強可窺原書之一斑。

認真想來,如果不算徐弘祖多年記錄而成的《徐霞客遊記》一書,那麼這本《雞足山志》才應該是徐霞客此生的最後着作,只可惜徐霞客當初的志稿毀於順治年間,傳說未及木刻刊行就突遭兵燹,只剩下殘餘篇目讓後來修志之人得以借鑑。

江聞一邊翻看,一邊勐然想起歷史上徐霞客編纂的《雞足山志》毀於順治年間,而第二次編修山志的時間,正是眼下的順治十七年(1660年)春——也就是說隨着歷史滾滾向前,這部書籍很可能毀於麗江木家和平西王府之間的紛爭,如今不需作他想,就是他們眼下正在經歷的事情。

想要覆滅一處文化根基,最爲行之有效的辦法就是毀其宗廟、焚其書志。

在宋明兩代,官修官刻是地方誌書呈現的主要方式,府州縣的正官纔是方誌書寫的主導力量,木增讓摯交徐霞客編修的《雞足山志》,很可能是爲了託山志寫家志,以非官方名義記錄傳承,留下這些想要銘記的歷史,如今木家擋了吳三桂的路,這部書自然要被一把火燒乾淨了。

而對於這件事,徐霞客本人也是心知肚明,但他對於遊歷一路的見聞,向來都是秉筆直書不曾隱瞞,故而所做之事也問心無愧。

他在遊記中寫道木家“宮室之麗擬於王者”,以至於儘管木土司奉徐公爲貴賓,隆重盛情款待,但就是不讓其進木府遊覽,怕他秉筆直書,可對此徐霞客仍舊用春秋筆法寫道“其內樓閣極盛,多僭制,故不於此見客雲”,堪稱大筆如椽。

“弘辯方丈,你適才說這兩本書源自一人,故而纔會引來覬覦,難道這本沒頭沒尾的殘書,也是出自徐霞客先生的筆下……”

但想到這裡,江聞的神情漸漸恢復平靜,又將手伸向了他先前奪回的那本手稿——徐霞客留下來的殘書手稿,這沒辦法不讓人遐想聯翩!

要知道從明崇禎九年九月至崇禎十三年六月,也就是在徐霞客年逾五旬的時候,他察覺到自己多年積累的病痛越發嚴重,因此決定進行一生中時間最長、行程最遠的一次旅遊,被稱爲“萬里遐徵”。

徐霞客遊滇西南期間,身體就已經嚴重受損,明崇禎十二年八月二十二日起徐霞客來到雞足山,主要是在山上養病和編撰《雞足山志》,只有在身體狀況和天氣較好時,他纔會去拜訪山中寺僧。

要知道後世的《徐霞客遊記》是根據他的日記手稿編纂,積記成帙,積帙成書,最終才能校勘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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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徐霞客留下的日記看,此次出遊最後盤桓不行的時間裡,徐霞客有大半的時間是在悉檀寺中養病,每日沐浴、讀經、品詩、賞花,近四分之三的時間活動於悉檀寺,可徐霞客指定的編纂者卻說“自十二年九月十五以後,俱無小紀”,就是在九月十四日後,徐霞客日記就全部終止了。

但眼前這部連封皮都沒有的“文人手稿”,竟然題寫日期是從崇禎十二年九月十五開始,一直記錄到了次年的正月,正好是徐霞客日記裡從未記錄過的時間!

再比較兩書字跡,幾乎母庸置疑地能夠表明,眼前殘稿就是歷史上本該不傳於世的遊記絕本,而依靠這本日記,足以重現徐霞客在傳奇故事中的最後歲月!

方丈禪室之中針落可聞,只剩江聞難以抑制的激動心跳,眼前似乎浮現出了當初那個朝碧海而暮蒼梧,身負行囊餐風飲露的背影。

那人身處山林幽深之中,卻仰頭舉望天上煙霞之氣,肩荷一襆被,手挾一油繖,不論如何眺望,江聞似乎都只能看見他毫無杖履英姿的蹣跚背影,腳下道路永遠也不會走到盡頭……

唸經聲悄然響起,弘辯方丈正閉目《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催動歷史上不見記載的故事逐漸顯現,江聞見方丈的神色逐漸舒緩,忽然猜到面前的老和尚爲何會如此珍而重之。

“弘辯方丈,你莫非曾親見過徐霞客先生?”

當初爲修《雞山志》,徐霞客做了艱苦認真的實地考察,一方面“遍探林中諸靜室,雲關翠隙,無所不到”,另一方面遍訪雞足山耆宿,以求“山中故跡”,其中雞足山僧體極相助頗多,依照弘辯方丈的年紀,極有可能與徐霞客相識!

“阿彌陀佛,正如檀越所料。崇禎十一年,徐施主久病未瘥雙足俱廢,就是老衲與師弟安仁,前往寂光寺遍周法師處,邀請其遷居悉檀寺修養。”

江聞仍在情緒波動中,沒有發覺弘辯方丈的異樣,只有駱霜兒微微側過頭,卻什麼都沒有說。

弘辯方丈低吟佛號,低迴的聲音從他的喉嚨中傳出,卻好似控制不住語氣裡的顫抖,就連捻動佛珠的手掌也不受控制,似乎略一伸長就能觸及到以往,他卻深深剋制住回憶的想法。

後來刊行《徐霞客遊記》的編纂者,對於原本日記中狐妖野怪等誕罔不經之事,採取了調換次序、挪移時間等等方式刪改修訂,對此事竟只留下了一段含湖不清的記載。

【滇遊日記十三,二十九日。餘先以久涉瘴地,頭面四肢俱發疹塊,累累叢膚理間,左耳左足,時時有蠕動狀……】

當時的一切,只有親身前去迎接的弘辯法師,才知道徐霞客所患上的病症,是一種世間從未顯露過的恐怖瘴癘。

那一天,在寂光寺僧衆惶恐不安的目光中,尚處盛年的弘辯與安仁,並肩走近半掩着柴門的房間,循着飄蕩怪味與禪房的昏暗,輕輕把門推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躲藏在衆多棉被下寒戰發抖的模湖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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層層棉被幾乎將牀榻上的人掩埋,當時的弘辯以爲對方風寒入體, 纔會剛一入秋便如此畏寒,輕聲想要喚醒對方,卻只得到了一串含混不清的聲音迴應。

他以爲對方甦醒正要上前噓問,卻被師弟安仁伸手攔住,臉上盡是警惕之色。弘辯此時也隱隱察覺不對,逐漸聽出棉被之下的聲音,其實是一種形變語譫盡失常度的黏膩怪聲,全然不似他們認識的那位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的煙霞之客。

安仁和尚搶先一步擋在前面,兩僧從棉被顯露的輪廓來看,已經發現了更多的異樣。

衆多棉被下,似乎有兩條腿詭異地虯曲在一處,足跟被粘住了一般,而一對手臂也被無形的力道按壓住,於身側擺放姿勢極其不自然——棉被之下的人似乎因重病,已經失去了對於軀體的控制力,根本就無法作出符合常人認知的動作。

狹窄陰暗的禪房之中,兩人的呼吸聲都不自覺輕悄,周圍景物原本的色彩也開始褪色暗澹,彷彿被無形消融了一般。

可弘辯與安仁兩人的到來,仍舊驚擾了棉被之下的存在,弘辯緊抓僧袍的衣角,安仁也渾身緊繃雙目圓睜。

那天的他們一同瞪大了眼睛,看見牀榻上隱藏蟄伏的凸起,正用軀幹勉強在緩慢蠕動,分不清前胸還是後背的位置,似乎偶爾還有幾處不規則肉塊凸起浮現。

先前被嚇破膽的寂光寺僧衆,一定是基於極度的惶恐不安纔會許多棉被,想要剋制住某些不祥的事物出現。可如今牀被之間,似乎早已沒有了“人”,只剩一團腐敗黴菌在悄然滋長,隨時可能衝破“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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