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龍擡頭。
這一天的黃曆上寫着宜訪親會友,忌齋醮祭祀,但終日也不見陽氣回升,惟有大雨傾盆、雷鳴陣陣。這場大雨從五天前就開始下,雨勢浩蕩綿延至今,竟是一點也沒有要放晴的意思。
廣州城本就是一處風水絕佳之地,朱雀是南邊的珠江,玄武是北邊的越秀山,青龍白虎就是西江和東江兩條水路。如這般東南西北四至之內爲主城,這已經是千年不曾動搖的定則。
然而苦於城中水網密佈,連日的暴雨漲水反潦內城,已經有多處低窪地帶傳來水淹的消息,幾處出入城的水門更是正被盡力拓寬,只求能多排出水患,再這麼下去廣州城就要被水淹了。
對於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
哦不對,應該說是被天然和尚巧妙預言到的大雨,江聞也只能感嘆那句“大雨將至”的神異,若雨再這麼下,廣州城總有一天要漂到海里去,全城人都化爲魚鱉之食了。
此時的江聞正帶着徒弟們撐傘前行,踏過腳下泥濘不堪的悠長街道,揮開眼前濛濛漠漠的攀升水汽,正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城中心方向走着。
不管天氣怎麼出乎意料的惡劣,譽滿兩廣的駱老英雄金盆洗手大會,仍決計不會擇期另辦的,爲了此事從天南海北趕來的武林人士,平日裡自詡三百六十日見慣風刀霜劍,也不見得就怕了這種鬼天氣。
“走快點徒兒們,去晚了就趕不上熱鬧了。”
江聞站在街角,終於望見了深宅大戶的金刀駱府。
那兒的門前已經高搭天棚三丈六,十二隊額高而窄、眼大能轉的醒獅隊伍。伴隨着鑼鼓擂響,十二隊舞獅人馬抖擻開南拳架勢,踏在樁陣上騰、挪、閃、撲,獅相活靈活現、引人注目。
自古以來,廣東醒獅被認爲是驅邪避害的吉祥瑞物,有着些許儺戲的意味,每逢節慶或有重大活動,必有醒獅助興,此風長盛不衰歷代相傳。
只見醒獅們互不相讓,正你爭我趕地攀上數十人的“疊羅漢”,沿着五六層“人山”底層踏肩而上,開始爭奪着盆中的水青z
隨着爭鬥白熱化,外行人自然爆發出一陣陣喝彩,城中居民無視天降大雨也要圍在府門前看熱鬧,紛紛品頭論足哪頭獅子能拔得頭籌,又有誰能大放異彩。
大雨雖然冰冷,卻澆不滅圍觀的熱情,駱府似乎巧妙利用這個法子,避免了今天淪於門前冷落、自娛自樂的危機。
同時,對江湖人士而言,獅子動作中的“睜眼”“洗須”“舔身”“抖毛”看似憨態有趣,實則威猛剛勁,玩鬧中隱約透露出的南派武學底蘊。這些駱家弟子的醒獅大顯身手,已經足以震懾住想來惹是生非的人士,又顯得含威而不露,確實是一個好點子。
“師父,我們看一會兒再進去吧吧。”
傅凝蝶不自禁被舞獅表演吸引住,此時打着傘小心翼翼生怕雨水弄髒新衣服,一邊扯住江聞的衣角說道。
“正好我也要等人。”
江聞在街角停住腳步,帶着徒弟避入了檐廊下面的酒家遠遠觀望,“正好看看今天都來了什麼人,可別讓他們搶了咱的風頭。”
“嗯!”
傅凝蝶對於出風頭這件事十分認可,頓時連抱怨下雨都忘記了。
今天不僅是傅凝蝶,就連平時穿着樸素的洪文定和小石頭,今日也都穿着一身江聞特意定製的俠士服。
和尋常江湖中人短衣頂笠的形象相反,三個徒弟腕護皮革、足蹬窄靴的模樣雖然有些不倫不類,卻看着整潔利落,英氣勃發。這套衣服全作腰封緊束、玄衣窄袖的打扮,
一眼可見的絲綢材質既具武者的風貌,又不失名門氣質——這些都是江聞從後世京劇服裝中吸取來的元素,就爲了看上去不同凡響。
人靠衣裳馬靠鞍,駱府爲了保持體面如此下功夫,江聞自然也不會毫無準備而來。
前期鋪墊宣揚了許久的好名聲,再加上如今與衆不同的氣勢外形,就是爲了確保這第一次在江湖盛事中出場的武夷派,能夠毋庸置疑地搶盡了風頭,給這三個徒弟鋪好路。
但風頭要怎麼出,本身也是一個深奧的學問,在江聞眼中這跟走紅毯的區別也不大。
作爲今天立志成名的毯星,如果江聞他們早早趕到場內,宣揚效果肯定好不到哪裡去——武林人士哪裡聽說過什麼“武夷派”,想必會被當成三流幫派,直接忽略過去了。
這樣出場機會只有一次,必須要把握好,否則人少勢單的武夷派更大的可能是淪爲背景板,後期只能混在人羣裡鼓掌叫好。
因此江聞他們想出風頭,就一定要在足夠晚、卻又不失禮數的時機到場。到那時候來的人也多了,朋友故舊也都進場了,才能妥善利用前段時間結識的武林人士,把名氣一炮打響。
此時駱府人來人往,唱名的人換了三批,嗓子都快冒煙了,往來的賓客還是絡繹不絕,屢屢一有重量級嘉賓到場,就會引發陣陣轟動。
時機在於等待,酒家門口觀望踟躕了一會兒後,江聞終於聽見一個熟悉的名字。
“報!興漢幫範幫主,攜高徒四人前來道賀!”
只見鬚髮亂糟糟的範興漢對着四周拱手,虎背熊腰十分威風,很快領着四個同樣身材的弟子,跨過門檻而去。興漢丐幫在湖北那是赫赫有名,時任幫主範興漢也是江湖有數的好手,即便江湖上武無第二、未必人人都佩服他的武功人品,但光憑這個幫主親自遠道而來的情份,武林人士們就不得不暗暗稱奇。
江湖上免不了有靠左腳踏右腳的地方,到場的賓客來頭越大,所代表的情面就越大,送上的情面越大,主人公當日的派場也就越大,故此駱府弟子唱名再辛苦,也必須扯足了嗓子喊着,把今天東道主的氣勢宣揚出去。
“報!鐵膽莊周老英雄,攜莊中弟子三十二人道賀!”
隨着一名身材高大的威嚴老者開路,場內武林人士中又是一陣低呼。
鐵膽莊在西北的刀廠聞名遐邇,莊主周仲英又是縱橫江湖已久的老前輩,早年刀法棍術所向披靡,年老之後練得一手例不虛發的鐵膽,武林中人可謂是家喻戶曉。
更重要的是物以稀爲貴,身處西北的周仲英親自前來這意味着什麼?意味着自老回回馬守應病故之後,這位連清廷在西北都要敬重一二的武林實力派,正是真心實意想來共賀盛事。
“報!青旗幫楊幫主,攜門人三十六人來賀!”
駱府之中的人羣開始了竊竊私語,但蘊釀許久都沒有驚呼聲,顯然是因爲青旗幫的量級不如先前兩個門派,甚至有些說不出的牴觸。
和前面兩派相比,青旗幫崛起不過十幾年,倚仗着內河漕運之便利廣招門徒,短短時間勢力就遍佈了長江、黃河沿岸,風光一時無兩,可惜自身根基不牢,又總有些不通江湖道義的舉動,如今並不是很受歡迎。
畢竟道上敢言規矩體統的,都是老成得利、佔盡先機之人,這些淵源較長的門派面對着這種洶洶而來的後起之秀,哪怕身處自詡代代後浪推前浪的江湖,也不免要加以白眼與排斥。
因而這場江湖盛會對於青旗幫來說,也是進一步融入武林的大好機會,今天的風頭他們也是志在必得。
只見隨着唱名之聲落下,瓢潑大雨中猛然浮現出一道丈餘的旗影,狹長青旗迎着狂風飄舞如飛,聳立在視線朦朧的半空之中,不時發出陣陣銅鈴之聲。
按說如此高的纛旗極易吃風,沾水更沉,常時怎麼也得四五名漢子挽住繩索,從四邊方位拉扯固定才能穩定舉起,何況今天風雨如暉,本應更加沉潦難行。
但此時這杆驚人的纛旗只靠一名鐵塔般壯漢的雙臂扛住,就穩穩地冒雨而來。青旗幫一行三十六人全都赤膊上身、皮膚黝黑、目光炯炯,已然將府外世界駭人風雨視若等閒,令人驚歎。
“好大的氣派!好大的面子!”
江聞躲在一旁倒吸一口冷氣,江湖上果然人才輩出,居然能想出如此驚世駭俗的登場方式,既誇耀了武力又送來了門面,端的是堂皇大氣。
“師父,我也可以試試。”
小石頭目不轉睛地看着鐵塔般的黝黑壯漢經過——基於他一以貫之的粗糙審美,小石頭顯然對這種**裸的力量表現出了難得的興趣。
“試什麼試?當個搬磚小旋風嗎?”
江聞假裝嗤之以鼻,實則心裡懊悔不已———早知道自己就先訂做一頭鐵犀牛,今天扛上門來作爲賀禮了。
對於青旗幫,江聞其實也委託了關帝會的乞丐去打聽過消息,知道面前這名鐵塔般的幫主,江湖諢號就喚做“鐵塔”,標準的人如其號。
江聞向來篤信世上只有取錯的名字,沒有叫錯的外號,青旗幫崛起於微末之間,十幾年前據說只是一幫三峽到湖北的縴夫成立,幫名所謂的青旗,也指的是險灘行船時指揮方向的旗幟。青旗幫的老幫主早已隱退,兩月前正式傳位給眼前這名莽漢,此次胸懷揚名力威、別開生氣的想法,做法果然也與衆不同。
許多門派輪番登場,很快又有重量級嘉賓。
“報!嵩陽派白掌門,攜門人三十九人道賀!”
人影未至,駱府之中已經傳出了一片出聲問候之聲,顯然嵩陽派的人緣要好過先前。
可惜有青旗幫的人珠玉在前,這樣的響應聲顯然激不起太大風浪,眼看風頭不夠,就要泯然衆人矣。
江聞也不禁有些猶豫,連小石頭都學會了亢龍有悔,自己再這麼等下去萬一等的人沒準時來,最後贏不過青旗幫,謀劃已久的風頭保不準可就丟了。
就在他兩相猶豫間,駱府裡忽然響起一陣陣難以抑制的低呼,衆人似乎被什麼意料之外的東西所驚懾住了。
江聞循聲望去,只見嵩陽派的弟子環繞之中,正昂首闊步走着一位鬚髮花白的雄壯老者,項間一串朝珠隨步而動叮噹作響,胸前補子酷似繡彪圖案,當即就能推斷出是一名六品武官。
要知道清廷設置在地方上的官員中,知府一般都是五品官,各處的道臺纔是四品,像這樣六品的武官即便不算高,在地方上也是舉足輕重的人物了。
“這不是白掌門嗎?怎麼忽地得了官職?!”
這樣的疑問從無數人腦海中響起,又從無數人口中不約而同傳出。
江聞皺眉和洪文定對視了一眼,就確定了對方的身份。
“是清廷六品的藍翎侍衛,他們當初追殺過我和我爹。”
“嗯,和當初圍攻馬家的那位陸大人一樣。嵩陽派居然有這樣的門路,還真了不得啊……”清朝皇宮中設置有1000多名侍衛,這些侍衛有不同的等級和工作崗位,最普遍的就是藍翎侍衛,這一級別的侍衛有900多人,負責皇宮最外圍的警衛工作,他們也進不了內宮。
然而不要小看最低的藍翎侍衛,這些藍翎侍衛可都是六品官,比地方上的知縣大人還高一級,清廷一旦派到地方,往往就代表着皇權的直接降臨,意義非凡。
江湖中人向來不服管教、桀驁不馴是不假,但衆人看向嵩陽派的白老掌門眼神裡,卻都不可忽視地帶上一絲豔羨,顯然官家身份並不影響江湖之中的名號,大多時候甚至還能添彩幾分。
江聞自然也不認爲駱家會不在乎這些,否則他們何必將請帖發給關帝會的龍頭、掛印總兵官吳六奇呢?
“文定,一定記得今天你叫做洪渭。”江聞連忙吩咐道。
“明白了,師父。”
洪文定無需多言便明白了江聞的意思,站在廊下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江聞原先不太清楚、也沒專門問過洪熙官爲啥要給兒子起這個名字,畢竟“文定”在古代是訂婚的雅稱,難不成冷若冰霜的洪大俠內心,是希望兒子趕緊結婚生子?
但後來他和元化子聊天才知道,“文定”等於“訂婚”的典故出處,是《詩經·大雅》中周文王卜得吉兆,有納徵訂婚後親迎太姒於渭水之濱,詩文“文定厥祥,親迎於渭”的記載。
而且有趣的是,《詩經》裡這首大雅的名字,叫做《大明》。
嵩陽派的老掌門白振從門中走過,收穫了數不盡的羨慕與嫉恨,也帶走了此時場上顯而易見的風頭,後面的人恐怕再怎麼努力,也不見得就能壓過實打實的品秩地位。
但很快他就發現自己錯了,江湖之大無奇不有,總有人能另闢蹊徑地闖出新天地。
“報!福威鏢局廣東分局陳鏢頭,攜鏢局一十八名好手前來道賀!”
福威鏢局!
這四個字就像是有什麼魔力一般,牢牢鎖住了駱府內外武林人士的聲音,場面中除了晝夜不絕的雨聲、拼搶繡球的獅步,竟然陷入了無法理解的安靜之中,而主辦方的駱家衆人臉色更是黑如鍋底。
這麼說吧,如今暴雨昏暗的天色和他們的臉色比起來,都能算得上陽光明媚。
“好傢伙……黑紅也是紅啊……”
江聞憋着笑小聲說道,就差沒站起來給福威鏢局鼓掌了。
江湖紛爭不外乎名利二字,福威鏢局則是毫無疑問地佔全了。原先在各地開鏢局賺錢,就已經或多或少得罪了當地的武林人士,而順治御筆欽封的“南綠林總盟主”牌匾,就更是觸犯了南北武林的忌諱,此刻說是武林公敵都不過分。
江聞也能看出來,和林震南那個水貨總盟主、三腳貓高手相比,不管是比較交遊程度、名聲高低、武學底蘊,還是今天的天南海北共賀盛會,都代表着主人在江湖上的赫赫地位,廣州城中的駱元通才更應該擁有這塊牌匾。
嶺南武林的門戶之見如今還不算太重,武學交流也是常有的事情,駱元通自始至終只收弟子、不論門派,廣蓄各方武學流派,如今也還沒有門派之爭。然而門戶之事不可避免,駱家弟子也早已是實質上的一體,許多事情還得按江湖規矩來看。
早年作爲獨行大盜的駱元通,在綠林之中本應勢在必得,況且就算他胸懷寬廣毫不在意,府中弟子也不見得就能無動於衷。
威震河洛的王維揚顯然不上這個當,把皮球踢給了自己的大徒弟,應該也是看出朝廷想用這樣的毒計將武林人士分而化之、手下當狗——心思如此毒辣,順治也可謂是煞費苦心了。
福威鏢局的人也很是無可奈何,如今誰都知道他是靖南王府的麾下勢力,與廣州的平南王天生不對付,這樣的場合他們來了容易犯衆怒、不來又會被戳脊梁骨,兩難之下也只能硬着頭皮前來,大不了待會兒尋個角落位置坐下,不和人打交道就是了。
又有幾個小門派登場祝賀,然而剛纔的一通熱鬧過去,什麼功名利祿都被佔全了,連黑紅這條路都被福威鏢局搶走,正所謂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那遁去的一何其難見,尋常人又怎麼有辦法出人意表呢?
但就在此時,江聞眼望着街角幾個身影出現,終於面帶笑容地對徒弟們說道。
“徒兒們,該我們武夷派出場的時候了!”
傅凝蝶看熱鬧正起勁,還沒明白江聞在說什麼,就被他一把拽了出來,一同邁着堅定的步伐向駱府走去。
…………
唱名到聲嘶力竭、幾乎要斷氣的駱家弟子剛剛靠着牆,好不容易休息了片刻,猛然擡頭又見到一隊人馬向着自己走來,不由得眼前一黑。
然而這隊人馬竟然罕見地沒有理他,溫文有禮地從他面前依次越過,擡手展示了一下華貴請柬,便徑直走向了駱府之中。
“哎,大俠請留步,還沒……”
駱家弟子剛想緊追上去,駱府之中候場的武林人士就已經聽到了一些奇怪的聲音,看向彼此的眼神之間充滿了疑惑,忍不住竊竊私語了起來。
“兄臺,你有沒有聽見絲竹之聲。”
“哦,你也聽見了?我好像還聽見嗩吶的響動,難道是府上請了戲班?”
“這能怎麼合適,又不是做廟會。”
“說來也是……快,你快看!”
駱府之中的武林人士匯聚一堂,此時如病毒傳染般相互提醒着看向府門,不約而同地豎起耳朵。
只聽見一段慷慨激昂的樂曲之聲越來越近,曲調怪異卻充滿鏗鏘之氣,令人聞之心胸寬闊、熱血澎湃,恨不得立馬拔出寶劍仰天長嘯,疏解心中的萬丈豪情。
就在這樣的慷慨之曲中,一名意氣風發的道人正帶着三位形容尚小的徒弟走入大堂,徒弟們利落大方的打扮也讓人側目不已,而更神奇的是,這寥寥四人身後,竟然還跟着一隊十餘人的戲班樂師,此刻正鼓足了力氣,敲敲打打、吹拉彈唱地給他們配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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