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躺好!姓程的早醒了,說是要去找尋一件失物,一個時辰前便出發了。”阿史那闕如此說着,一掌大咧咧地將我拍回牀上,又提起被子一甩,將我連頭帶腳蒙在裡頭,眯着翠綠的眸子笑道:“你們兩也真是命大,在冰天雪地裡挨冷捱餓這麼多天,竟還能活下來!”
凍傷的手腳都纏上了繃帶,我行動不便,便只從被子裡伸出半個腦袋瞥了李隆基一眼,將信將疑道:“若說阿史那闕是來搜尋我,楚王又因何在此?”
李隆基一身青黑色的襴衫,貂皮帽下一雙上挑的鳳眸烏黑鋥亮,更顯得丰神俊朗。他負手在屋內轉了一圈,輕笑道:“甘州告急,李某隻是來助一臂之力。而後遇見闕特勤來找尋你,便一同來了。”
“你是來幫助劉清河,還是幫助阿史那闕?不對……你已被革官流放,哪兒來的兵力與默哆對抗?”
腦海中閃過一絲靈光,我想到了什麼,一把掀開被子坐起身,驚詫道:“你讓上官靜向戶部借的五萬兩銀子,並不是用去賑災,而是養兵!是也不是?”
情緒波動太大,我忍不住一陣劇烈咳嗽。李隆基給我倒了杯熱茶,遞到我面前,“別激動,你要有個三長兩短,程野那小子還不宰了我!”
李隆基沒有正面回答我的話,但我又不是傻子,權當他默認了。我厭惡地推開他的手,別開臉道:“你利用我也就算了,你怎麼能……怎麼能將上官靜也算計進去!”
聽到上官靜的名字,李隆基面上閃過一絲異色,轉瞬即逝。他將熱茶放在一旁斑駁的舊案几上,似真似假地輕嘆了一口氣,道:“薛表妹,別用你的價值觀來衡量一切。這世間許多事,豈是一個是非對錯便能評判的?許未央與靜兒都是心甘情願的,我從未算計過他們。”
“心甘情願?”我狐疑地看着李隆基,涼涼一笑:“楚王以爲自己是誰,全天下的人都要爲你赴湯蹈火不成?別人且不說,上官靜之母上官婉兒乃是女皇身邊紅人,你讓她爲你做這些大逆不道的事,可否有想過她的處境?!”
李隆基一怔,隨即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所以說你還年輕,有些事雖然看得透徹,但想法未免單純了些……靜兒與未央憑甚爲我赴湯蹈火?”頓了頓,李隆基鳳眸一轉,直直的刺向我,淡淡道:“就憑我們十年的師兄妹情誼,憑着歃血爲盟時那句‘寧負天下,不負三郎’的誓言,夠不夠?”
我一怔,目光低垂,半響說不出話來。
“我今日來此,本來是想說服你來我營下,如今看來,倒是我多此一舉。”李隆基接過獵戶婆子端過來的藥罐,將藥湯倒在缺了口的搪瓷碗裡,氣定神閒道:“薛表妹,你還是太單純了,黨派之爭不適合你。我算是知道你爲何總是窩在外司省不問世事,明哲保身,你是對的。”
我不問世事,那是因爲還沒有人來逼我。若是有人欺我、辱我、騙我、犯我,我即便拼個頭破血流也要討回來!
李隆基,既然你利用了我與上官靜的姐妹情,那就休怪我在你的千秋大事上插上一腳……蝴蝶的翅膀輕輕一扇,足以引起一場軒然風暴!
我目光如潭地望着案几上那散發出苦澀藥味兒的黑褐色湯汁,沉默片刻,擡眸道:“你知道廢太子李賢,其實並沒有死在巴州麼?”
李隆基點點頭,道:“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宮中變故突然,總覺得有一雙手在暗中操控着,我流放後便藉着阿史那闕的力量追查下去……可惜發現他的時候,他已被人一槍戳死了。”
我揉了揉絞痛的胃部,別過頭輕咳兩聲,皺眉道:“我數次遇刺,也與那宮中內應有關罷?那人是誰?”
“你當真不知?”李隆基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汗顏,佯作沒好氣道:“我年少不懂事,得罪過那麼多人,怎知要殺我的是哪一個!”
“說起來,這人與你也不是很熟。只是七年前你當衆羞辱了他一番,他本是心高氣傲之人,數年來咽不下這口氣,加之與你孃的恩怨利益關係,這才鋌而走險……”
說到此,李隆基彎下腰附在我耳邊,輕輕說了一個人的名字。
“是他?!”
我驚愕萬分。我千算萬算,連李顯都想到了,萬萬沒想到野心勃勃要扳倒公主府的人,竟然是他!
我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他無權無勢,哪兒來的膽量和諸多黨派鬥爭?”
“不過是三姓家奴,有奶便是娘,你可別小看他。他想做第二個薛懷義呢!”李隆基勾起一抹意義不明的笑,道:“多則一年,少則半年,東宮必有大動靜。”
說完,他將放涼的藥湯放在我牀頭,微微頜首一笑,“薛表妹記得喝藥,我退下了。”
“你等等。”我坐起身,定定地直視着李隆基那雙銳利的鳳眸,拼着最後一絲力氣一字一句道:“你想怎樣我不管,但是有兩點:不許動我家人,不許負了上官靜!”
聞言,一旁一直沉默的阿史那闕忍不住撲哧一笑,沒由來地說了一句:“薛珂,有時候你還真固執得可怕!”
“你說的不錯。”我閉上眼靠在牀頭,神色淡然道:“我若不固執,我和程野便一同死在雪地裡了。我若不固執,將來我一家十幾口……便要屍骨無存了。”
李隆基看着我,眼中閃過一絲詫異的神色,但很快這圈漣漪便歸於平靜。他點點頭,低聲說了句“我省得”,便招呼着阿史那闕一同出了門。
見他們的腳步聲遠去,我這才虛弱地歪倒在牀上,閉着眼喘息,調整因胃痛而紊亂的呼吸。
正閉目養神,卻聽見傳來一陣叩門聲。我立刻警覺地睜開眼,強撐着低喝道:“誰?!”
“是我。”程野道。
我吁了口氣,懶懶的用被子裹緊自己,虛弱道:“進來吧。”
程野推門進來,他看上去氣色好了許多,箭傷大約也都處理好了,更讓我詫異的是他居然將之前墜崖丟了的銀面具給找了回來,依舊戴在臉上遮住左半邊臉。
他一手端着一碗白粥,一手掩上門,他瞥了眼案几上的藥碗,沉聲道:“怎麼不吃藥?”
“不想喝。”我一動不動地裝死,掀開眼皮看了他一眼,道:“你今日出門,就是去找面具了?”
“興許是撞到了石頭,面具有些走形,我修整了一番,還是留下印記了。”正說着,程野看到了我額上的虛汗,神色一緊,湊過身詢問道:“胃痛了?”
不知爲何,今天的程野格外溫柔,雖然仍是擺着一張面癱臉,但是言談舉止都親近了許多,簡直溫柔得讓我老臉發紅。我伸手摸了摸那半邊銀面具,冰冷的面具上有着一道不甚明顯的凹陷,四周有捶打過的痕跡,我笑道:“這玩意兒丟了就丟了,我再送你一個便是,你傷還沒好,跑去深山再凍壞了可怎麼辦?”
“不一樣的。以後再送的面具,卻終究比不上這個了。”程野將手掌覆在我的額上摩挲,替我撥開汗溼的額發,道:“你起身吃幾口粥,再把藥湯喝了。軍醫說你受過長期的凍傷飢餓之苦,胃部恐怕落下了病根,身子也需以藥膳調養幾年,方不會影響壽命。”
我撐起身坐起來,接過程野遞來的枕頭墊在後腰靠着,笑道:“哪有那麼嚴重!我年紀輕輕,休息幾日便好了……粥拿來,我自己喝。”
程野看了看我腫的像蘿蔔、包的像糉子一樣的手掌,堅持道:“我餵你。”
我老臉一紅,哈哈兩聲隨口道:“那怎麼好意思嘛!”
程野一愣。似乎想到了什麼,他微微側過頭,紅着耳根解釋道:“莫多想,不是用嘴喂。”
“……”
明明是你多想了好吧!!
就這程野的手吃了大半碗肉泥粥,胃部暖暖的,胃痛總算緩解了不少。程野喝完剩下的半碗粥,取來藥湯,神色沉沉道:“你的手……要好好保養,應該能恢復如初。”
“你爲何這般在乎我的手?”我調笑,然後捏着鼻子灌了一大口溫熱的藥湯,苦得我直翻白眼、捶牀不已!
程野道:“指若削蔥,妙筆生花,你的手……很美。”
胃裡一陣翻滾,喉頭髮苦,我捂嘴趴在欲嘔吐。程野忙拉住我,伸指按住我掌上穴位,道:“良藥苦口,別吐!”
強按住嘔吐的慾望,我憋得眼角溼紅。程野面露不忍之色,遲疑的伸出一隻手,良久才覆在我背上上下輕撫,嘆道:“當日在雪林裡,你爲何不肯獨自逃生?若是沒有我,你便不會受這般苦,險些連命都丟了。”
我喘息着,斷斷續續道:“那日在懸崖上,你又爲何不肯放手?若是放開我,你便也不會受這些傷,險些連命都丟了。”
程野半響無語。我笑道:“我救你,和你救我的理由是一樣的,程野。”
“我這都是皮肉傷,你卻是傷了底子。”他放下藥碗,深邃的目光投向斑駁的牆壁,道:“你救了我兩次,我救了你一次。這欠下的一命,唯有用一生來償還。”
“從你嘴裡聽到這些話,還真是難得。其實說不清是誰救誰,當初若沒有你在身邊,我也早心灰意冷地喪失求生意識了。說到底,你纔是支撐着我活下去的信念。”
頓了頓,我促狹地望着程野,兩眼亮晶晶道:“程野,你爲什麼喜歡我?”
我原本以爲,以程野那悶葫蘆的性子是打死也不會承認他喜歡我的,我就是想看他吃癟惱羞的樣子。
但這一次,我錯了。
程野沒有迴避我的問題。他黑眸定定地回視着我,沉聲道:“因爲你和我開始想的……不太一樣。你畫得一手妙手丹青,還會作詩,我很欣賞。”
“……”
我老臉一紅,好半響纔回過神來。接着,我臉上紅暈褪盡,神色古怪地想:難道不是隻有長相欠缺火候的女人,男人才會退而求其次地誇她有文化有內涵嗎?
……我長得欠缺火候?
一時間心裡悲喜交加。程野納悶道:“你怎了?哪兒不舒服?”
我翻過身,一臉悲憤道:“你讓我一個人靜一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