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蛋!早知這裡是張老爺子的窩,我寧可去跳崖也不會跳進來啊!
程野脫了泥水浸透的褲子,換了身小廝的衣裳,身子如青松般站得筆直,一本正經地對張諫之道:“是我和阿史那闕想偷桃,與她倆無關。”
阿史那闕笑容僵在臉上,炸毛道:“幹嘛把我也拉下水!”
“你還說!”我憤憤地瞪着阿史那闕,恨鐵不成鋼道:“要不是你沒見過世面想要吃桃,我們會集體掉進泥坑裡麼!”
“就是!”上官靜一臉沉痛地附和。
“……”鬚髮皆白的張諫之腦門上滴落一顆好大的汗,忍無可忍,抖着滿臉菊-花褶子訓道:“你們都是身居高位的貴族子弟,有事來說便只管走前門,何以做出爬牆這等有失體統之事?萬幸桃樹下只是個備着挖井的泥坑,若是個糞坑,豈不讓全神都笑掉大牙!”
我和上官靜對視一眼,汗顏道:“真不是來找您的!我們不知道這是您老的家,若是知道,便是打死也不進……”
還沒說完,便見張諫之鬍鬚倒豎,舉起梨木柺杖佯作打人狀,怒道:“再胡說!”
柺杖舉在半空中被程野和阿史那闕一左一右抓住柺杖,張諫之愣了。
張老德高望重,官至宰相,便是太子李顯也是他一路打大的,若說張諫之想要教訓哪位皇子皇孫,那是無人敢攔,更何況他也並非真的要教訓我和上官靜,只不過是做做樣子。如今卻被兩個後輩堂而皇之地攔住,張老面子上有些掛不住,雖沒說什麼,面色卻有幾分難看。
阿史那闕眯着翡翠眼玩世不恭道:“您息怒,喝口茶先?”
程野放開手,恭敬道:“若是不解氣,您儘管打我,別動薛珂。”
聞言,我小小地感動了一把。阿史那闕在我和程野身上掃視幾個來回,嘻笑着吹了聲口哨。
“來來來,您坐您坐!”我故作殷勤地扶着張老坐在席子上,自己跪坐在一旁,恭恭敬敬地給他上了杯茶,狗腿道:“還是張老聰明!一眼就看出來我爬牆來找您定有要事!”
其實我掉進這院子純粹就是個誤會,壓根不知道這是張諫之罷官後的家!不過今兒既然遇見了,有些話早點說出來也無妨,反正有些計劃遲早都要實行的。
上官靜一頭霧水的看着我,我朝她揮揮手,示意閒雜人等一概退出去。
等到房裡只剩下我和張諫之了,我才正襟危坐道:“薛珂着人在西街堂口尋了幾處房舍興建學堂,以供神都好學的寒門子弟入學,六月開講。只是如今還缺了幾位先生,不知張相公可有興趣去講學?”
張諫之愣了愣,半響才搖頭笑道:“你這小妮子,真是好膽!我堂堂一國之相,做了幾十年的太子太傅,教出來的都是馳騁天下的皇親國戚,敢請老夫去市井講學的,你還真是第一人!”
我大言不慚道:“這不是看您老罷官後太寂寞了嘛!”
張諫之啜了口茶水,道:“你且容老夫好好想想。”
“這個不急,薛珂另有一事請教。”我望着彩瓷杯裡漂浮着的茶葉,虛着眼緩緩道:“有一個皇后,在夫病子弱的情況下接過家國重任,治宏貞觀,穩住了千秋大業;還有一位皇子,趁着自己的母親病重時聯合當朝宰相,提劍入宮,血洗階前,逼死母親取而代之……張相公以爲,這兩人相比,哪個纔是大逆不道?”
我每說一個字,張諫之的面色便要寒上三分,等我說到最後一句時,張諫之已是怒瞪雙目,鬚髮顫抖,枯老的手掌經脈暴突,簡直要將茶杯捏碎!
茶水從顫抖的杯中濺出,張諫之‘啪’地一聲重重放下杯子,厲聲道:“治宏貞觀?這皇后弒夫殺子、篡位改朝、豢養男寵,罪孽深重!而那皇子只是拿回原本屬於他的東西,何罪之有?!”
“屬於他的東西?”我攏起袖子,淡淡道:“這天下原本就是天下人的,有能力者居之,什麼時候成了私有物了?”
張諫之勃然大怒,甩袖道:“縣主,此言大逆不道!”
“言之屬實,何逆之有?”我不動如山,淡淡道:“張相公只看到皇后的壞,卻不承認她在這深宮六十餘載所做的努力,不顧天下百姓安享太平,一言以蔽之,薛珂以爲這對皇后太不公平了。”
張諫之老臉漲紅,嚴肅道:“人倫綱常,祖宗之法不可廢!”
聞言,我輕笑一聲,“其實對於天下人來說,只要過得盛世安穩,沒有外憂內患,任誰當皇帝都無所謂。而之所以有人無事生非,找出千種理由萬般藉口,說到底,不過是嫌她是個女人罷了。”
張諫之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我起身,悠悠道:“天地無疆,而人生苦短,沒有誰能千秋萬代坐擁江山。時間就是爲了改變和消亡而存在的,一成不變的東西遲早是要被時間抹殺……包括張相公所說的人倫綱常、祖宗之法!”
“你、你這是什麼歪理?”
“不是歪理。江山若回到李氏手中,幾十年後照樣要垮。”
“口出狂言,真是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何爲道?張相公不妨指給薛珂看看,我逆了哪條道?”我起身,慢吞吞道:“政變逼宮,乃不忠;逼死親母,乃不孝。張相公您倒說說,您謀劃的這等不忠不孝之事,又是走的哪條道?”
張諫之徹底說不出話來了,單手撐在案几上直喘粗氣。我又到了杯熱茶遞到這位渾身發抖的七旬老人面前,面露不忍道:“男寵亂政,該除的還是要除。只要張相公和太子放下執念懸崖勒馬,這朝堂依舊太平。”
張諫之費盡力氣推開我的手,咬牙不語。
我嘆了口氣,後退兩步道:“晚輩告辭!”
“你等等。”
張諫之叫住我,雙手撐在案几上,努力想要撐起自己傴僂的身軀。他望着我,乾癟的嘴脣張了張,良久才咳嗽兩聲,沙啞着嗓子道:“你那學堂辦成後,我去講學。”
我眼睛一亮,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只攏袖長鞠一躬,久久不起身,恭恭敬敬道:“薛珂倒履相迎!”
張諫之沉默着,撐着案几遲緩而僵硬地起身,雙目渾濁不復清明,白髮乾枯凌亂,整個人好像瞬間耗盡了全部生命力,蒼老顫巍地好像隨時都會倒地而起。
我一時心酸無言。
出了門,看到上官靜和程野站在屋檐下望着我,一個面色古怪,一個面容沉重。而阿史那闕站在一旁,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我知道他們多少聽到了一些談話。正想着怎麼打破沉默,就見上官靜湊過來道:“哎,你跟老頭子說什麼了,他發這麼大火?”
“沒什麼,不過是學術討論罷了。”我心情大好,嘻嘻笑道。
上官靜一頭霧水:“……學術?”
我沒理她,只朝程野道:“張諫之以前來找過你?”
程野也不避諱,大方地承認道:“去年找過。我在擂臺上贏了倭國武士,之後沒多久他便來找我,問我願不願意做太子門客。”
我故作驚奇,打趣道:“那你怎麼不答應?”
程野看了我一眼,淡淡道:“呆在你身邊比較舒服。”
我樂了。上官靜悄悄用肩膀頂了頂我的胳臂,笑道:“行啊,薛珂!還真收服他了?”
“先別管我,說說你自己吧。”我白了她一眼,擡頭望天道。
上官靜順手扯了根牆縫裡的狗尾巴草叼在嘴裡,跟女痞子似的挑眉道:“我有什麼好說的!”
我也學她的模樣扯了根狗尾巴草,用食中二指夾着,將草杆放在嘴裡吸一口,然後做了個吐煙的動作,痞痞道:“說說你,到底喜歡李隆基還是許未央!”
“……”
聞言,一旁的阿史那闕悄悄將身子往我們這邊移了一點,狗耳朵豎起。
上官靜尷尬,一掌拍上我額頭,惱怒道:“胡說八道什麼!咱就純粹的師兄妹關係!”
“不喜歡李隆基?”我無語道:“那去年在祭祀臺上,你幹嘛拼死爲他求情?婉姑姑當時若是沒有打你那一巴掌,你恐怕早被五馬分屍了!”
“如果那天犯罪的不是李三郎而是許未央,我也一樣會挺身而出的!”上官靜信誓旦旦,說的好像真的似的。
“喲,多博愛啊!多平等吶!”我叼着狗尾巴草冷哼一聲,道:“你覺得你們三兒只是純粹革-命友誼關係,別人可不這麼認爲!清醒點吧上官靜,多情便是無情,再搖擺不定,只會害人害己。”
“你今兒吃錯藥了?怎麼這麼煩哪!”上官靜一把摔下狗尾巴草,大步朝前不理我。
我也摔下狗尾巴草,伸腳碾了碾,這纔在後面負着手優哉遊哉道:“離李隆基遠點,就當是爲了你娘。爲了最愛的人而不惜和最親的人作鬥爭,那是無傻子才幹的事兒。”
“薛珂你怎麼這麼煩吶!還能不能愉快地做姐妹了?”
我裝作沒聽見,自顧自道:“其實我覺得,闕特勤和你挺配的。”
一旁的阿史那闕忙不迭點頭,附和道:“薛大人終於說了一句實在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