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後萬物復甦,神都的繁華熱鬧也到達頂峰。科舉殿試,文武狀元遊街……當然,最熱鬧的莫過於四月份倭國、高麗、波斯、突厥、吐蕃、回鶻等外族使臣前往神都,參加一年一度的外國來賀盛典。
屆時各國精英會紛紛拿出看家本領進行文鬥武鬥,以彰顯各族實力與國威。自漢唐以來,中原漢人便以羣雄之首自居,這樣的文武大賽自然是輸不得的,因而各國使臣還未到齊,神都各部門便如臨大敵,開始忙着準備了。
一個月內,各國使臣便會陸續到達洛陽,外司省也將迎來一年中最繁忙的時段。外族使臣住驛站的話不便管理,於是我用撥下來的公-款買下了隔壁一戶富商的府宅,派人連日打通圍牆,修繕完畢後便作爲諸國使臣的住處。
第二日,身穿紫金相袍的上官婉兒帶着女皇帝的諭令來見寺明皇子,寺明身邊的女官月姬進來屈膝跪坐,垂頭道:“爲表尊敬,皇子需沐浴更衣,請大人稍候。”
上官婉兒閒來無事,在大廳裡轉了一圈,望着牆壁上的幾幅畫道:“都是你畫的?”
“珂兒拙作,不敢入婉姑姑慧眼。”
我曾出過一本詞牌名擬人化的古風畫冊,什麼蝶戀花、青玉案、江城子、踏莎行,出版後大受歡迎,這也是我最滿意的作品之一。前些日子閒來無事,便挑了幾個自己最喜歡的詞牌名畫了出來,掛在書房裡裝點。
這事說來有趣,自從程野知道我會說倭語、並且能繪得一手‘妙筆丹青’之後,這小子對我的印象瞬間來了一百八十度轉彎,態度竟然十分恭謹起來,偶爾看着我的眼神,還蘊藏着些許崇拜之意!弄得我雞皮疙瘩集體起立,還怪不好意思的。
上官婉兒溫和一笑,伸出一段素白欣長的手取筆潤墨,我知她有心爲我的的畫作題詩,不禁心下暗喜,忙鋪開一幅新畫……要知道上官婉兒寫得一手漂亮的上官體,可謂千金難求!
上官婉兒落筆題詩,我站在一旁,第一次如此細緻地打量這個極富傳奇色彩的女人。儘管年近四十,她的容貌卻是保養得極好的,依稀可見少女時代的傾城之姿,身穿二品紫袍,墨髮束進烏紗,氣度雍化中又帶着幾分洗盡鉛華的英氣。溫潤內斂,不像太平公主那般鋒利張揚。
“你若得了閒,還是要抽時間回去看看你娘。”上官婉兒收筆吹墨,脣若丹朱。她道:“太平性子要強,在幾雙兒女裡卻是最疼你的。”
“娘纔不疼我。”我揉了揉鼻尖,訕訕道:“我們一見面就吵,一吵她就打我,我又打不過她……”
“胡說!”上官婉兒點着我額頭嗔笑。半響,又放下一紙墨香,悠悠嘆道:“太平生於皇家,註定她一生坎坷。打小陛下就訓誡她‘成大事者,至親亦可殺’,自薛……自你爹受琅琊王謀反牽連,活活餓死獄中,你娘就像變了個人似的,那時你纔剛滿月。你別同她慪氣,太平這些年來其實心裡很苦,只是從不說出口。”
頓了頓,上官又是一聲輕嘆:“她那樣孤傲要強的性子,即便吐出苦水,又有誰心疼?”
我愣了愣神,這是我第一次聽別人提起我爹薛紹。聽上官的語氣,薛紹和太平的感情似乎很深,太平從前也並沒有現今這般刁鑽刻薄……我沒由來一陣心酸。
“成大事者,至親亦可殺。”上官見我動容,又重複低嘆一聲,這才轉過一雙極其清澈的鳳眼來,望着我溫和一笑:“別再說你娘不愛你的傻話了。她若真心不護你,珂兒以爲自己能有幾條小命活到現在?”
不愧是傑出的女政治家,上官婉兒一番話說得風輕雲淡,卻又軟硬皆施。剎那間我如醍醐灌頂!春寒料峭的天氣,我卻慚愧得冷汗涔涔,忙躬身拱手道:“多謝婉姑姑提點,珂兒明白該如何做了!”
海棠領着一身新衣的寺明皇子進了門,這個嚴謹而謙虛的年輕人先是同我和上官交換行禮,這才擡起頭來。
看見桌上那捲詩畫,寺明皇子瞪大雙眼,連聲感慨‘思過以’!彎着腰欣賞半響,這才擡起頭對我道:“太棒了!畫中美人,超凡脫俗宛如月中仙子,只是不知這幅畫作者是誰?”
要說漫畫,誰能比得過千年之後的島國?我特別不好意思,忙擺手道:“在下拙作,皇子謬讚了!”
“紅豆泥?!!”寺明皇子瞪大眼,又崇拜又驚訝地看着我,忽然對我九十度鞠躬,垂手恭敬道:“大人真乃才女,我等深爲折服!懇請大人將此畫送與鄙人!”
平時看穿越文時最怕的就是穿越君用現代的知識科技,去糊弄純潔善良的古人了!所以求你別這樣擡舉我好麼!好有罪惡感啊……
上官婉兒一頭霧水,問我道:“珂兒,你們在說什麼?”
我哭笑不得,翻譯道:“寺明皇子要我將此畫送與他。”
“那就送吧。”上官婉兒笑道,“珂兒才上任便能得倭國皇子敬重,乃我大周之福。”
於是,寺明皇子頗爲滿意地將我那幅《念奴嬌》畫卷順走了,據說是掛在了自己寢房,日日膜拜。
在那之後,寺明便成了‘薛派’畫風最忠實的弟子,並揚言要學好薛派精髓,回去造福島國人民。
聽得我嘴角直抽搐。
寺明皇子在外司省隔壁住了大半個月了,和我們關係越發熟稔起來,就連章典也時不時會同他博弈幾盤。寺明是個單純而認真的年輕人,若是遇到海棠等丫鬟大膽的調笑,這小日本還會羞澀地用扇子遮住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狐狸般狹長清亮的眸子,以及一對緋紅的耳朵。
這日,我正搬了椅子在大廳前曬太陽,卻見寺明身邊那位身穿柳綠色十二單衣的月姬,邁着碎步走過來,遞給我一把摺扇,躬身道:“這是皇子殿下送給大人的,請收下!”
我接過扇子,狐疑的朝打通了大門的院牆看去,只見寺明躲在門後的桃花下,用素白的扇子遮住半張臉,一對上我的視線,他匆匆點了點頭,便羞澀的躲開了。
我莫名地打開扇子,只見上面用頗有日式風格的漢子寫了一行小詩:櫻花開時,靜候佳人,獨徘徊。
這是什麼?約會用的俳句?
我看得好笑,卻忽見一個黑影籠罩下來,遮住了原本溫暖的陽光。程野伸出兩根手指捻走我的扇子,對着陽光看了看,一臉面癱道:“這是什麼?誰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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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倭人的詩,寺明皇子差人送的。”我站起身,伸手去夠程野手中的扇子,“你別鬧,快還給我。”
程野一米八出頭的個子,本來就與我身高相差懸殊,他輕輕鬆鬆地舉起手臂,我跳來跳去,偏生就是夠不着他手中的扇子……程野半邊銀面具在陽光下閃爍着暖黃的光,他神色如常地看着我,嗤道:“那小白臉能寫出什麼來?這詩都不押韻。”
“什麼小白臉,那叫清俊!請你尊重皇子好麼!”我徹底放棄了,重新癱回椅子裡,喘氣道:“你用漢人的語言來念倭人的詩,當然不押韻了!”
程野眉毛動了動,拿着扇子漠然地去了後院。片刻後再回到我身邊,他一臉狂霸的將扇子扔回來,道:“不就是作詩麼,我也會。”
我狐疑地看了看他,這小子最近吃錯什麼藥了?
展開扇子,只見原來寺明皇子寫的那首小詩已經被塗成了一團毛線似的墨巴巴,另有一行俊逸的小字寫道:鳳飛翱翔,四海求凰。
配圖是兩隻拖着長尾巴、嘴對嘴的簡筆畫山雞。
我默然半響,問道:“這句詩是你弟弟寫的吧?”
程野沒有否認,只雙手環胸,一臉面癱道:“鳳凰是我畫的。”
求你別侮辱冷豔高貴的鳳凰了!這分明就是山雞好麼!!我一臉血地看着他……
三月二十七日,是突厥特使及阿史那闕一行人到達洛陽的日子。
我一早就穿好官袍候在外司省門口,翹着二郎腿等了半天,連跟突厥毛都沒見着!直到正午,才見出去打探消息的章典急匆匆策馬回府,朝我道:
“大人速去神龍街酒肆,巡城御吏上官靜正同突厥的阿史那闕拼酒呢!這時圍觀之人都快將街道堵死了!”
“什麼?!”我蹦了起來,“上官靜怎麼和突厥人攪和到一起去了!”
一路上聽章典解釋,我這才知道:突厥一干特使大搖大擺的進了城,路上見到胡姬的酒肆,便進去買酒解渴。誰知當時酒肆中有個漢人喝醉了,出言調戲年輕豔美的胡姬,推推搡搡中醉酒之人不小心打翻了突厥王子阿史那闕的酒罈!
當時脾氣狂野粗暴的突厥人便拔了刀,將那漢人男子一頓胖揍,又出言羞辱了一番……恰巧今日乃上官靜巡城,遇見突厥人當街毆打漢人便氣不打一處來,上前便要拿人。
阿史那闕譏笑道:“漢人男子弱不禁風似女人,沾酒便醉,犯了混事活該報應。”
上官靜當時就怒了,躍下馬將八尺鋼刀往地上一插,英氣勃發道:“好!今兒就讓你這無知胡兒開開眼,別說男人,信不信中原的女人都能把你喝趴下!”
於是,兩人就這麼鬥起來了……
我趕到酒肆時,密密麻麻的人羣將小小的酒壚圍的水泄不通,胡人和漢人分爲兩派,正竟相吶喊打氣,當街雜耍的江湖藝人甚至是搬來了鑼鼓,一時間人聲鼎沸,豪氣沖天!
“上官大人,幹!喝乾它!”漢人狂吼,胡人亦是嘰哩哇啦亂叫。
我看着人羣中相對而坐的少男少女,男的錦帽貂裘,黑髮碧眼,五官深邃挺俊;女的靛青武袍,長靴馬褲,一頂烏紗小帽英姿颯爽……兩人喝到酣處,竟是扔了酒碗直接抱起酒罈狂灌!
人羣中的叫好聲一浪接着一浪,此起彼伏!
我頭痛扶額:這樣喝下去遲早要出人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