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武曌逝去後, 番邦使臣倒是極少來唐進貢交流了,外司省門可羅雀。今年唯有突厥左賢王阿史那默棘一行人來唐求親,試圖假借唐朝兵力牽制住默哆可汗。
今日是輪到我交奏摺述職的日子, 故而一大清早我便進宮早朝。誰知一入金鑾殿, 便見見李顯精神萎靡地癱在龍椅上, 而龍椅背後各自垂了兩道明黃的簾子, 韋后與安樂公主一右一左地坐在簾子後頭, 竟以中宗體弱爲藉口,效仿武則天年輕時垂簾聽政!
不顧朝臣的紛紛側目和不滿,李顯倒是因韋后和女兒在身後撐腰而添了幾分底氣, 竟樂呵呵地宣佈從今日起,由韋后垂簾聽政, 你們這些做臣子的都要乖乖聽皇后的!
殿下, 太平真是對韋后恨得直咬牙, 冷嗤道:“我這個皇太女尚且在此,什麼時候輪到她執政了!”說罷, 便怒目上前。
我和上官婉兒對視一眼,忙一同拉住太平繡金的衣袖,輕輕朝她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衝動。
太平強壓住怒氣,隔着一層模糊的簾子冷眼乜視着韋后。
上官婉兒環顧四周嘈嘈碎語的老臣一眼, 低聲笑道:“阿月莫急, 還是那句話, 借刀殺人纔是上上之策, 既能除去對手, 又能保全你賢德仁慈的名聲。現在羣臣不滿,我等只需暗中鼓風, 自成燎原之勢。”
我執着象牙笏攏袖而立,點頭笑道:“婉姑姑說的在理。韋后名不正、言不順,咱們明的不行就來陰的,看誰玩的過誰!”
好不容易捱到下朝,我順路去看看上官靜。
一提起自家女兒,上官婉兒便直嘆氣,連容色也不似以前那般精神了,言語中又對李隆基多了幾分怨恨。
因爲許未央的死,愛情與友情同時死亡,上官靜心力交瘁。她越發消瘦,原本還算豐腴的雙頰毫無血色,整日呆坐,雙目無神,不哭不鬧也不同人說話,就像是一具抽離了靈魂的木偶,教人看了瘮得慌。
我試探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側頰,上官靜毫無反應,連睫毛也不曾抖動一下。她似乎已完全將自己封閉起來,拒絕傷害,拒絕與外界接觸。唯有用一記猛藥狠狠打破她堅固的心牆,才能將她從那一隅黑暗中硬拉出來,讓她正視鮮血,正視現實。
我嘆了一口氣,心中千般滋味,半響才橫下心輕輕握住上官靜的手,學着許未央的語調在上官靜耳邊輕聲道:“靜兒,咱們去撲雪人兒玩罷!”
“靜兒,你還記得麼?只要我一裝死,你準上當!”
上官靜睫毛猛地顫了顫,瞳仁驟縮。她僵硬地轉動脖子,對上我的視線,盯着我的臉看了許久,許久,然後慢慢紅了眼眶。
欲語淚先流,上官靜雙肩顫動,雙拳緊攥袖袍,咬脣哽咽良久,才顫聲道:“騙子!未央已死……你這騙子!”
“哭出來就好了。”我擡起袖子仔細抹去她的淚水,莞爾道:“許未央一生最大的願望便是希望你能幸福、快樂,你這般模樣,讓他在九泉之下如何安寧?讓婉姑姑如何放心?”
上官靜一手覆面,撲過來摟住我脖子,啞聲哽咽道:“可是我心痛啊,薛珂!睜眼閉眼都是未央慘死的模樣,他還那麼年輕,纔剛中了武舉……他不該死,實在不該死!一想到這我便痛得無法呼吸!”
我安撫地拍拍她的背,“所以你要連帶着許未央那一份,好好地、勇敢地活下去。”
上官婉兒將外袍和官帽搭在衣架上,朝我感激的笑笑,“我去端些茶水和粥湯來,勞煩你勸靜兒吃幾口。”
我朝上官婉兒比了個‘OK’的手勢,又試探地問道:“婉姑姑,若是有一天上官靜離開你了,你會捨不得麼?”
上官婉兒怔了怔,方摸摸我的腦袋笑道:“傻孩子,女大哪有不離孃的。只要靜兒能走過這個坎,過得安寧幸福些,我便是孤獨終老又如何?”
望着上官婉兒溫柔嫺靜的背影,我有些感動,又有些心酸。這個世界最無私、最治癒的,莫過於母愛了。
上官靜漸漸止住了抽噎,兩眼紅腫,我在銅盆裡打溼帕子給她擦擦臉,又端詳了她憔悴的面容許久,方纔試探道:“上官靜,你……還喜歡他嗎?”
“喜歡?我恨不能喝其血、啖其肉,以報未央之仇、消我心頭之恨!”上官靜握拳,悔恨交加,咬牙顫聲道:“你說得對,我不該和李三郎攪在一起……只恨我當初瞎了眼!”
“許未央說得對,李隆基不過是仗着你喜歡他,才能如此肆無忌憚。這種渣男自有惡報,你也不必太過自責,與其悔恨過去,不如珍惜當前。”
我將上官靜緊蜷的十指一根一根打開,握住她微涼的掌心,“人的一生會遇到各種形形色-色的人,愛你的,你愛的,失去的和得不到的。但總有那麼一個人,他或許不是你最愛的人,卻是真真切切能給你幸福的人。”
上官靜悽惶道:“你不懂,薛珂。我恐怕這輩子,都沒法愛人了。”
“結論別下這麼早,或許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默默地喜歡着你呢?”我淡然一笑,望着上官靜茫然的眸子,“上官靜,不如咱們來打個賭罷。”
“賭?我已一無所有,還有什麼能拿來賭?”
我眯起眼,附在上官靜耳邊低聲耳語一番,然後嘴角勾起一抹冷然的笑來,一字一句道:“咱們就賭,李隆基對你還有一線真情。”
……
回家的路上順手買了個燒餅,不知是否是李顯上臺後糧價上漲的原因,街口這攤子的燒餅都小了一圈。同樣是一個銅板,以前的燒餅有臉大,現在的燒餅只有巴掌大……我一邊感慨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一邊將攤子上附贈的鹹菜一股腦全兜進燒餅裡夾着。
老闆臉都綠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要這麼多鹹菜乾啥,我只知道自己不能吃虧。
我啃着燒餅、哼着小曲回到外司省,便見海棠從門後猛地竄出,一把拉住我往屋裡趕,急道:“哎喲四娘,你可算回來了!”
“哎哎,慢點慢點!鹹菜!鹹菜要掉粗來了!”我望着那一地的鹹菜哀嚎,誰知一進大廳,我便哀嚎不出來了。
只見大廳內擺滿了用紅綢結紮的絲綢布帛、銅錢瓷器、雞鴨魚肉,而一臉面癱的程野與滿面寒霜的太平公主一左一右坐着,大眼瞪小眼,氣氛異常詭異。
我費力地合上長成‘O’型的嘴巴,抻着脖子將最後一口燒餅嚥下去。扭頭朝海棠拼命使眼色:這是腫麼回事?!!
海棠朝程野努努嘴:你自己看着辦吧!
“嗯咳!”程野理了理硃紅繡金的武袍,煞有介事地清清嗓子吸引注意力,這才起身朝太平彎腰抱拳,“嶽、岳母……”
“誰是你岳母!”太平怒不可遏地一拍案几,震起茶杯叮噹作響。
“皇太女殿下,”程野改了口,直視太平道:“下官今日前來,是特意向令嬡提親的,請殿下同意將薛珂下嫁於我。”
我嘴角抽搐,白眼一翻險些昏厥。
這貨怎麼也不提前知會一聲,就冒然來提親啊!納采、問名什麼的步驟全省略了直接來提親啊!要不要這麼天然呆蠢萌啊!
太平一向瞧不起程野的出身,加上自己與他們兄弟又有過那麼尷尬的一段黑歷史,想想便覺得胸悶。她冷冷笑道:“你也知道是‘下嫁’?若是有一天讓別人挖出你的過去,說我太平將自己最疼的女兒嫁給了一介男寵,豈不貽笑大方!”
程野脣線緊抿,劍眉微蹙,卻是不卑不亢道:“自科舉以來,不論出身寒微皆可做官。如今下官領了三品定遠將軍的銜,也不算辱沒了令嬡。”
“定遠將軍?你可知定遠將軍是做什麼的?”太平針鋒相對,似笑非笑道:“戍守邊關,連日征戰,指不定哪日便戰死沙場,你讓珂兒下半輩子都守寡?”
這話說的有些過分了!我忙擺手道:“哪有咒人死的呀!這話說不得,說不得!”
程野見太平那處說不通,便將視線轉向我:“再過半月,我便要領兵北上。薛珂,你……你願意嫁給我麼?”
太平看着我,沉下面容道:“珂兒,你怎麼看?”
哎喲不得了了!這兩道火辣辣的視線全擱在我身上,就跟刀子來回鈍割似的,亞歷山大!
我左看右看,眼珠骨溜溜轉了片刻,揉着鼻尖訥訥道:“半個月……是不是太快了些?”
程野急忙道:“先定親也行!”
太平若有所思地瞥了程野一眼,起身看着我道:“珂兒,本宮問你兩句,你如實回答。”
我笑笑,點頭。
“你們兩,是兩情相悅?”
“是。”
“同過房了麼?”
“……”
我冷汗涔涔,程野偏過頭,微微紅了耳根。我不自然地擦了擦額頭,半響才低聲道:“睡、睡過了。”
這可是實話,當時的氣氛不太對頭,因而只是單純的同榻而眠罷了。
太平似乎想到了什麼不純潔的方面,頓時氣得粉面微紅,揚手就要打我,“混賬!”
我也不解釋,只厚着臉皮迎上去,太平心一軟,反倒不忍心下手了。
“事已至此,生米煮成熟飯,您打我也沒用了嘛!”我狗腿兮兮地攙扶着太平坐下,拿起小團扇給她左扇扇,右扇扇,“打我不要緊,可千萬別拍疼了母親的手!要不,我讓海棠替您動手?”
海棠唬得渾身一顫,兩眼望天狀迅速消失。
太平順了一口氣,揉揉眉心,半響才嘆道:“珂兒,你是本宮最欣賞的女兒,當初若是沒有你牽線,本宮也不會有今天。將來本宮若是上位,皇儲之位保不定就是你的……”
皇儲?!我嚇了一跳,舌頭打結道:“不不不,母親三思!”
太平搖手,示意我不要出聲,繼而對程野道:“本宮將話挑明瞭說,且不論封王封侯,你至少也要位列三軍之首、統領天下兵馬元帥,纔有資格娶我太平的女兒!邊關雖險,卻也最利於升官加爵,你若能爬上足夠高的位置,天下的流言蜚語再也撼動不了你分毫……”
頓了頓,太平嘆了一口氣,閉目道:“姓程的,若你真能撐到那一刻,再來娶珂兒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