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後, 傳來了中宗李顯駕崩的消息。
子時已過,電閃雷鳴,天降大雨。李顯的屍身以白布蒙蓋, 停放在太極殿, 百官頭蒙白布, 連夜冒雨前來, 在白幔飄飛的靈堂前跪拜弔唁。
雨中的衛兵宛如石雕肅穆, 遠處的隱約可現的宮殿,宛如蟄伏在子夜的野獸,明滅閃動的火焰是它沾染欲-望的眼。燈火通明的太極殿中, 宮女內侍垂手而立,嬪妃慼慼, 忽的一陣陰風襲來, 捲開了李顯臉上蒙着的白布, 露出了他那張幹皺而青紫的臉,渾濁的眼暴突着, 不正常的朱紫色嘴脣猶如涸澤之魚般張着,嘴角還有未拭淨血沫……
朝臣見狀,俱是一顫。
彷彿有感應似的,天空中此時劈下一道閃電,將死者的面孔照得如同鬼魅般煞白, 李裹兒抖了抖, 嚇得驚叫一聲。韋后倒比較淡定, 忙將白布重新蓋上, 矇住李顯那張死不瞑目的臉。
待文武大臣都到齊了, 韋后使了個眼色,便有一面生的太監躬身上來, 擦了擦冷汗,這纔拿着一卷聖旨斷斷續續宣讀道:“朕李氏第四代子孫……顯,性愚鈍,蒙天皇大帝及……則天大聖皇帝垂愛,繼承大統。登基二年有餘,幸得吾妻韋氏……及愛女安樂扶助,我唐千秋大業,得以穩固,有妻女如此,吾可安然長逝矣!韋氏勵精圖治,頗有則天皇帝遺風,今朕病榻擬旨,將皇位傳……傳與皇后韋氏,立愛女安樂公主爲皇太女……”
“放屁!”
一聲暴喝打斷宣旨,御史中丞憤而起身,指着韋后母女怒道:“勵精圖治?江山穩固?呵,河北大旱,你韋氏母女迷惑中宗沉迷酒池肉林,用國庫賑災的銀兩遊園享樂!若不是皇太女和長安郡主散財救濟,這直逼京城的流民便早就揭竿起義,破了你這自詡穩固的李唐江山矣!什麼則天皇帝遺風?分明是你這妖女殺夫篡位!”
“文大人,你身爲兩朝元老,何苦這般血口噴人!”李裹兒白衣素面,用手帕按了按眼角的淚水,梨花帶雨道:“父皇病重,若非母后兢兢業業扶持,哪有今天的大唐?”
聞言,我樂了,反脣相譏道:“是呢!若無韋后,哪有今日流民遍野、民心渙散的大唐?”
李裹兒順着聲音看向我,一愣,隨即磨着後槽牙道:“薛珂妹妹不是被罷官了麼?因何會出現在這裡?”
我嘲弄道:“我雖被罷官,卻還仍是長安郡主。皇舅駕崩,於情於理我都該來送他最後一面。”
李裹兒一噎。
上官婉兒上下掃視了一眼那傳旨的太監,問道:“這位公公好面生,平時都是由李公公來傳爲宣旨的,怎麼不見他?”
那太監一顫,下意識看向韋后。韋后假惺惺地抹了把眼淚,哽咽道:“陛下大去後,李公公悲慟不已,趁人不注意時以頭觸牆,也一併跟去了!”
“恕臣直言,臣有一疑問。”上官婉兒攏袖而立,淡然一笑道:“既然韋妃說陛下是突發急病而亡,發病時頭腦不清,又是如何有時間寫這聖旨的?”
韋氏道:“聖旨自然是發病前就擬好的,只是沒有當衆宣讀罷了。”
“這就怪了!”上官婉兒嫣然一笑,字字珠璣:“春秋大業,帝位傳承之大事,焉有決定好了卻不公佈之理?皇上之死甚爲蹊蹺,韋妃隨便找了個不入流的宦官來宣讀聖旨,這恐怕不教人信服罷?”
“上官大人!你這是什麼意思?!”韋后被戳到痛處,頓時有些失態地掩飾道:“難道你和文大人一夥,想污衊本宮殺夫篡位麼?!”
一直沉默的太平見鋪墊得差不多了,便上前一步,冷然道:“是不是污衊,得由事實說話。”
“你們想怎樣?!”
“簡單。”太平頓了頓,瞥了一眼被白布蒙着的屍體,風捲白幔,模糊了太平冷豔的面容。她道:“本宮懷疑皇兄有中毒之像,請求驗屍!”
“放肆!”韋后和李裹兒又急又氣,忍不住厲聲指責道:“天子乃真龍之軀,豈容爾等這般褻瀆?!”
我微微一笑,目光清冷道:“韋妃,安樂郡主,讓皇上不明不白地含恨九泉,纔是對他最大的褻瀆!”
在場的文武百官,除了少數幾個韋后一黨,其他的朝官早已生疑。如今聽我和太平這般一說,頓時紛紛點頭贊同,御史中丞甚至已經打算去宣太醫。
韋后和李裹兒急了,面色十分難看。我見狀,淡淡道:“驗屍之事先不急,今兒天晚了,各位大人想必也疲憊不堪,不如先退下休息一晚,明日再來弔唁!”
太平點頭,其他人雖然急於想知道真相,便也只好作罷,紛紛起身跟着太平出了太極殿大門。
韋后和李裹兒皆鬆了一口氣,忙起身也要出殿。上官婉兒忙起身攔住她倆,溫聲道:“韋妃與郡主乃皇上最親近之人,還請勞煩兩位爲皇上守靈一晚,免得皇上太過孤單!”
我點頭附和,別有深意地看了韋后母女一眼,笑眯眯道:“善惡到頭終有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薛某祝二位與皇上相處愉快!”
韋后和安樂臉色俱是一白,“不!等……”
上官婉兒笑笑,體貼地爲她們掩上門,從外頭鎖上。韋后母女着急的拍了拍門扉,叫了幾聲‘開門’,見無人理睬,便慢慢停歇了下來,裡頭隱約傳來低低的啜泣聲……
太極殿外燈火通明,以太平和婉兒爲首的百餘名文武官員立在雨中,渾身被大雨澆了個透溼,卻無一人敢吭聲。
我靜靜地掃視了一眼臺階下的屏氣斂息的百官,不出意外地看到了李隆基和武三思的面孔。
“臨淄王和丞相來了?也對,若是錯過了這場千載難逢的好戲,那未免也太可惜了。”我笑了笑,伸出一根手指豎在脣前,“人已到齊,那便開演罷!”
語畢,太平會意,於雨中擡手示意,霎時太極殿燈火同時熄滅,四周陷入一片詭異的漆黑靜謐。唯有大雨傾盆而下,電閃雷鳴!
陰風拍打着太極殿的門扉,像是一隻乾枯的手在有節奏的拍打,大雨沙沙,宛如陰間的新鬼哭、舊鬼怨,紫白色的閃電伴隨着窗櫺上的幾條黑影閃現,屋內的韋氏和李裹兒放聲尖叫起來!
“誰……誰在那兒!”韋后顫抖的聲音從門縫裡傳出。
驚雷炸響,李裹兒鬼叫起來:“鬼……鬼!父皇動了!母后……母后!鬼啊!”
閃電映着窗戶紙上三條鬼影,憧憧晃動,披頭散髮地逼近韋氏母女。
一個沙啞的聲音咯咯響起,斷斷續續道:“吾兒,愛妃……你們爲何要害朕?”
堅實的門扇被李裹兒和韋氏瘋狂地拍打搖晃着,李裹兒的驚恐到極點的尖叫持續炸響:“不……不要過來!”
“爲何……要在餅裡下毒……你們這,喪盡天良的毒婦……”
“不!父皇,不是我!”李裹兒靠着門扇絕望哭叫道:“餅是母后做的!也是她差人送過去的!女兒沒想……沒想到那毒,竟是這般烈啊……”
話音未落,韋后便擡手狠狠抽了李裹兒一掌。恨鐵不成鋼道:“沒用的東西!人都死了,說這些還有什麼用?”
屋裡的兩人根本就沒有想到,外頭還默默地站着百餘位偷聽的官員!頓了頓,韋后強自鎮定地望着‘李顯’,道:“七郎,當年你房州受難,若沒有我一路扶持,你能登上帝位?唯有今日之事,是我對不起你……看在你我夫妻一場的份上,咱們恩怨兩消罷!”
‘李顯’默然,脣間溢出黑血,站在飄滿白幔的陰暗處靜靜地瞪着韋氏母女。
正此時,又是一道閃電劈下,‘李顯’的旁邊又多了兩條鬼影:一個身材嬌弱、腦袋上汩汩地躺着鮮血;而另一個身材高大,身上插滿利箭……赫然就是死去多時的武崇謙和薛崇訓!
“桀桀桀,還……我……命……來!”兩條鬼影站在黑暗裡,朝着韋氏母女桀桀怪笑,露出陰森森的白牙,配着七竅流血的鬼臉,那視覺效果太尼瑪強悍了!
古人信鬼神,信報應!韋氏母女已嚇得不輕,早已無暇顧及這bug百出的羣鬼索命,李裹兒跟殺豬似的尖叫起來,喉嚨都破音了,崩潰地哭喊道:“怨鬼哭!厲鬼笑!他們在笑!他們來索命了!”
韋氏年紀大了,見多識廣,與其說她勇氣可嘉,不如說她是早已料到了這一天。
韋氏的背脊緊緊地貼着門扇,渾身顫抖良久,方纔大聲喊道:“武崇謙!薛崇訓!冤有頭債有主,害死你們的是李隆基!栽贓你們的也是李隆基!要索命……你們去找他罷!”
霎時,百官震驚!
我冷冷地看着李隆基,只見他登時色變,被雨水沖刷的臉龐被閃電照得蒼白如紙!
韋后繼續哭喊,語無倫次道:“那日你們爭鬥,李隆基就在隔壁廂房!薛崇訓跳窗後,李隆基見武崇謙還有一口氣尚在,便命人搬了香爐補了幾下,嫁禍到薛崇訓身上!本宮只不過是順水推舟在皇上面前多說了你們幾句,罷免了薛珂的官職,抄了她的家……但害死你們的不是本宮啊!若是不信,你們便去找京兆府尹,是他受李隆基之託殺了江巧巧滅口……斷了還你清白的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