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聽聞張易之在宮中大煉丹藥, 這倒給了我啓發,想出了用硫磺、硝灰和炭製作簡易火藥的法子。
好在這個年代已有簡易的炮竹,其原料和原理與火藥的製作基本相同, 我便命人尋了一個老實本分的爆竹師傅, 另置一處偏僻住處, 讓他按照我的想法改良火藥。
繡球般大小的圓罐子, 裡面按比例裝滿硫磺、硝灰和油, 密封好,只留一條硝線在外頭。點燃硝線後全力擲出,轟的一聲巨響, 碎石亂飛,火苗嗖的一聲將雜草點燃, 地面顫動。
上官婉兒和太平見其威力, 大喜, 當晚便差了二十個年輕力壯的苦力來,連夜秘密趕工, 做出了五百個小炮彈和一百個加大的□□罐。小炮彈可當手榴彈投擲,大□□罐便要配合投石機,多用於攻城。
這威力自然比不上後世的手榴彈和導彈,但那石破天驚的巨大爆破聲足以將這個還沒有聞過硝煙味的時代嚇得肝膽俱裂。
火藥製造完成的那天夜裡,天公不作美, 下起了淒寒的大雨。火藥一旦受潮就成了啞彈, 我急的團團轉, 冒着初冬的寒雨指揮苦力們盡力搶救, 最終搶回來了七成, 剩下的百來號炮彈全被浸了個透溼。
渾身冰冷溼透地回到外司省,迷迷糊糊躺下, 半夜發起了低燒。
燭影搖曳,昏昏沉沉中我感覺到有一個影子坐在我牀前,手裡拿着溫熱的毛巾爲我擦拭着臉頰,動作極輕,像是不忍驚動什麼似的。
我以爲是海棠,便清了清乾燥灼痛的喉嚨,啞着嗓子閉目道:“海棠,倒杯水來。”
額頭上溼熱的毛巾被拿開,那個身影起身動了動,片刻後一杯溫茶遞到我脣邊,一個熟悉而低沉的男音道:“張嘴。”
我猛地睜開眼,驚異道:“你怎麼在這?海棠呢?”
“她撐不住,睡着了。”程野神色淡淡的,眉宇間卻有幾分鬱結,明顯心情不好。
我就這他的手喝完一整杯茶水,這才‘呸呸’兩聲吐出茶葉末子,呼出一股灼熱的氣息,問道:“那批火藥怎樣了?”
程野捲翹的睫毛一抖,眉頭擰得更深了,似乎在極力壓抑着什麼。他反手將茶杯倒扣在案几上,鋒利的眸子掃過我因高熱而通紅的臉頰,嘲道:“你大可安心。你娘和上官婉兒方纔去了別院,現已將那兒徹底肅清乾淨了。除了一窖的火藥,一地被雨水衝淨的鮮血,什麼也沒有留下!”
我被程野染上怒意的眸子給震住了,半響回過神來,全身泛起雞皮疙瘩,喃喃道:“你……說什麼?那些人,炮竹師傅和那二十個男人……”
蜜黃的燭火中,程野沉默片刻,道:“全死了,爲了保密。”
我張着嘴半響,不知該說什麼好。程野撥弄着案几上的小茶杯,“你製造那玩意兒,不就是爲了殺人的麼?現在做出這副表情,又是在可憐誰?”
我曾信誓旦旦地對程野說:我跟我娘是不一樣的,我對黨派之爭沒有任何興趣……如今,卻是我食言了。
我不可憐誰,也不後悔。身不由己,卻要莫名背上一些罪孽,我只是覺得一時難以接受。
深吸一口氣平復心情,我靜靜地望着程野,啞聲笑道:“我不可憐誰。我可憐全天下人,誰又來可憐我?”
程野沒說話,神情複雜,看着我的眼神有些陌生。
良久的沉默,只有燭火劈啪作響的聲音,程野起身尋了把尖嘴剪刀,漫不經心地剪去燭花。
我正要說點什麼打破沉寂,卻聽見前院大門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混合着淅淅瀝瀝的冬雨,仿如一道催命符。
不一會兒,外頭守門的小廝踩着水窪一路跑過來,在門外道:“大人!外頭來了一位錦衣公子,說是有急事找您!”
公子?我強撐着沉重的身子起身,啞聲道:“可有通報姓名?”
程野取了外衣給我披上,又去開了門。小廝躬身後在門口,遞上一柄青花紙傘,道:“他說您看了這個,自然就明白了。”
我穿了暖靴披衣下牀,接過那柄紙傘撐開一看,只見熟悉的工筆畫勾勒出朵朵精緻的蘭花,清淡素雅。
“是他?!”我驚異。
蓮花六郎張昌宗站在冷入骨髓的冬雨中,沒有撐傘,只披了一件勾着墨竹的斗篷,渾身上下被淋了個透溼,髮梢滴水,他卻渾然不知,一張清雋如蓮的俊臉被雨水沖刷得慘白。
“錯了,我們一開始就錯了……”
這是張昌宗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他形狀優美的脣此時毫無血色,眼神空洞無神,神色痛苦中夾雜着幾分掙扎,整個人彷彿失了魂魄般,哪還有曾經意氣風發的模樣?
“鹿神不是神……她只是一顆棋子,是廢太子李賢送入宮中的奸細。”說完這一句,面前這位曾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男人竟眼眶一紅,屈膝就要下跪,“薛大人,求你救救五郎!”
我伸手要扶他,卻有人更快一步攥住他的胳膊,將他朝上拉起。
張昌宗弱柳扶風,如何掙得過人高力壯的程野?被程野鐵鉗似的手攥住胳膊,張昌宗不好再動,一張嘴便灌進一口雨水。
我看了半響,嘆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一句話打回,張昌宗頓時變了臉色,身形搖搖欲墜,連站都站不穩了。
“我勸過,他不聽……”張昌宗咬了咬脣,悽惶地朝我拱了拱手,道:“是六郎僭越。只盼薛大人日後能發發善心,給我兄弟倆留個……全屍。”
長安五年,元月。
武則天再次病重,昏睡數日,咳喘頭疼不止。朝廷人心渙散,波濤暗涌……那個時刻終於來臨!
張易之任奉宸令時曾舉薦了不少官員,如城門郎徐遠洲、地官侍郎簡寧之、監察御史蔣暉。如今武則天病重,張易之聯合這些蝦兵蟹將,與太子李顯裡應外合,打算來一個挾天子以令諸侯,擇機取而代之。
新年的餘韻還未遠去,太平公主府依舊掛着串串大紅燈籠,襯着皚皚白雪,更添幾分冷豔。
梅花幽香,上官婉兒穿着一身紫袍官服,頭戴襆頭官帽,柳眉星眼,不着粉黛,沉靜如水中又透着幾分看透一切的精利。她纖長的玉指執着一枚黑子,輕輕按在棋格上,輕輕呼出一團白氣,笑道:“阿月心神不寧,輸了。”
上官婉兒披着雪白的狐裘襖子,扔下手中的白玉棋子,握了握腰間掛着的一柄短劍,蹙眉嘆道:“張易之和徐遠洲已放火燒了鹿鳴塔,太子和李多祚已整兵待發,你們怎還這般安閒?”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同樣是等風,上官婉兒等得氣定神閒,而太平公主則等得煞氣騰騰,我不由看得有趣,原本緊張萬分的心情也被衝散不少。
上官婉兒自顧自覆盤,淡笑道:“珂兒,李多祚帶了多少人?”
我道:“五百禁軍。”
“劉清河那邊準備如何?”
“以勤王的名義,用三千甲兵給宮中的侍衛換了一次血,全換成了咱們的人。”
“那咱們也準備進宮罷,還能看到一場好戲。”上官婉兒笑笑,再擡眸時,原本溫和的眉目綻放出一絲銳利的光芒。
……
鹿鳴塔此時已燃起大火,騰天的熾熱火焰宛如地獄的紅蓮之火,從第一層燃上第七層。濃煙滾滾,火光將宮中的積雪映得通紅,時不時傳來木材燒焦倒塌的聲音,宮女和內侍們抱頭哭躥,哀嚎遍地。
我穿着一身明顯不合身的侍衛衣裳,伸手將長了一截的褲腿和袖管紮起,歪戴着頭盔,不耐煩地朝身後那人道:“我就混進去看看陛下,你跟來做什麼!”
“我得保護你。”程野用拇指擦了擦龍紋畫戟,面無表情道。同樣的鎧服穿在我身上是不倫不類,穿在他身上就是英氣萬分。
我伸手頂了頂頭盔,正要說什麼,卻見幾十個侍衛執着明晃晃的刀從東門衝了進來,團團圍住塔前櫻樹下一個纖白瘦小的身影,嘴中喊道:“鹿神禍國,誅殺妖女!誅殺妖女!”
光禿禿的櫻樹下,鹿神一頭如雪般飄逸的白髮,卻身中數刀,一襲白裙沾滿鮮血,蒙面的鮫綃也不知哪兒去了,露出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睛。
“妖女!你身爲突厥奸細,妖言惑衆敗壞國運,可知罪?”
人羣中有人朝她大喊,我看到鹿神的嘴巴張了張,卻終究吐不出一個字眼。她望着侍衛中的一人,勉強撐起身子,踉踉蹌蹌地朝前走着,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艱難……
然後寒光一閃,一柄長劍噗嗤一聲沒入鹿神的胸膛。
殷紅滾燙的鮮血直噴丈餘高,噴灑在厚雪裡,濺在她面前那位握劍的侍衛身上。我看到鹿神倏地瞪大眼,像是不可置信般的看着沒入胸前的長劍。鮮血將她素白的羣裳染得透紅,宛如夕陽下新娘嫣紅的嫁衣。
她顫抖着脣,嘴脣微微張合,似乎說了一個什麼字。然後她枯竭的身子隨着那位侍衛拔劍的動作一歪,仰面倒在被鮮血染成胭脂紅的雪地裡,死不瞑目。
曾經受盡國人崇拜的國師,享盡萬千尊貴的鹿神,終於在這場動亂中做了第一顆被拋棄的棋子,成了一具破碎的屍體。
四周微妙地靜了片刻,那位侍衛高舉着沾血的長劍轉過身來,帶着幾分瘋狂的意味嘶聲高喊道:“替天行道,妖女已死!”
正面看到那人沾滿鮮血的臉,我心下一驚,不由地後退一步。
張易之!
那人赫然就是精心策劃了這一切的幕後黑手,李賢安插在宮中控制鹿神的暗線——張易之!
程野向前一步,不動聲色地將我護在身後。我看了鹿神那遺落在雪地裡、任人踐踏的屍體一樣,深吸一口氣,道:“別管這,先去上陽宮紫宸殿。”
上陽宮的侍衛全換了新面孔,武則天顯然被張易之軟禁了。
程野在地上撿了幾塊碎石子,在掌心掂量了幾下,然後拇指和食指一屈一彈,只聽見‘咻咻——’幾聲風響,石子飛出,門口的幾位侍衛應聲而倒。
程野一腳踹開門,橫章幾個手刀劈下,門裡守着的幾個侍衛只來得及發出一聲悶哼,便直挺挺栽下。
我暗自朝程野豎起大拇指,然後四處找尋一番,尋到青石大板磚一塊,掂量掂量藏在袖中,以備不時之需。
我朝程野道:“李顯應該就要提劍衝過來了,你先在外頭候着,別讓人發現這邊的異狀。”進了大殿,只見輕紗曼舞,也沒有點燈燃炭盆,偌大的殿內悽悽冷冷的,透着入骨的寒意。
我大咧咧轉入內殿寢宮,本以爲裡頭沒人了,便低聲喊道:“陛下,偶來救你啦!”
剛喊玩,冷不防一條矮胖的人影跳出,滿頭冷汗地拿着一柄匕首對着我,哆嗦喊道:“誰……誰?別過來!來……來人!”
“簡寧之?!”我摸着袖內的武器,愕然。
簡寧之嚇得面色發白,抖着匕首結巴:“薛……薛……”
“……”
就這膽子還想造反?我無語,掏出袖內的青石大板磚一甩,板磚帶着呼呼風聲‘吧唧’一聲砸在簡寧之那張賊眉鼠眼的大餅臉上!簡寧之還沒‘薛’玩,就兩眼翻白、鼻血橫流地朝後倒去,肥胖的身軀砸在地上,發出砰地一聲悶響。
我厭惡地看着面門上印了一條板磚紅印的簡胖子一眼,剛要擡腳補上一腳,便聽見內間傳來一個渾濁而蒼老的嗓音:
“昌宗,朕好似聽到了珂兒的聲音……你給朕瞧瞧,是不是珂兒來接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