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聖後,你打算如何說?”程野一鞭抽在馬臀上,疾馳的軲轆聲中,我聽到他的嗓音毫無起伏的傳來。
我伸手扶正頭上的官帽,認真地思忖片刻,而後笑道:“不知道。我若真的嫁去了倭國,你也就自由了,如何?”
程野沒說話,沉默片刻,方沉聲道:“你不會。”
嗯?我不會什麼?不會嫁人,還是不會放你自由?
這小子,多說一個字會死麼!
程野候在宮門外,我下車進了應天門。夏日的豔陽散出刺目的白光,熱氣蒸騰,我擦了擦額角沁出的薄汗,提袍幾步跨上白玉臺階,殿門外,細皮白肉的宦官尖着嗓子攔住我道:“縣主,陛下正接見倭國皇子,您暫且稍等。”
“滾你蛋的!”我伸手推開宦官,整了整衣袍,便大步跨入。門外的內侍知我的身份,自然不敢得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便放我進了門。
武則天一身描暗金龍鳳的黃袍,終歸是年紀老了,怕熱,正倚在榻上納涼,周圍有四名女侍爲她輕輕扇着芭蕉扇。我瞄了一眼,寺明皇子一身華貴的正式和服站在殿中,頭戴黑色垂纓冠,眉目細長,正略微驚訝地看向我。
武則天坐起身看了我一眼,吁了口氣,閉目假寐道:“珂兒,倭國皇子在此,你就這般直闖進來,未免失禮了。”
我撩袍下跪,汗水從下巴滾落,濺在清亮的地磚上,“臣薛珂,叩見吾皇陛下!”
“起。”武則天擡了擡手,示意宮女賜座。
我起身,再朝寺明躬身行禮,這才面向女皇帝道:“陛下,臣絕不嫁人!”
此言一出,寺明皇子的面色微不可察地白了白,隨即猛地漲紅。他愕然地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去,將目光投向地磚上倒映的影子。
“你急匆匆闖進來,就爲了這事?”武則天低笑一聲,視線在我和寺明皇子間轉了一圈,方悠悠開口道:“誰要你嫁人了?”
誒——誒?!
我愣愣的看了眼寺明,昏頭昏腦道:“我聽人說寺明皇子進宮,來、來向您……”
“珂兒,寺明皇子準備於三日後乘船歸國,是特來向朕辭別的。”武則天倚在龍椅上低低笑出聲來,伸指隔空點了點我的鼻尖,少見地慈愛道:“瞧把你唬的!這般冒失的性子,倒像極了太平年少時。”
我狂汗!在心中咆哮:去他孃的大烏龍!
頭昏腦漲地和寺明皇子一前一後地出了大殿,外頭的陽光依舊炙熱刺目,我愧疚地看了眼寺明皇子,窘迫道:“十分抱歉,是薛某誤會殿下了。”
寺明頓了腳步,於白玉高臺上展望明堂高聳的瑰麗宮殿,只見青磚黛瓦,紅牆翠簾,浮光寶塔,昭顯泱泱盛唐氣魄!烏黑狹長的眼睛望向無法企及的碧空,寺明道:“我的家鄉平城京,是仿唐都而建,我從小就期盼能來真正的唐都走一遭。而如今我終於站在了這兒,卻是明白了一個道理:建築能仿造,而有些人卻是怎麼也仿不來的。”
我神遊天際,‘嗯嗯’地隨口應了。卻聽見一旁的寺明道:“其實,今日我確然是打算求女皇陛下……將你下嫁於我的。”
“啊?!”
“不過臨到頭,卻終究打消了這個念頭。”寺明握着摺扇的手緊了緊,又鬆開,在陽光下露出一個白的幾近透明的笑容來,抿脣道:“鄙人對你再好也比不過親人在旁,平安京再美也比不過神都熱鬧,小珂一定不願離開自己的家鄉,故而……到底沒說出口。”
我一怔,朝寺明感激一笑:“殿下用情至深,薛珂慚愧,怕是……”
寺明搖頭,輕輕打斷我,“小珂不必介懷。鄙人只是什麼欣賞你這樣的女子,豁達明朗,就像一縷陽光一樣,雖然明知抓不到,卻還是忍不住想要伸手觸摸。”
果然是情人眼裡出西施麼?我汗顏,一臉慚愧道:“殿下謬讚,謬讚!若說這神都女子,誰能比得過上官靜光芒萬丈?”
“不是的。上官大人雖然相貌武藝皆屬一流,卻連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也弄不明白。但你不一樣,小珂無論什麼時候都清醒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想要的會積極爭取,不想要的會果斷拒絕,這纔是最令欣賞我的地方。”
說罷,寺明轉過頭,一雙亮晶晶的鳳眸逆着光望向我,低聲道:“那日我送的那幅畫像,小珂沒有仔細看罷?”
我想起那幅被程野扔進火坑毀屍滅跡的畫卷,頓時嘴角抽搐,半響才厚着老臉道:“老鼠啃壞了……你在上面寫了什麼?”
“果然。”寺明清秀的眉目一下落寞了起來,垂下頭小聲唸了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啥?”
“沒什麼。”寺明擡起頭,收拾起臉上那一閃而過的落寞,笑顏如初道:“三日後鄙人啓程歸鄉,恐怕得來年再見了,若是可以,大人能否來送我一程?”
“行。”我點頭。
那時我沒有想到,來年寺明皇子因故未能再來神都,等到我們再次相見,已是物是人非的三年後了。
三日後,我親自送寺明皇子一行人離開洛陽。明明已經過了傷春悲秋的年紀,可再回到曾經南腔北調熱鬧不已、如今卻冷冷清清的外司省,我仍是感慨萬千。
十月,城郊的幾百畝荒地開墾完畢,播種了小麥,我整日閒的蛋疼,直到有一次聽章典和程澤偶然間聊起許多貧寒人家的孩子沒錢上學時,我靈機一動:何不效仿現代的教育制度開幾家學校,實行六年制或九年制義務教育從小學到大學,從文科到實用的工科理科,專門培養各方面人才,豈不比半吊子的私塾更爲系統完善?
連夜寫了一封奏摺上報武則天,女皇帝對我的提議非常感興趣,找我商討了半響,方頜首道:“提議雖好,但仍有諸多紕漏。比如若是前六年入學費用全免,我大周朝地廣人多,算起來將是一筆巨大開支,加之夫子和先生的費用,又是一筆鉅款。”
我點頭,這是最棘手的問題:封建階級向來只盼能多從百姓身上撈取利益,又如何願意將庫銀倒貼?
“事關重大,容朕與百官商議後再做決定,你且退下罷。”武則天兩鬢銀白,面露疲色,顯是近日精神不太好。
我躬身行禮,轉身正要退下,便聽見武則天暗啞的嗓音傳來:“太平近日如何?”
“有四個弟妹陪着,一切安好。”我道。
武則天含混地‘唔’了一聲,輕嘆道:“朕的兒女中,最疼的是你娘,孫輩中最欣賞的便是珂兒你了!你這孩子,有太平少年時的聰慧與靈氣,卻又不似她那般偏激,將來……”
她頓了頓,卻是話鋒一轉道:“回去告訴你娘,讓她今後少進宮些。我老了,已是力不從心,東宮蠢蠢欲動,怕是護不了太平多久了!”
我一驚,隱約猜到某個顛覆武周曆史的時刻要到了!一年的安逸生活讓我險些忘記歷史上唐隆政變的慘烈,當即嚇出一身冷汗,心下卻有了計較。
長安三年十二月中旬,武則天染上風寒,久咳不止,氣血日漸衰敗。興建學校一事被迫擱下。
此時離歷史上的宰相張諫之發動病變,太子李顯逼宮還剩一年;離上官婉兒被害還有六年,離太平公主一家被滿門賜死還有九年。
這年年底,我一改往常的懶惰,雷厲風行地做了三件大事:首當其衝的,便是趁武周還沒有倒塌前,將我投放在戶部簡寧之手裡的二十餘萬本錢取回,連本帶利一共收回了十五萬兩現銀,餘下的十五萬兩要等年後去錢莊取。我打算將這筆鉅款分成兩份,一份用來置辦田地家產,趁着我現在外司令的身份開拓與番邦人的貿易商業,將來武則天歸西了,我還可以靠商路養活一家人。另一份便準備在神都長安修建幾所學堂,推行義務教育,也算是爲我那一家子蛇精病行善積德。
其次,我買通人在洛陽城門的告密銅盒內寫告密信,彈劾張丞相獨斷專權、爲老不尊,又說服太平公主上書武則天免去張柬之丞相官職,許他良田屋舍解官回鄉頤養天年。武則天年紀越大疑心越重,近年來更是信任告密機構,加之張丞相的確是七十餘歲的高齡了,雖說太子黨極力挽留,但武則天終究準了奏摺。
張諫之是太子黨李顯一派,爲了保全太平公主一家,我沒法眼睜睜看着他在一年後帶兵衝入明堂,逼着病篤的武則天退位……這招雖然未免小人行徑了些,也實屬無奈之舉。
第三件事,我趁着年底回家團圓的日子,努力說服太平公主從官場的臺前幕後撤離,決不能招惹李氏一黨,此番言論自然又招來三姐的一番冷嘲熱諷。
太平喜權勢,短時間內是不會聽從我諫言的。我也不急,一切從長計議,況且我還有一個殺手鐗:李隆基欠我的那一個人情,我必定是要連本帶息地討回來的!
長安四年正月初十,大雪,幾點青鷗撩過天際,轉瞬即逝。
鹿鳴塔屋檐上,那男人一身白衣隱入積雪,在陰影下勾起一抹涼薄的笑,冷冷道:“那小子幾次拒絕了我。老皇帝風燭殘年,咱們也要另尋靠山了,鹿神。”
頓了頓,他舔了舔脣瓣,壓低嗓音呵呵笑道:“我看,東宮李顯就挺不錯!對了……小鹿神,我今日教你說的話,你且都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