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愣,驚問道:“等等!誰?那個挑唆阿史那默哆的漢人是誰?!”
營賬內的炭火嗶啵嗶啵跳躍着,映在碧眼胡兒的眸子裡閃爍出狼一般的幽光。默棘喝了一碗羊奶酒,大手一揮,沉聲咕噥了幾句胡語:“窩是餘軸潮吉大衰鍋,布服賴辯!”
我&程野:“???”
章典翻譯道:“那漢人是十幾年前來到突厥的,後來不知爲何成了默哆可汗的謀士。”
默棘:“尼萌剛採伊定寨年窩說滴上伊句滑,哈哈擡天珍勒!”
“那人對中原關隘布兵十分熟悉,而且似乎和……”章典頓了頓,這才小心翼翼的低聲翻譯道:“似乎和武周……陛下有着血海深仇。”
武則天爲了登上皇帝的寶座,當年打擊異己大開殺戒,連自己的幾個親兒子都沒有放過,和她有仇的人多了去了!會是誰呢?
帳外的天空陰霾低沉,似有一場大風暴即將來臨。我沉思,繼而道:“那個漢人相貌年紀如何,特勤能再說的具體些嗎?”
“那人神秘詭譎得很,一有什麼情報他自會去通知默哆,其餘時候都是躲在看不見的陰暗處。”阿史那闕將雙腿架在墊着羊皮褥子的椅子上,嗤笑道:“我只在刺探消息時偶然見過他一次,約莫四五十歲的老頭,膚色慘白,雙腿癱瘓,終日披着黑色大斗篷,跟個癆病鬼似的咳個不停……對了,默哆稱他爲劉先生。”
一旁的程野暗自頜首,沉聲道:“此人曾受過大刑,體虛多病。”
我不置可否,擰眉問道:“默哆可汗對此人的態度如何?”
“自然是十分信任,不然也不會將那人留在身邊十幾年。”阿史那闕嗤笑了聲,“就我那叔叔(默哆可汗)的豬腦子,恐怕被那人賣了還樂得幫他數銀兩!”
十幾年前便混進了突厥人的部落,並深得默哆可汗信任,看來此人曾經的身份不一般!
我已在心下推測出一二,與章典對望一眼,低聲道:“陛下當年肅清的叛黨裡,可有劉姓貴族?”
章典與我面面相覷。片刻後他才垂頭窘迫道:“下官乃後輩,十幾年前的事……實在不甚清楚。”
也是!看來得修書一封,問問上官婉兒或太平才行……
我悄悄使了個眼色給章典,章典會意,負手而立道:“我方軍士皆見那日攻入甘州的胡賊打着闕特勤和左賢王的旗號,既然爾等說糧草不是你們劫燒的,可有證據?”
阿史那闕抱起雙臂,冷冷道:“都說了是默哆嫁禍於我兄弟的!我若真想與周朝爲敵,你們現在還能活着在我面前放屁麼?”
章典是個文縐縐的儒生,頓時被阿史那闕的粗言粗語激得面色白了又紅,半響才沉下臉道:“如你所說,默哆爲何要挑撥你與大周的關係?”
“我與默棘近年來兵力日盛,默哆那老賊早就怵了。加之他並不想將王位傳於左賢王默棘,而是想傳給他那爛泥扶不上牆的兒子,故而一直想除掉我們兄弟。”說到此,阿史那闕深邃的眉目中又出現了幾分忿然和蔑視,冷冷道:“八成又是那什麼劉先生出的奸計,借刀殺人!”
“若真如闕特勤所說,那便不只是借刀殺人了。”
聞言,程野、章典和阿史那闕齊刷刷看向我。我清了清嗓音,分析道:“我推測這劉先生是十幾年前李黨與陛下鬥爭失敗後,逃到突厥來的漏網之魚,他對武周仇恨至深,因而想借突厥可汗的力量東山再起或者是復仇之類的。
此次他讓人冒充左賢王南下劫掠,實則是挑撥離間之計,想讓武周與左賢王兩相殘殺、互削兵力!如此一來,默哆可汗可以不費一兵一族便滅掉闕左賢王一黨,二則這劉先生自己也可在武周疲於征戰之際趁虛而入……”
說到此,我忽然想起如今風燭殘年的武則天,又想起一年後的李顯逼宮,兩件事與鹿神占卜、突厥南犯的事件聯繫在一起……總感覺牽扯出了一個巨大的陰謀!
我腦袋裡嗡的一聲,彷彿被人當頭一棒猛擊!頓時四肢發冷,眼前一黑險些昏倒!
“怎了?”程野不動聲色的伸手穩住我的背,掌心炙熱的溫度透着布料清晰傳來,我回過魂,後心處的溫暖使我暴跳的心臟漸漸安定下來。
我強自穩下心神,喃喃道:“無事無事……我要靜下來想想,我得好好理清楚……”
章典沉吟道:“以現今情況,恐怕無法說服陛下相信左賢王是無辜的;未達成目的,默哆可汗勢必也不會罷休。當務之急,是要查清那劉先生究竟是何許人也!”
聞言,阿史那闕耳朵一豎,勾出一抹狡黠的笑來,朝我眨了眨眼道:“不如晚上咱們一同夜探可汗營帳,說不定能擒住那姓劉的狐狸,怎樣?”
“闕!”默棘虎眼一瞪,面色不悅地看着他。
我卻是被勾起了興趣,當即眼珠一亮,道:“主意不錯!”
“不能去!”
“不行!”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我側首看着身邊的兩個男人,只見章典面容嚴肅道:“大人乃千金之軀,怎能鋌而走險?夜探可汗營之事,萬不可再提!”
我笑道:“誰說我要親自去了?”
程野這才鬆了一口氣,抱臂看了眼阿史那闕,淡淡道:“帶幾個高手,今晚我同你去!”
……
夜晚時下起了鵝毛大雪,塞外正是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黑藍的夜色深沉,烏風蕭蕭,大團大團的碎雪瘋狂的席捲大地,刀子似的北風直能將人的鼻子給削下來!
守城的士兵都穿着厚棉服蜷縮在帳篷裡,喝酒取暖,幾乎沒人願意出去吹風的。這樣惡劣的天氣,最適合潛營偷襲。
半個時辰前,程野同阿史那闕一行人換了夜行服,準備刺入默哆可汗的營帳,看能不能揪出劉先生那隻躲在幕後的老狐狸……
我獨自一人縮在甘州軍營裡,臥榻上的被褥也不知幾年沒曬洗了,冰冷硬邦邦的好似一塊鐵板,即便營帳裡生着炭火,我卻依舊手腳冰涼渾身發顫。
正失眠着,卻見帳營外現出一個人影,劉清河在外頭猶豫些許,才輕聲問道:“縣主,醒着麼?”
“醒着呢,進來吧。”我翻身起來,將綴着厚毛的胡服裹緊。
“末將冒犯了。”說完,劉清河才躬身進了帳營,飛雪趁機捲入室內,帶來一陣清冷的氣息。劉清河捧來一張獸皮褥子,對我道:“軍中艱苦,夜裡寒凍,這裡有一張虎皮,縣主拿去禦寒罷。”
我挺不好意思的,儘管兩篇嘴脣哆嗦得跟打架似的,我仍是義正辭嚴地拒絕道:“不、不用搞特殊待遇,我不冷。”
說還未說完,兩行清涕便直淌了下來。
劉將軍:“……”
我淡定的吸了吸清涕,極誠懇道:“真不用了。”
“末將放在榻旁了。”劉清河估計是不忍直視了,便將那張溫暖的虎皮褥子放在我身邊,起身道:“縣主莫要推辭,若是染了風寒,末將無顏見聖上和公主!”
劉清河一出門,我馬上就用那張虎皮褥子將自己團團圍起來,如此一來果真暖和了不少。
我昏昏欲睡,誰知剛迷迷糊糊進入夢鄉,便忽的聽見帳營外鑼鼓亂響、喊聲震天,我嚇得渾身一抽,猛地坐起來茫然道:“怎麼了,怎麼了!莫不是敵軍來襲了?”
“胡賊攻進城了!快攔住!”
“全體將士集合!甘州刺史在何處?!”
沖天的火光將營帳映襯地通紅,嘶喊聲、兵器相撞聲、鑼鼓聲、腳步聲……各種各樣的聲音攪和在一起,我登時無語了。
我恨我這張烏鴉嘴!
劉清河一身血氣衝進來,將一頂厚氈帽扣在我腦袋上戴好,這纔將我往護衛身邊一推,啞聲道:“敵軍偷襲,縣主快走!章大人已先走一步,護衛們會護送你退往涼州!”
說完,他又朝身後的士兵暴喝道:“甘州刺史何在?!”
一名士兵小聲答道:“方纔小的看見胡賊攻城時,宋刺史便帶着家眷往南逃了……”
“貪生怕死之徒!我大好河山,盡毀於此等鼠輩之手矣!”劉清河雙目赤紅,仰天悲憤。又朝我身邊的護衛道:“爾等拼死也要護得縣主安全,將她平安送往涼州!其他人等,隨我殺回去!”
“殺——!”
士兵的震吼響徹天地。我逆流夾雜在人羣裡,身邊那八個年輕的護衛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爲我開路……直到這一刻,我才深深地發覺自己的渺小和無力,面對戰亂,我甚至連拿起刀保護自己的勇氣也沒有。
我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我無法像英姿颯爽的上官靜一樣和同胞們浴血奮戰,面對戰爭,我只能踩着別人的鮮血倉皇而逃……說到底,我與那貪生怕死的甘州刺史又有何區別?
朔風凜凜,風雪吹在臉上宛如刀割。我想起那張還沒來得及睡暖和的虎皮褥子,忽然覺得有些可惜,那張褥子就如同這戰場上拼死搏殺的士兵一樣,來沒來得及溫暖彼此,就要永別了……
一聲巨響將我的思緒又拉了回來,只聽見前面逃難的人羣尖叫着喊道:“西邊也攻破了!胡賊殺進來了!”
方纔跑在我前邊的那些老少百姓驚恐的大叫着,紛紛掉頭往回跑。我被人羣推來桑去,渾渾噩噩不知該怎麼辦纔好……程野不在身邊,我特忐忑,腦子一片混亂!
“薛大人!跟隨屬下往東走!快!”有人拉着我急速奔跑。
我張大嘴急喘着,冷風刀子似的灌進我的喉嚨,肺部像是要炸開似的難受。出了東門便是一片荒地,積雪足有一尺多厚,我一腳一個坑走的異常艱難,護衛們看我快撐不住了,便自發揹着我逃跑……
但兩刻鐘後,我們被圍截了!
火光驟然在皚皚白雪中燒起,兩百餘號胡賊手持着彎刀、狼一般嚎叫着衝上緩坡,將我和侍衛們團團圍住。
生死關頭,退無可退,那一刻我的心緊張得幾乎要將胸腔撞碎!
“瞧,抓到一隻小老鼠!”我聽到一個蒼老沙啞的、漢人的嗓音如此說道。
突厥人陣營裡的漢人不多,更何況這人還說得一口流利的官腔!
我倏地瞪大眼,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只見兩名高大健壯的突厥人擡着一把木椅,椅子上坐着一位披着黑斗篷的乾瘦老者。薄毯下,老者的雙腿以一種奇異的姿勢扭曲着,萎縮得十分厲害……
心莫名其妙的一縮,然後是詭異的沉寂。我想我知道這人是誰了。
“你們兩個帶薛大人撤退!其他人拼死也要給我拖住胡賊!”我身邊的一個高個子護衛如此吩咐道。
聞言,那老者卻是渾身一僵。他擡起一截枯枝般的手指向我,從嗓子裡發出一聲嗬嗬的怪異響聲,渾身顫抖道:“小女娃兒,你……你姓薛?!”
“劉先生,久仰大名!”我靜靜地望着這個顫抖的厲害的老人,嘲弄般地笑道。
“你姓薛……你姓薛!”老者兀自念着,像是咒語般。接着,他猛地拔高音調,顫抖得幾乎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劉先生尖銳地叫道:“是了是了!武后身邊有幾個姓薛的女官!你是薛珂!小女娃兒,你是李令月的女兒!是也不是?!”
我警覺地後退一步,護衛們圍攏來,將我擋在身後。
那老人卻癲狂地大笑起來,持續的大笑讓他那破敗的嗓子不堪重負,隨即他猛烈地咳嗽起來,幾乎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般!
我忽然有些同情這個瘋子般的老人,但這種同情很快就被現實擊成了粉末。
“天意如此!武后和李令月欠我的,終究要由你來還!”因爲我聽見劉先生用乾涸而赤紅的眼睛死瞪着我,神情極度扭曲怨毒。他嗬嗬怪笑着,對我恨聲道:“怎樣,見了舅舅開不開心?外甥女!”
那一聲‘外甥女’宛如驚雷當天劈下!我的大腦嗶的一聲當機,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