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這就是您所說的救命之恩當以命償之嗎?十三年了,您如今算是終於報了恩情嗎?”
由着不知是綠茵還是綠蘿拿了東西緊緊地按着頸部的傷口,蘇雪心情複雜地挪步走到阿木身旁時,便聽到他茫然地看着山崖下白茫茫的水面,嘴裡喃喃地吐出這麼幾句話來。
十三年前?救命之恩?
蘇雪的眉頭一跳,腦中竟是不自覺地浮現出鴻運客棧那一晚同着那小屁孩一起在湖水裡掙扎的場面來,緊接着,那一塊同心圓形的玉玦又在腦海裡一閃而過。
瞬間,那原本曾升起過卻因着她潛意識裡的不喜而硬生生壓下的懷疑再次升起:他撿到那玉玦不是因爲他次日路過,而是因爲他當時就在現場。
原來,他就是那個神情冷漠脾氣彆扭卻真真切切幫着她逃過了兩劫的小屁孩。
蘇雪神情一震,看着深不可測的山崖,內心越發複雜了起來。
她一直因着曾經的幾次誤會而對他耿耿於懷,心存偏見,便是當初皇城寺裡他的出手相助,她也想當然地認爲那是她救他一回的回報,就是他跟着魏家一起上門提親,她也認爲他是另有所圖。卻不曾想,他如今竟是以命相救。
而此刻再回想從前,只怕他曾經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着他一味報恩卻錯將冒牌貨認成了她!直到後來得知了真相……
是了,聽說那日在順天府門前,聽到她就是真的蘇家二娘子,他似乎當場吐出一口血來!
“郎君?您不是說只要您改變自己的冷漠脾性遇人有難幫一把,如此一傳十,十傳百,總有一日,會有人在蘇娘子有難時也伸手幫一幫嗎?可如今您爲什麼連那一日大街之上的誤會還未向娘子說清,連一直深藏心底的愧疚與自責還未言明,卻就這麼走了?”蘇雪沒想到一向話語不多的阿木,此刻竟是像換了個人,喃喃自語的說了一大通,說出的每一句話卻更是讓她深爲震憾。
原來那日大街之上她被蘇芝的僕婢設計,他主動上前竟是出於這個原因?一個性格冷漠便是觸及到自己的事也不願多追究的人,卻願意爲了她而去改變自己主動幫助他人,這,得擁有怎樣的心志?
心底深處的埋怨早已消逝不見,此時擁有的,只有無限的感激與動容。兩行熱淚,早已不知不覺間爬上雙頰,喉頭更是哽咽得厲害。
“所以最近一直在後面悄悄助我們的,也是你家郎君?”淚水矇住了雙眼,蘇雪咬着嘴脣微有些哽咽地看着阿木低聲道,“他真傻,要說救命之恩,明明是她救了我三次,我才還了他鴻運客棧那一次而已。如今他再次以命相救,我卻要拿什麼還他?”
他這是要讓她一輩子活在愧疚當中嗎?
阿木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蘇雪到了自己的面前,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喃喃自語的話竟然全入了蘇雪的耳中。此時聽着她的問話,對上她淚流滿面的神情,他竟是嚇了一跳,更突地閉緊了嘴巴。
直到過了半晌,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他定了定神情,沉聲道:“不,在郎君心裡,記着的從來都是十三年前鴻運客棧裡二娘子將身受重傷沉入湖底的他救了出來,那一日冰天雪地裡又將身負重傷的我們一同救下。若說還有什麼的話,那便是濃濃的愧疚與自責,愧疚於自己竟被惡人蒙了眼,屢次誤會於您,還親手將您置於危險之中。”
只可惜如今恩情也好,愧疚怨責也罷,郎君都再沒機會親自宣之於口了。
想到這些,阿木的內心更是一陣陣無法壓抑的痛苦,眉頭擰起,嘴脣抿得緊緊的,縱使極力壓抑着,依然無法控制地哽咽出聲:“郎君時常說,他的命是您給的,他爲您做什麼都不爲過。而如今……”
郎君也確實做到了。普天之下,還有什麼比得過付出自己的生命的?
“嗚嗚……”一直都極不喜歡蕭瑾揚的綠蘿終於忍不住嗚咽出聲,咬着嘴脣看着山崖之下,心裡竟有些期盼奇蹟發生,希望那個因爲救自家娘子的人能夠出乎意料地突然出現。
她恨極了當初蕭家郎君一而再再而三地誤會娘子,還當着順天府尹說出那樣狠厲的話來。可此刻,她是真真切切地看到那個她最討厭的男子縱身撲下懸崖一把將娘子托起,是他用自己的命換回了娘子。從前的那些惱怒,哪比得上此刻的震憾?
“救命之恩確實不能不報。”全副注意力都在蘇雪身上的魏溱,終於抽出幾許心思來,看着山崖的方向,臉上升起幾許欽佩來,“蕭大郎君倒是比他那不成器的二弟,多了幾分擔當。”
遠處看着癱跪在地上的鄒五和翠香、翠紅的青林,非常贊同地頷了頷首。因着蕭瑾揚的屢次爲難,魏溱和青林、青松都對他甚爲不喜,但他們也都是理智的人,此刻,那份不喜自然不存在了。
“何必要分得這麼清?”阿木的一句句話,都重重地叩擊在蘇雪的心頭,留下一個又一個深深的印記,讓她覺得滋味難明。但此時此刻,更多的卻是對蕭瑾揚所想所爲的感激,對他離去的悲傷與惋惜。
輕輕的一句話,卻說得阿木心頭越發難受,嘴脣顫了顫,艱難地吐出一句話來:“是啊,有些東西,又哪裡能分得清?”
十三年的尋覓,十三年的等待,無數個日日夜夜的思念,恩情、歉疚、思念、戀慕,在郎君心裡,早已混在了一起,只怕連他自己都分不清。
“聒噪!”一道無力的話語彷彿從九天雲外傳來,飄渺而幽遠,卻更像一道閃電,竟是將立在山崖邊上的所有人都震得身形一僵,腦海裡有片刻的空白。
“阿木,再不搭把手,你家郎君就真的掉下去了。”狀似帶着呵斥卻更多的是無奈和好笑的話語再次從崖下飄來,阿木僵住的神情終於如怒放的花朵,“撲嗵”一聲趴伏在地,全然不顧身體摔在冷硬的石頭上的疼痛,伸了半截身子探向下面。
當看到底下一處凹進處蕭瑾揚正費力地揪着一根從崖背面生長的藤蔓懸於半空時,方纔一直強忍着沒有哭的他,竟是再忍不住熱淚盈眶,一邊解自己的腰帶,一邊轉頭衝青林等人道:“快,快借你們的腰帶給我使一下,我要把我家郎君拉上來。”
太好了,老天憐惜,他家郎君終於沒事了!
“快,青林,把他的腰帶也一塊解下來。”魏溱立時跟着解起了自己的腰帶,同時不忘指了指鄒五。青林一彎腰便將其青色的腰帶抽了出來,再與自己的結成結釦在一起,扔給了阿木。
“娘子,蕭大郎君沒掉下去,這太好了。”綠茵咬着嘴脣默唸了一聲佛的時候,綠蘿卻是拉着蘇雪高興得跳了起來。
結果那緊按在蘇雪頸間的手竟是一鬆,又一股血流順着蘇雪的脖頸往下流,立時驚得綠茵臉色一白。而一直強撐着的蘇雪的注意力終於落到了自己身上的傷處,方纔覺得整個人竟是虛浮無力得很,一陣緊似一陣的眩暈感更是洶涌般襲來。
她努力地想甩一甩腦袋擺脫那眩暈感,結果卻是腳下一個趔趄,整個人向着後面倒去。
“還愣着幹什麼,傷成這樣居然也不送她下去找大夫。”感覺到一隻大手從後面托住了自己的背,又一道帶着焦急與怒意的沉冷聲音響在耳側,蘇雪努力地睜了睜眼,衝着那張凝滿了緊張的俊臉努力地勾了勾嘴,露出一抹感激的笑意,嘴脣嚅動間吐出兩個字,“謝謝!”
下一刻,她便覺得自己的身子一輕,有人將她攔腰抱了起來並飛速地前行。她再撐不住,雙眼一合,徹底地陷入了昏迷之中。
也不知沉睡了多久,等到蘇雪覺得神清氣爽掙了掙眼皮醒來時,對上的便是一張熟悉的黑沉沉的臉。
察覺到她醒來,許雲濤身形一動,眸底升起濃濃的喜意,卻在對上蘇雪看過來的眸光時,又迅速地再次化身黑臉包公,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還知道醒來?怎麼不就此睡去?也省得再看到我這個惹人厭的人!”
那看似憤怒不已實則只有濃濃怨念的話語落在耳中,蘇雪無奈地翻了翻白眼。
都說關心則亂,一個心急的魏溱已讓她差點葬身崖底,還差點搭上蕭瑾揚的一命。若是再加一個衝動的他,天知道場面會亂成什麼樣。
“好了,好了,雪娘也是不想讓你我擔心,纔沒有告訴咱們。她現在纔剛剛醒來,青竹大夫說了,得讓她多休息,有什麼話,還是以後再說吧。”韓秀麗走上前來解圍,說得許雲濤抿脣站開蘇雪隨之吐了吐舌頭時,她卻也忍不住不悅地橫了她一眼,“這麼大的事兒,你也好歹跟我這個姨母說一聲哪,你知道看到你滿是是血地回來,我們有多擔心害怕嗎?”
“娘!”趙睿的一聲提醒讓剛勸了別人卻自己嘮叨起來的韓秀麗忙噤了聲,轉身衝綠茵招了招手,接過她遞上的一碗熱騰騰的湯,“罷了罷了,我照着青竹大夫說的熬了些補氣血愈傷口的湯,你趁熱喝些吧。”
蘇雪衝趙睿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笑着點頭應下,張嘴接下韓秀麗遞來的一勺熱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