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九,黃道吉日,宜嫁娶、開市、剃頭、祭祀。
這一日,自凌晨起,蘇府裡便是喜氣洋洋,綵綢飄飄。全府上下主子、僕人忙成了一團,卻人人臉上像開了花似的,笑得合不攏嘴。特別是徐氏,忙得腳不沾地嗓子發啞,卻依然精氣神兒十足,竟是比娶兒媳婦還高興十倍。
到得傍晚,大紅的燈籠全部點亮,將夜色中的蘇府照得亮如白晝。伴着鑼鼓喧天,炮竹齊鳴,新任二夫人終於在衆人的簇擁下,被八擡大轎擡着入了蘇府大門,齊聚一堂的衆人,頓時沸騰了起來。
此時蘇府東北角的祠堂裡,雖依然是整個蘇府中最安靜的地方,卻也有了幾許與往日不同的異樣。
“哎……喲……哎喲!哎喲!”孩童的呻吟聲由弱變強,一聲緊似一聲,守在另一間屋子裡的寧婆子豎着耳朵聽了好一會兒,才一臉不耐煩地打開門上的鎖奔了進來,“嚎,嚎,嚎,又不是快死了,一直嚎個什麼勁。”
“我,我肚子疼得厲害……”蘇雪靠坐在昏暗的角落裡,一手撐着地,一手緊緊地撫着自己的腹部,咬着牙擰着眉頭,一張小臉皺得變了形。
寧婆子緊盯着她的臉瞧着似乎不像是裝的,纔不情不願地蹲下身子湊近了看,嘴裡卻還不依不饒:“哎喲,莫不是跟你娘一樣,嬌貴病犯了,得到院子裡去養着由二老爺疼着才能好?”
蘇雪眸中厲光一閃,小嘴抿緊,撐着地的手往後一摸,抓起事先準備好的木棒便迅速而用力朝着她的後腦勺揮去:“疼你娘個頭!”
“突!”寧婆子後腦猛然受擊,猝不及防下身子往前一栽,擦着蘇雪的身子趴倒在地,驚愕而兇狠地擡起腦袋看着她。
蘇雪沒料到自己用盡全力的一擊竟未成功,被瞪得一個翻身跳開數步,手中的木棒卻抓得更緊。若是她敢衝上前來或是大叫出聲,她會毫不猶豫地再給她一下。
“咚!”好在下一刻,擡起頭的寧婆子終於抵不過後腦勺處傳來的眩暈,徹底趴在了地上。
“呼!”蘇雪長出一口氣,扔下手中的木棒,卻轉身走到一旁抓起一把灰撲撲黏呼呼的東西,蹲到寧婆子身旁微笑道,“這些日子你費心了,如今我就要離開,怎麼着也得好好回敬回敬你纔是。”
話音落下,她一手扳開寧婆子的嘴,另一手將拿着的東西一股腦兒地塞了進去。卻是她這些日子從窩窩頭上撕下來的被弄髒的皮兒,經過她有意的發酵,早添了濃濃的餿味。好在那寧婆子此刻昏迷着沒有感覺,等到醒來後,怕是連腸子都要吐出來。
“娘子……”綠然的聲音漸近,蘇雪在寧婆子衣服上擦淨手便起身迎了出去,在祠堂外的黑暗處將她備好的東西接過,忙碌了起來。
“娘子,這樣咱們就能出去了嗎?”綠然一面看着蘇雪急急地換着衣衫,一面心有忐忑地低聲詢問。
“當然不能!”蘇雪動作不停,聲音平靜。
“那還要怎麼做?”
“自請離府,去南方的祖宅服素食齋,替母守孝!”
什麼?
宴席設置處,前一刻還嚷嚷着新人入洞房的所有人都呆若木雞,眼神怪異地看着院門處大紅燈籠下那個讓人背脊冒汗的身影。
只見她看上去不過四五歲,身形矮小,滿身縞素,雙髻間兩根長長的白綢帶隨風飄舞,宛如傳說中黑白無常半夜拿人的白鏈,讓人頓生毛骨悚然之感。紅白迥異,那小小的一道白,竟生生將被紅綢紅燈籠交織而成的紅色海洋割裂開來,讓人覺得喉頭一緊。
“雪兒自請離府,去祖宅服素食齋,替母守孝三年。還請祖母和爹爹成全!”直到帶着孩童稚氣的軟糯卻鏗鏘有力的聲音再次響起,衆人身子陡然一顫,才從那莫名升起的驚恐中回過神來。擡眼再看,才發現那不是什麼手拿白鏈的鎖命鬼,乃是個五官精緻的小姑娘。
她小小的身板似勁鬆般直直挺着,一張晶瑩剔透的小臉上,衝破悲傷的是那令人炫目的倔強與堅定。一雙黑如翟石的眸子中,微噙秋水,卻強忍着欲落不落。
原來只是個孩子!
衆人同時長舒了一口氣,有人悄悄摸了摸發緊的喉頭,有人擡手拭了拭額頭的冷汗,亦有人不自然地拉了拉帖在後背上的衣襟。
“誰……是誰讓……她出來……”穿着一身喜氣的暗紅錦袍坐在上首剛接受完新人叩拜的餘氏,探頭側腦從衆人縫隙中瞧見蘇雪的打扮,頓時腦袋“嗡”的一聲轟鳴,眼前一黑,直直向着前面栽了下去。
她這是造了什麼孽,由着韓氏生下這麼個孽障來,前些日子挑撥了外祖家還不算,今日竟穿着孝服鬧到喜堂裡來了,小小年紀,莫不是不敗壞了蘇家心裡不甘?
看着餘氏栽倒,熱鬧的大廳裡頓時一陣人仰馬翻。端茶遞水的,掐着人中拍打的,手忙腳亂的一陣忙活,才總算讓她稍稍緩過氣來。
蘇文成一轉身看着燈籠下那一抹依舊挺立的身影,只覺得一股無名之火騰騰往上涌,快行兩步就要上前將她扔出去。卻陡然間察覺到廳內還有着衆多賓客,其中更不乏自己的上司,忙頓了腳步,攥緊了拳頭隱忍着怒氣,咬着牙狠狠地指着蘇雪:“雪兒,這個時候你在這兒胡鬧什麼?想讓蘇家人都跟着你被人笑話嗎?真是太不孝了。”
眼角餘光看到身旁一身喜服還不曾掀了紅蓋頭的鄒桐豔,他的眸中陡然閃過一抹驚慌,忙衝着呆立的下人喊道:“快,還不快帶了娘子回房去。”
這要是得罪了她得罪了鄒家,他以前所有的謀劃便都泡湯了。而這樣的事,他絕不允許出現。
“是啊,太不孝了。好好的一場婚事竟被這樣鬧了,出了如此只會意氣用事不知顧及家族顏面的孩子,真是家門不幸啊。”
賓客中,多數人都同情地搖了搖頭。有女如此,蘇家的顏面今日算是丟盡了。平民百姓家或許可以說一聲此乃小孩心性,但作爲教養嚴格自小便要求孩子言行嫺雅舉止端莊的官宦人家,這樣不聽教導不受約束的孩子卻是萬萬要不得的。教養出這樣的孩子來,蘇文成也着實可悲。又或者說,蘇家終究是小門小戶,兩代爲官,亦脫不了粗鄙之氣。
“是,女兒不孝!”蘇雪出人意料的話成功壓下嘈雜的議論聲,將所有人的目光吸引過來,“爹爹大婚,女兒卻因生母初逝而認爲爹爹只聞新人笑、不見舊人哭,心生不悅。如此不懂體恤長輩,實屬不孝!爹爹爲了給重病的祖母沖喜肯屈身就婚,女兒卻因惹了祖母不高興而住進祠堂無法近身服侍,亦是對祖母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