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如此的熟悉……
趙五郎整個人怔了一下,有些難以置信。
紅色的身影款款而來,這人不正是逐月夫人麼!
她怎麼又來了,難不成她心有不甘,還想過來殺葛雲生不成?
趙五郎咯噔一下,心頭萬千疑問洶涌而來,立即有些戒備道:“夫人,事到如今,你還想着報仇嗎?”
逐月夫人的身影慢慢地走到趙五郎跟前,只是光芒太盛,這人始終籠罩在一層光暈之中,看不清她真實的容貌。
“我若想殺你們,昨日便殺了,何須留到今日。”逐月夫人柔聲道。
“南妮還想幹什麼?”趙五郎謹慎道。
“五郎,你不必驚慌,今天我來不是爲了報仇,而是與你道別。”逐月夫人道。
“道別?你要去哪裡?”
“回我的望舒山,替我師父好好延續赤月一門的命脈。”
趙五郎終於舒了一口氣,道:“這也好,其實我師父原本也是無心之舉,並非有意加害洛州鄉民。”
“有心無心都無所謂,如今我已想通了,這洛水的恩怨早已難以說清,我十一歲時目睹全村被洪水淹沒,而後又見河妖瘋狂吞噬我的親朋摯友,我忍辱負重求得生存之機,只爲想着日後能報此血海深仇,我這一生都爲仇恨而生,仇恨成了我濫殺無辜的藉口,這幾年我用嫁夢之術殺過的人也不計其數,我從未覺得內疚。若是計算起來,我也是罪名累累,也是死有餘辜,其實這麼說起來,我跟蚩伯又有什麼區別。”
“師父接我入門時,曾告訴我嫁夢之術亦有正邪之分,嫁夢者能幫人達成所願,乃是行善積德之事,赤月一門原本該是與萬生爲善,如今卻也是沾滿了血腥,這是我的罪過。從今日起我就回望舒山安心繼承我師父的衣鉢,不再過問道門之中的事了,但願師父能寬恕我的過往。所以你也不用再擔心我會找葛雲生的麻煩了。”
“只是臨別之際,想起了故人,特來道個別。”
趙五郎最怕聽到道別二字,忍不住生出幾分不捨。
逐月夫人畢竟是他年幼時認識的人,對於趙五郎這種無親無故,無根無底的孤兒來說,這種關係就好比通向自己故鄉和童年的一根絲線,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切感在其中,或許,對逐月夫人而言,趙五郎給他的也是這樣一種感覺吧。
故人二字,可不是代表着共有的過去時光?
四野靜靜,二人一時無言。
過了片刻,逐月夫人轉身欲走,趙五郎突然想起四海閣中的奇遇,急忙問道:“姐姐,你先別走,我問你個事,那四海閣內的事究竟是真是假,還只是我在做夢?”
逐月夫人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光影之中雖不能見她美豔無雙的容貌,但光聽這笑聲都可叫人沉醉半響:“是真是假對你來說有區別麼,如果有一天你發現你現在的一切都是一場夢境,又有什麼關係呢,經歷了的東西不管真假,這對你而言那都是真的。”
“五郎謝謝你,但願後會有期。”
趙五郎一時沒聽明白逐月夫人的意思,又問道:“你這話還是沒說明白,到底那是真還是假啊?”
“浮生好似一場夢,勸君莫問假與真。”
紅光散去,漸漸消失在白熾的陽光下。
葛雲生拍了下趙五郎,詫異道:“你又迷糊了啊?你這腦瓜子越來越不好用了,一天要昏個幾次啊?”
施小仙也憂慮道:“五郎啊,你這是要變少年癡呆啊!”
趙五郎根本沒聽這二人的揶揄,他呆呆地回想了一陣,突然叫了起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這是真的,我記得纔是真的!你們都被騙了!”
“這,真是瘋了呢!”葛雲生和施小仙齊聲道。
“越來越傻了!完了!”葛雲生搖頭道。
趙五郎激動地跳了起來,他突然明白了,那一夜四海閣內,衆人昏迷不醒,肯定是逐月夫人最後救了他們,而後又將葛雲生和施小仙的記憶抹去了。
但是她爲什麼要抹去衆人的記憶?是不想這世上的人記起還有逐月夫人這個人,還是覺得難以面對自己救了本要殺掉的仇人?亦或是不想再面對這有關蚩伯的一切?
“浮生好似一場夢,勸君莫問假與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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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五郎喃喃自語,他突然明白了,逐月夫人最後的這句話不是說給他聽的,而是說給逐月自己的,她希望自己的過往都像四海閣中的夢境一樣,消失在深海之中,永遠地離她而去。
或許,那天晚上是逐月夫人施了個術法,讓所有人的記憶回到進入四海閣前的那一刻,她再用新的夢境騙了葛雲生和施小仙,教他們以爲這四海閣內空無一物,輕而易舉便拿到了虎鶴令,唯獨趙五郎的記憶留了下來。
又或許,真的只是趙五郎受到了迷惑,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在夢裡勇鬥惡蛟,救了所有人,但就算是夢又如何呢,趙五郎已經學到了新的東西,對道有了新的感悟,這就足夠了,不是麼?
趙五郎想到這些,所有的疑問都拋之腦後,他嘿嘿嘿地傻笑起來,自言自語道:“說不定我不傻呢,我只是聰明的比較特別!”
葛雲生看了一眼,又哼了一聲:“傻蛋!”
出了荊湖北路,位置上已近汴京。
此地前不着村後不着店,一片荒涼。
三人走了一陣,眼見前頭有一家不大不小的客棧,名曰長福,正是個落腳的好去處。
葛雲生道:“不如今夜就在這住下,明日再走吧。”
“好咧!”趙五郎和施小仙齊齊應道。
三人進了客棧,訂了兩間二樓的偏僻客房,葛雲生先上的樓,趙五郎和施小仙隨後跟上,這二人剛剛上樓,就聽得樓下傳來一聲清亮的男子聲音:“今日這客棧我們包了,叫其他人另投他家吧。”
緊接着就是鐺地一聲,趙五郎回頭望了一眼,卻是一錠偌大的白銀擲在了桌子上。
這來人隨手一擲,銀錠已經陷入木桌之中,彷彿嵌進去的一般,顯然這人手裡是有幾分力道。
施小仙嘀咕道:“這是誰啊,這麼囂張!”
趙五郎卻耳朵一豎,暗叫道:“這聲音聽着怎麼有些耳熟?”
他俯下身子透過欄杆偷偷看了一眼,這來客約莫有十餘人,一個個背對着趙五郎也看不清具體樣貌,當頭的那個穿着綠衣服,厲聲道:“聽到沒有,快點清理客棧。”
客棧掌櫃有些爲難道:“幾位大俠,這可有些爲難小人啊!”
“怎麼,銀兩不夠麼?”那人又丟出一錠白銀,喝道:“少廢話,速速安排!我家少主不想有外人擾了清淨。”
掌櫃解釋道:“這倒不是銀兩的問題,只是先前已有幾位客官入住,如今再喊別人走,恐怕不妥啊,要不我把後院的幾處廂房騰出來,你們住那裡倒也清淨,不怕其他人打擾。”
“叫你清理客棧你便清理就是,怎麼還這麼多廢話?誰敢不走,就丟他出去!”那人已是微微有些怒意,單手一拍,原本平整的梨花木櫃臺已現出一個清晰的掌印。
“太囂張了!”施小仙怒罵道。
趙五郎卻覺得有些蹊蹺,拉住施小仙道:“我們先看看,這些人好像都是有些修爲的劍客,那個青衣服的背影看起來有幾分眼熟,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一樣。”
施小仙問道:“怎麼,你認識?”
趙五郎想了想又搖頭道:“看不清他臉,有些想不起來。”
廳堂之中,這青衣男子正欲動手,忽然,門外傳來一陣清喝:“柳侍不得無禮!”
“柳侍?!”趙五郎驚了一下,莫非是在齊雲飛夢中見到的那個柳侍?南宮少羽的柳龜二侍,柳未申!
那這些來人可不正是御劍宗的門人?
趙五郎心中翻騰出一串念頭,不知該走還是再繼續偷看幾眼,卻見門口先後步入四名氣度不凡的劍客,爲首的藍衣劍客頗爲眼熟,正是當日在柳雲社出手相救的男子,秦少商。
施小仙啊了一聲:“是他!那個秦少俠!”
緊接着進來的是其他三名劍客,身着紫衣的南宮少羽也赫然在列。
各劍客一見這四人進來,急忙俯首道:“見過四位少主!”
柳侍急忙上前諂媚道:“秦少主,在下查看過了,這家客棧後院有幾處廂房,正好適合四位少主入住,其他客房我等隨後就速速清理。”
四人之中一長髮冷麪劍客拋出一枚銅板,冷冰冰道:“三師弟果真是教的一衆好奴才,真是會辦事,可比我長卿宮的人會做事的多,打賞!”
銅板嗡地一聲劃過,柳侍雙指一接,喜滋滋道:“謝二少主打賞!謝三少主教誨!”
原來這長髮冷麪劍客,正是劍宗四少排行第二的冷少卿。
南宮少羽嘴角微微一揚,道:“我柳龜二侍若是連這點事都做不好,留着又有何用?長卿宮的人也是該好好教教了!”
冷少卿冷冷道:“我可不及三師弟這麼有排場,聽說飛羽宮的劍侍比大師兄的商陽宮還多了一倍不止,真是叫人豔羨。”
南宮少羽斜飛雙目,輕笑道:“二師兄這話可是有些不中聽,大師兄如今是代掌門,他若想要,這御劍宗的哪個人又敢說不是他的侍從?區區飛羽宮不過是在清虛山的第七重天罷了,你又何必計較。”
冷少卿與南宮少羽歷來不合,這是御劍宗內人人皆知的事,如今這二人一進客棧,又是針鋒相對,秦少商的臉色已經有幾分不快。
在一旁的龜侍倒是沉穩,他見此情景,急忙打圓場道:“我說諸位少主,連日趕路想必也是有些疲憊了,不如先入廂房歇息片刻,如何?”
柳侍立即朝掌櫃喝道:“還愣着幹嘛?還不快去準備房間,我限你半個時辰內,將其他人全部趕走!一個不留!”
秦少商眼見這些人一副耀武揚威的姿態,不禁皺了皺眉頭,嘆氣道:“諸位師弟,下山前師父反覆告誡,我等出來切不可太過張揚,亦不可失了宗派的氣度,不知大家可還記得?”
衆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作答。
南宮少羽依舊笑顏如花,彷彿這事與他無關一般。
而冷少卿依舊面冷如霜,狀如一尊冰雕。
惟有這三人背後的一個少年怯生生道:“師父誡語,少宗自然銘記在心!絕不敢越雷池一步!”這少年五官十分清秀,遠遠看去與齊雲飛還有幾分相似,只是身材十分瘦弱,臉色更是有些慘白,彷彿大病初癒一般。
這人自然是劍宗四少之末,劍門天資第一的丁少宗。
丁少宗的話雖然有氣無力,甚至有幾分收斂,但叫外人聽來卻是比金玉還堅定,王瓊風的話對丁少宗而言,那便是金科律令,絕無違反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