窩闊臺覺得有些吃驚,這位來自南邊的身材有些瘦弱的年輕人,此刻間目光炯炯,信心萬倍,就好像是在談論一件已經篤定的事情一樣。
他沉聲問道:“南朝是如何攻略我們的,你倒是詳細說說。“
宋義長說道:”有形之戰,鐵騎四出,攻城略地,搶走牛馬糧食和百姓。這種創傷是看得見的,也很容易恢復。但無形之戰,用經濟作爲武器,殺人不見血,攻城不見人。但將整個國家都拖入南朝的陷阱中,讓我們貧困,讓南朝發達。”
忽必烈的眼中浮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銳氣,他對宋義長說道:“這當中有什麼玄妙的地方,你可以當面對大汗講明。”
宋義長卻笑而不語,只是拿起手邊的瓷盤說道:“咱們就從這個盤子說起吧,大汗可知道這個盤子是用什麼做的?”
窩闊臺搖了搖頭,說道:“我只知道是南邊上貢來的貢品,誰知道這又光又白的東西是什麼做的。”
“其實不過是龍泉的一捧泥土而已!”宋義長朗聲說道:“從龍泉山中挖了出來,首先用工匠捏造成型,然後放入窯中焚燒,最後就做成了這個盤子,而這個盤子,從南朝販運而來。到了大名的市場上就可以賣到七十貫!換句話說,在大名要四百斤食鹽才能賣到這樣一個盤子!”
窩闊臺嚇了一跳,他從年輕的時候起就跟隨成吉思汗學習怎麼處理政務,對經濟的瞭解要遠比兩個哥哥深刻,也比拖雷要深刻。他當然明白四百斤食鹽意味着什麼。在草原上,四百斤鹽足以買下一個小部落的牛羊,數十匹上好的戰馬,甚至幾十個女奴。草原上爲了四百斤食鹽可以刀兵相向,兄弟反目。
沒想到這區區一個盤子就能值到這麼大的價值。
“南朝用一捧泥土,就能換取我們四百斤食鹽!天下間還有比這更不合理的買賣嗎!”宋義長大聲說道:“這纔是明目張膽的*!這纔是真正的侵略!我們每年辛辛苦苦用勇士的命去相拼得到的財物,竟然讓他們用泥土換走了去!天下間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情麼?”
忽必烈捋了捋頜下的鬍鬚,凝神說道:“這事情我也聽說過。不過據說中原也能生產這些杯盤碗盞,比如河南地的汝州,還有太原附近的磁州,只不過大軍經過的時候工匠們都被殺了或者跑散了。大汗可以發佈令旨,叫本地的達魯花赤召集工匠重新開始生產,一旦生產出來馬上派人送到和林來。這樣不就不用擔心依賴南朝了麼?”
“正是,要想不讓宋朝的陰謀得逞,咱們必須建立自己的生產體系。但要建設這麼一套完整的體系,殊爲不易。必須選擇一名合適的人才*理,只有懂得這裡的奧妙的人,才能重新召集人手,部署燒窯。才能保證每月有穩定的產量。但是我看大汗部下並無此等人才。”
窩闊臺也點頭說道:“早先的時候,別貼兒曾經向我建議殺盡中原的人畜,將大河兩岸盡數變成草場便於咱們蒙古人放牧。但是耶律楚材就不同意,他說如果按照金國的辦法來重新徵收賦稅,說一次能收到糧食四十萬石,絹八萬匹。看樣子他似乎很精通這方面的事情,這件事情就交給耶律楚材去辦如何?”
耶律楚材這個時候可以算是蒙古在漢地招降的大臣中排名第一的角色。早在蒙古軍襲破金國中都之後就投降了成吉思汗,並且以才思敏捷、懂得漢地的文化而頗受成吉思汗信任,本身他又是契丹貴胄的後裔,正適合蒙古人利用契丹來牽制女真的政策。
窩闊臺繼位後耶律楚材依舊受到大汗的信任,在他的力主之下,開始利用金國的舊儀軌建立蒙古對中原的統制。他積極恢復文治,逐步實施“以儒治國”的方案和“定製度、議禮樂、立宗廟、建宮室、創學校、設科舉、拔隱逸、訪遺老、舉賢良、求方正、勸農桑、抑遊惰、省刑罰、薄賦斂、尚名節、斥縱橫、去冗員、黜酷吏、崇孝悌、賑困窮”的政治主張。並且企圖用這一套來影響蒙古本部的規矩,比如從前蒙古人之間規矩粗陋,不管是大將還是親貴見到大汗只是簡單的俯首鞠躬罷了,但耶律楚材力主實行中原的君臣之道。並且親自勸說察合臺首先對大汗行君臣之禮,衆人見察合臺也聽從了耶律楚材的建議,自然無不凜從。
耶律楚材畢生的心願,是企圖利用中原的禮儀教化這一套來改造蒙古人,把蒙古人締造成如遼金一樣的帶有野蠻殘餘的農業性帝國。
所以他堅持要求南下的大將們注意不要殺害攻下州郡中的儒生,而是要把這些儒生送到北方來。這是達成他“四海昇平”理想的最重要的助力。
所以當看到宋義長在大汗駕前立下了大功的時候,耶律楚材感覺到的不是妒忌,而是欣喜。這南朝的書生第一次面見大汗,就立下了如此不世奇功,將來必定爲大汗重用。也許他將來會是大汗在新附人中信賴的大臣,有他幫忙,一定能慢慢的感化大汗,讓他理會到中原禮教的精髓所在。
只聽得御階上窩闊臺高聲喝道:“耶律楚材,上前來!”
耶律楚材託着自己長長的鬍鬚,小步快跑到了石臺上。眼看大汗和宋義長正在相談甚歡的模樣,心下也甚是安慰。
窩闊臺將宋義長的說法給耶律楚材簡單的講說了一遍,對於中原的這一套經濟策略,窩闊臺只有一點點淺顯的概念,就是在簡單的幾句話中也出現了幾處錯誤,耶律楚材忍着不便當面支出,宋義長卻不時的插嘴爲大汗指出錯謬之處。
耶律楚材很快就看出這個南朝的書生跟自己的不同之處。他自幼接受山東大儒教化,說話直來直去,又敦信守禮,難免說話做事古板了一些。和大汗意見不合的時候,甚爲堅持己見,甚至當着大汗的面就爭執起來。
連乃馬真皇后都曾經說道:“能夠和大汗爭執的這麼厲害還沒有被處刑的,世界上大概也只有耶律楚材了吧。”
耶律楚材知道,那是因爲大汗還需要他來治理中原的百姓。在他還有用處的時候,大汗再惱怒也還保有着霸者的理智。
但眼前這個宋義長的表現跟自己全然不同。
當大汗說錯的時候,他總是先輕輕咳嗽一聲,或者故意將什麼東西弄出點響動,讓大汗注意到,先停下說話。然後以一個佛學或者民間的笑話開場,慢慢的在暗中委婉的指出大汗的錯漏之處,既不讓大汗失了面子,又能糾正大汗說錯的地方。講說的精彩之處,經常逗的大汗哈哈大笑。
佞臣,耶律楚材腦中登時浮現出兩個不詳的字眼。
古來忠臣少,佞臣多,大多數人看重的只是君主能帶給自己的功名富貴,對天下蒼生其實沒有那麼在意。帝王如何想,如何歡喜,他們就如何去做,全然不顧治下百姓的福祉安康,這就是佞臣。
雖然如此,佞臣在朝堂上卻總是對忠臣佔據着優勢,因爲他們的的確確的是在爲了人主的心思而日夜琢磨。忠直之臣是做不到這一點的。
就如同當日他與窩闊臺爭辯,而宋義長卻懂得用故事和寓言來哄着大汗高興一樣。
宋義長會是那個阻礙帝國、禍及蒼生的佞臣麼?
如果是的話,那耶律楚材寧可採用最黑暗最卑鄙的手段也要將他從舞臺上抹去。
不過幸好宋義長所說的主張,大抵與自己暗合。不過他還是聽出了一些嘲諷之意,那是在說他這燕京等十路徵收課稅使辦事不利,沒有給到大汗以充足的用度。
自古臣子勸諫君王,多以力行勤儉爲先。但蒙古人在草原上困頓千年,好不容易有了享受富貴溫柔的機會,要他們行勤儉節約之道,如何肯行?
耶律楚材拿不準宋義長的真實意圖所在,只是躬身說道:“大汗,中原的民力尚未完全恢復,這個時候大興官辦事業,靡費錢財,而且興擾地方,還是請諸王貴戚稍作節儉,蓄養民力,等日後中原元氣積累,再行辦理官窯等事務不遲。”
窩闊臺一聽他這句話,登時又不高興起來:“我們的花銷,還不及那臨安的思南思汗十分之一,這裡哪裡像是統治世界的君主的模樣?就是這樣,賞賜諸部和各位王公的錢財還是時常不足來着。思南思汗爲何就能有這麼多的黃金、瓷器和綢緞?難道是我的領土不夠他廣大,還是我治理下的百姓不夠他衆多,還是我蒙古的精兵強將不如他的羊羔軍隊能打仗?”
宋義長插嘴說:“耶律中書,你被南朝那一套禮儀教化麻痹的太久了。金國也是盡學的規矩,雖然略有小富,可曾真正和南朝比肩了?要知道中原之地掩爲女真所有,當富極天下才是,爲什麼繁華依舊不如南朝?那當中隱藏着一個大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