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老不要急着走,”鄭雲鳴從懷中取出一紙空名告身:“我和陸翁商量過了,營中的大小事務很多還依賴你協理,所以我們打算請告孟帥把你留下來。”
“目下暫且將這土龍軍分作左中右三軍,我自將中軍,陸翁掌右軍,葛老您就親負辛勞,擔任左軍的統制官如何?”
葛懷愣了一下:“孟帥跟我說道您小官人不喜歡咱們目不識丁的大老粗來替你管理新軍,所以纔沒有帶一個將官過來,爲何又要我留下?”
“您誤會了。”鄭雲鳴略帶歉意的說道:“本質並不是一味排斥武臣統軍。我的意思是不要使新舊軍混雜,以至於使得新軍沾染了暮氣和惡習。如葛老這樣忠直果毅的將領,我們從來都是求之若渴。請葛老勿以文武之別爲念,一定要留下來幫我。”
平素裡只要是有正式職銜的文官,難免都會看不起大字不識一個的武夫們,就連幕府中的幕僚們也常常編了笑話,在背後笑罵這些無禮的粗人。像鄭雲鳴這等身份和學識的文臣,這樣情真意切的言語,葛懷已經許久沒有聽到過了。
“沒的說,咱們領兵打仗的人,講究的就是個忠義。”葛懷伸手將誥命紙接了過去:“總管只要有用得着葛懷的地方,水裡水裡去,火裡咱火裡去!”
“只是將來你們讀書人一時興起要吟詩賞月,喝酒作文之類的活動。千萬別把老葛算在裡面了。”葛懷的直肚腸讓衆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從江陵北上到襄樊的道路大致有三條。其中最便捷的道路無疑是先北上抵達郢州,然後從漢水坐船逆流而上,直奔襄陽城。
而最爲艱險的則是繞道峽州,轉路歸州。越過崇山峻嶺,抵達漢水上流,然後順流到達襄陽。
還有一條道路,則是從江陵沿漳水北上,在荊門軍登陸後沿山路向北越過荊山從陸路到達襄陽城。這條路比之繞道峽州的道路固然要輕鬆一些,但是仍然要越過荊山山脈的重重阻隔。
這條道路當然不如漢水水路興旺繁盛。卻也不像歸州路那樣只有少數旅行者和商旅經過。每天都會有相當數量的商隊從荊門軍上岸,穿過荊門山茂密的闊葉木森林,將江陵特產的漆器、銅器和紙張運往襄陽,再將襄陽的漁獲、木材和醃菜運回江陵販售。
可是今日荊門軍碼頭的客商們卻詛咒着自己的選擇。寧可多花幾個錢去漢水搭船,也勝過堵在狹窄的道路上動彈不得。
只因爲這條平日算不得人馬繁榮的道路上,此時擠滿了向北前進的兵士和眷屬們。
他們的目的地不是襄陽,而是居於襄陽與江陵之間的荊山山脈中名作老鴉山的一座大山。
選擇這個地點作爲土龍軍的老營所在地,是以鄭雲鳴爲首的土龍山諸將和京湖制置使司力爭的結果。京湖制置使司原來的打算,是將宰相公子和他龐大的伴讀隊伍,安置在江陵府郊外,這裡原先三面環水,號稱三海八櫃的天險所在,因爲百年未經戰火的緣故,早就已經被江陵的百姓開發成了田地,又因爲是在河牀上填土開墾而成,所以土質特別肥沃,是江陵一帶一等的良田。
趙範的意思,寧可用國家權力驅逐在這裡耕作的百姓,讓鄭雲鳴帶着人安安心心的在這裡耕讀,勝過放他在襄陽府搗亂。
但鄭雲鳴卻考慮到土龍軍的獨立性和施政的自由度限制,畢竟在江陵來說是京湖三角核心----即襄樊、鄂州和江陵----中財稅重地的存在,原本就聚集了大量來此就食的軍隊。京湖方面三司的二把手也都聚集在江陵,從政治方面評價,其實是不遜於襄陽的國家重鎮所在。
人多,麻煩自然就多。
鄭雲鳴寧可將駐地北移數百里,遷移到位於襄陽與江陵交界之地的老鴉山界。這裡位處險隘,有荊山天險可持。守在老鴉山,就等於守護住了江陵的北翼。何況老鴉山原本只有一座土兵的哨寨,只有民兵一百餘人駐紮。對於襄陽的趙範和位居江陵的京湖制置副使別之傑來說都是鞭長莫及的所在。
“這兩位大人都是惹不起的人物呵。”鄭雲鳴一面對着楊掞和王登抱怨着一面用硃筆在地圖上圈下了老鴉山。
當然,既然選擇了活動的自由,鄭雲鳴也要面對在荒郊野外駐紮的種種艱難。
首先要面對的就是令人頭疼的房舍問題。老鴉山軍寨不過茅屋十餘間。外圍用數寸粗細的圓木草草的搭成了柵欄,這是京湖地方通行的搭建山寨的辦法。可是對於人口超過萬人的土龍軍、家眷和屯田百姓來說,這幾乎等於毫無遮蔽和安全。
其次遠離水陸重鎮屯駐的後果,就是每天必須安排大量人力組織對軍隊的補給。土龍軍需要的一粒米、一支箭。都必須用大車和扁擔從襄陽府通過曲折的山路搬運到老鴉山去。光是在路途上需要的花費就已經不菲。
更不用說荊山左近都是山地,可供耕作的田地嚴重不足,更兼撂荒多年,要將上萬百姓放置在此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工作。
“勢必不能全放在這裡。”陸循之對鄭雲鳴建議:“只能留下少數人在這裡開墾荒田。剩下的人可以安置在從老鴉山到荊門和峽州之間的土地上,這裡原本少人耕種,土地荒蕪的很厲害,可是根據前去勘測的人說,這裡的土質雖然比不上三海八櫃的肥沃,卻也可以號稱中等之田。”
“在荊山上放置烽火臺。”鄭雲鳴點頭道:“一旦敵人來犯,老營可以收納附近的百姓。而老營南邊的屯田農夫可以迅速向荊門軍撤退。再從漳水轉道江陵。”
話雖如此說,但當鄭雲鳴走在隊伍中間,親眼看到了山巒間偶爾才顯露出的幾塊田地,剩下的只有茂密的山林和連片的荒草,心中也禁不住爲未來耕種的艱難憂心。
當隊伍行進到荊山腳下的開闊地帶時,方纔看見了連綿不絕的稻田,田中稻苗正是奮力成長的季節,山野間翠綠蔥蘢,縱橫的阡陌間不時有農人牽着耕牛經過,如果不是遠處起伏的黛色山巒,鄭雲鳴幾乎以爲自己還身置在秀麗的江南。
楊掞走在隊伍中看見前面的憲兒騎着一頭毛驢,正在和身邊的韓四郎性致勃發的談論着這裡和江南的景色哪個更美。向前緊走了兩步,偷偷的用藏在袖中的鐵錐向着驢子的臀部猛刺了下去。
那驢兒吃痛,嘶叫了一聲馱着鄭憲離了大路,衝入了路邊的田地中。憲兒驚叫着試圖勒緊繮繩,但是在劇痛的驢子身上一切都是徒勞。驢兒載着驚恐萬狀的憲兒在田地裡狂奔不止,新兵們看着主將的書童在田裡驚叫的滑稽樣子,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直到幾名軍士從不同的方向包抄過去才勉強制住了瘋跑的驢子,這個時候整片的稻田已經被踩踏的狼藉不堪,聽到了消息的農田主人慌忙趕來,但看見這麼多官兵站在大路上,只是遠遠的跺腳叫罵,不敢稍微靠近。
鄭雲鳴騎在馬上,劍眉倒豎,大聲喝問道:“鄭憲!你都幹了什麼!上路之前反覆申明軍紀,如何說來!”
王登大聲說道:“有踐踏毀壞沿路農田秧苗者,杖二十!”
”我說過了!”鄭雲鳴的聲音升的比王登還高:“有侵犯百姓者,照原懲處例三倍執行!軍法官!將鄭憲就地責杖六十!”
兩名虞侯上前架住了憲兒,全然不理會憲兒的哭喊將其掀翻在地,杖手過來便要動刑。
“等一下!”楊掞舉手說道:“鄭憲只是初犯,又是因爲坐騎受驚,所犯並非本心。依照常例應該減刑!”
衆將看見楊掞開了口,也紛紛躬身向鄭雲鳴求情。畢竟沒有人不願意平白送給主將的近侍者一份恩德。
王登也說道:“畜生受驚非人力所能控制,如果將來因爲戰馬受驚踩踏莊稼,因此也要對軍兵施以三倍嚴刑,其理不公,只怕難以服衆。”
鄭雲鳴瞪了王登一眼:“戰馬無故受驚便是騎兵調教不嚴,怎麼能稱作是無罪?不過念在鄭憲只是初犯,且尚有可恕之理,刑杖減半,杖三十!衆人不得再開口求情!杖手,爲什麼還不動刑!”
兩名杖手舉起黑油木棍,噼噼啪啪的打了起來,每一杖下去,憲兒的慘叫聲被全軍將士和四周漸漸聚攏圍觀的百姓們聽在耳中,許多人都在心裡暗暗認爲鄭雲鳴的做法未免是太過苛刻了。
刑杖到二十下的時候,鄭雲鳴開口叫道:“且住!”
杖手急忙停了手中的棍子,擡頭聽候長官的命令。
“我是鄭憲的主人。”鄭雲鳴說着翻身下馬,動手開始解自己的官袍:“鄭憲犯法,是我管束不當,這刑罰該當有一部分用在我身上。”
他這一開口一軍皆譁然,在這個時代裡貴賤分明,主人出頭替爲下僕者受過是一件不能想象的事情。
王登當即喝道:“您是一軍的主將,怎麼能自己來受刑?”
葛懷也趕忙來相勸:“大將您這麼做太過分了,主僕雖然親密畢竟有上下之別,爲什麼只是鄭憲犯了錯您還要自己來頂這個刑罰?”
憲兒趴在地上也不住的苦求:“公子不要這麼幹,憲兒乖乖捱打就是了!”
“葛老不必相勸,”鄭雲鳴這時候已經脫好了衣服,趴在地上:“這是爲你們將來立下規矩,凡有親兵家奴干犯軍法者,主人都有連帶干係,杖手,行刑!不然以違抗軍令之罪,先將你們斬了!”
兩名杖手慌忙跪倒磕頭:“無論如何不敢對老爺動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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