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同時,鄭家和揚州鎮水師都集中了手頭能夠調動的艦隊準備來一場空前的大決戰。
至於在南京的談判,其實彼此都沒有當回事。
實際上就目前的情形下雙方的力量對比乃是五五之數,根本就談不攏。只有先闆闆手腕,等到力量的天平朝一方傾斜之後,才能得出一個雙方都能夠妥協的條約。
但鄭成功卻很不理解,這一時期,這個鄭家未來的當家人正值中二年紀,尚在歷練階段。對於父親和三叔檯面上和孫元握手言歡,桌子下卻拳打腳踢的行爲很不理解。
“三叔,我們不是正同孫太初和談嗎,現在卻集中如此多的兵力和揚州水師決戰,是不是太……”
“太什麼?”
鄭鴻逵難得地在鄭成功面前一臉的嚴肅。
年輕的鄭成功被三叔嚴厲的目光看得忍不住垂下眼瞼,訥訥道:“我只是……只是覺得這麼做,不能取信於人,反惹別人恥笑。”
“恥笑?”鄭鴻逵搖了搖頭:“福鬆啊福鬆,你叫三叔我說你什麼好呢?”
“侄兒聆聽三叔教導。”
鄭鴻逵:“福鬆啊,你將頭擡起來,用眼睛看着我,對,就這樣,目光不要閃爍,不要逃避。很多事情,不是你想逃就逃得掉的。”
他伸出手摸着少年鄭成功的肩膀,嘆息道:“福鬆,我也知道你也是上過戰場的。在戰場上身先士卒,作戰勇猛,屢立戰功。按說,你這樣的人早就盡收士心了。可說起在水軍中的威望,你還比不上你弟弟。”
鄭成功麪皮微微發紅:“二弟縱橫四海,我卻是比不上他。”
“不不不,你不要看輕了自己。”鄭鴻逵道:“帥和將是有區別的,你弟弟的才能在打仗,而你之纔則在於統帥。要做一個合格的統帥,除了要有寬厚之心,還得有剛毅的性格和遠大的目光。而這兩點,目前的你都不具備。其中,尤其是性格,卻能決定一個人將來的成就。”
他接着說道:“福鬆,你大約是讀多了書,將性子讀得有些溫和,凡事都喜歡將人往好裡看,不喜歡和人發生正面衝突。我知道你內心中是非常敬佩孫太初的,這一點你承認不承認?”
鄭成功點點頭:“三叔,孫太初以弱冠之年就能拉起一支強軍,退建奴,剿闖賊,討劉超,年紀輕輕就能立下赫赫戰功,真今世冠軍侯也!想我今年也剛二十,和他一比,卻是一事無成。如今國家正值風雨飄搖之際,我家與揚州鎮正該擯棄前嫌,共赴國難,爲朝廷效力纔是。又怎麼能夠自己先打起來,以至親者痛,仇者快?依侄兒看來,孫元要與我家在黃海在日本航線和睦相處,答應他就是了。咱們家的海貿獲利豐厚,就算分一點給揚州鎮又如何。寧鄉軍若是壯大了,將來國家也多了一分戡亂力量。”
“糊塗,糊塗啊!”鄭鴻逵這次卻沒有發怒,反苦笑道:“福鬆你有一顆赤子之心,有報國之志,爲叔很是欣慰。這話由別人來說,爲叔或許會大加激賞,說一聲好男兒。可你卻是鄭家未來的當家人,爲上位者,卻行不得快意之事。”
“福鬆,你想過沒有,將來一旦你繼承了大哥的位置,那可是要負起幾十萬人生計的重擔的。沒錯,我鄭家海貿所獲之利是豐厚。表面上日本那邊的航線和孫元分享也沒有什麼,可這也僅僅是表面罷了。你別忘記了,福建這邊可是有紅毛的,他們佔了雞籠。南洋那邊也是如此,荷蘭人也不是那麼好惹的。這些年,咱們和紅毛屢起摩擦,其實所獲之利並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麼風光。整個水師,其實都處於苦苦支撐的地步。若是日本那邊再被揚州鎮水師積壓,只怕日子就難過了。”
面上的苦笑之色更濃:“日子難過些倒也無妨,可咱們和寧鄉軍卻是不一樣的。孫太初他們日子過得苦一點沒什麼,咱們卻是不成。”
鄭成功好奇地問:“還請教三叔。”
鄭鴻逵道:“寧鄉軍的前身是大河衛的軍戶,軍中的士卒可都是是軍籍的,人身和土地都牢牢地依附着孫太初,離開寧鄉軍就是流民,所以,日子就算過得再苦,部隊依舊不會亂;至於寧鄉軍中的天雄軍和九邊精銳,那可都是我大明朝邊軍的精華,他們就服他孫太初,就算再窮,也不可能離開。而且,孫元率領着他們能夠不斷取得勝利,獲取功勳。可以說,寧鄉軍中乃是鐵板一塊。可我們不成,我鄭家的人馬雖說,可都是流民和海賊出身。很多人都是惟利是圖,一旦我鄭家養活不了他們,只怕立即就散了,另起爐竈去幹海盜,說不定還會調過頭來給咱們一刀。”
“咱們的水軍,就是錢喂出來的怪獸。一旦喂不飽他們,問題就大了。所以,日本這條航線我們不能就這麼扔出去,得牢牢地抓在手裡。否則,一旦人心散了,部隊亂了,福鬆你還談什麼爲國效力?”
鄭成功嘆息一聲:“三叔說得有理,可和寧鄉軍打,侄兒心中卻覺得有些難過。”
“你啊,還是沒有將自己當成鄭家未來的統帥啊!多歷練兩年,就會明白的。”鄭鴻逵安慰他道:“寧鄉軍和我福建水師都又報國志向,可這並不防礙我們底下的四海爭雄。”
“恩,是三叔。”鄭成功想不明白也不願意再去想,問:“這次我們的和議已經談崩了,看來,我們還得在南京呆上一陣子了。”
“不是一陣子,是很長一段時間。或許,在未來的幾年之內,福鬆你都不能回泉州老家了。”
“啊?”
鄭洪逵道:“忘記同福鬆你說了,大哥剛飛鴿傳書過來,說我鄭家已經走通了門子給你謀了一個南京國子監監生,讓你在學堂裡好好讀書。”
鄭成功有些發愣:“我要讀書?”
“對,福鬆你是我鄭家未來的家主,將來可是要肩負起整個水軍的。早一點進國子監讀書,早一日接觸南京上層,對於你對於鄭家的未來卻是有好處的。況且,你不是喜歡讀書嗎?”說到這裡,鄭鴻逵面上露出笑容:“對了,我已經和牧老談好了,讓你拜在門下。”
“我做牧老的門生!”鄭成功吃驚之餘,心中又是一陣歡喜。錢謙益乃是探花出身,東林領袖,江南士領的標杆性人物。能夠做他的學生,鄭成功異常激動。
看到鄭成功喜不自勝的模樣,鄭鴻逵笑問:“福鬆,你高興不?”
鄭成功:“三叔,牧老乃是大學問家,能夠拜在他的門下,侄兒自然高興。”
鄭鴻逵心中一樂,暗想:福鬆啊福鬆,大哥和我讓你做錢牧齋的學生可不是讓你去學些八股文,子曰詩云的,也沒想過要讓你考個進士,做個七品知縣。要學,就學統帥千軍萬馬,管理幾十萬人的真本事。
這次鄭芝龍和鄭鴻逵之所以讓鄭森拜在錢謙益門下,主要是基於兩個方面的考慮。
首先,鄭成功從小就被家裡當着未來的當家人培養,從六歲起就聘請了先生回家啓蒙,熟讀儒家經典。這個鄭成功確實是個讀書的料,七歲能詩,十歲能文,簡直就是個神童。在十一年的時候,更是得了秀才功名,成爲南安縣的廩生。
如果這麼發展下去,將來說不定還真要中個舉人,甚至進士。
不過,大約是讀的書多了,鄭成功的性子卻有些偏軟,不像海寇出身的鄭家人那麼剛強。這樣的性子顯然是要不得的,得改。
可無論家裡人怎麼說,鄭成功總是聽不進去。一說起這事,他就引經據典,鄭家人沒一個能說得過他。
看來,要想扭轉他的性子,還得找個能夠讓鄭成功俯首帖耳的大儒,而且這個大儒還不能是書呆子,得人情練達,曉暢時務,這才能對鄭森產生良性影響。
於是,鄭家人就將目光落到了錢謙益身上。
牧老人着表面上看起來是大名士,東林黨領袖。可這人一點都不迂腐,不但不迂腐,心眼還多得緊。讀了一輩子聖賢書,連翰林院都進過。但卻極爲變通。且一看到好處,都會想法設法弄到手,這樣的特質正是此刻的鄭成功所缺乏的。近朱者赤,讓他做大公子的老師正合適不過。
其次,最最要緊的時候,鄭鴻逵感覺到,自從中原、湖廣盡陷農民軍之手,北方建奴縱橫數省入如無人之境之後,這大明朝只怕是真的要完了,北京那邊的覆亡只在朝夕。
如此,就不能不爲鄭家人的前途多做打算。
北方、中原陷落之後,並不代表南京一定就會完蛋。實際上,鄭家人也看得明白,明朝之所以糜爛成現在這樣,主要原因是國家財政破產。如果北方都丟了,或許還身是甩掉了一個大包袱。南京靠着其富庶的物力和人力,未必就不能守住。到時候,怕又會變成明朝開國時的局面,和北方的賊軍和建奴劃江而治,積蓄力量待變。
到時候,有着強大水軍力量,必然會受到南京方面的重視。現在如果鄭森能夠做東林黨領袖錢謙益的門生,將來也會爲鄭家謀去相當的好處。
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