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觀音門外,燕子磯。
江上白帆如雲,大風鼓盪,壯闊而浩蕩。
江北四鎮的前鋒部隊都已抵達南京北岸,兵器和鎧甲的閃光在日光下閃成一片。
遠處的觀音門緊緊關閉,只城頭有一羣守軍趴在雉堞上。往昔熱鬧的江岸靜得只能聽到風聲,好象已經被福王入京的威勢徹底震撼了。
並沒有急着讓士卒門上岸,所有的船隻都拋下了鐵錨,等着城中官員主動出來迎駕。軍事只不過是最後的手段,一旦迫不得已動了刀兵,福藩得位不正,未來只怕會有許多政治上的後患。
天下人心不服不說,一旦開打,本着要麼不做,要做就將事情做絕的原則,擁福派肯定會血洗南京,將整個東林連根拔起。
此事做了,固然痛快,可後果卻是嚴重的。畢竟,東林雖然只不過是朝中文官的一個黨派,可他們代表的是整個江南士紳上層建築的階級利益。可以想象,一旦剷除東林。明帝國整個東南的基礎組織必然和福藩分道揚鑣。真到那個時候,福王只怕連一個官吏都招不到,還談何統治這麼一個偌大帝國。
最要命的是,一旦未來建奴南下,這些不認同中央政府的地方勢力就會卸掉心理上的最後一絲包袱,投降異族。
作爲一個穿越者,孫元在未穿越之前也知道東林的危害,也想過自己如果到了明末,要想重振河山,第一件要乾的事就是打倒東林。可現在想起來,以前的自己還真是幼稚了。
一提起東林,在大家心目中這就是一個腐朽沒落的官僚集團,建奴南下的時候都爭先恐後地投降敵人做漢奸,說得彷彿是汪精衛一樣。這其中,以水太冷,頭皮癢的錢謙益爲甚。
其實,南明滅亡時,還是有許多文官殺身殉國的。揚州十日、嘉定三屠,老百姓死得多,文官書生也死了不少。在後來,比如那個做過山東巡撫和河漕總督的朱大典,舉全羣數百口人都死在抗清第一線,家中婦人寧可自焚也不肯做亡國奴。
推倒一座大廈容易,要想重建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明年就是空前國難,在這個時候,任何大動作對於這個國家都不是什麼好事,如今最要緊的是捏合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
所以,等到艦隊開到觀音門外,就連一直喊打喊殺的盧九德和馬士英也同時選擇用政治手段解決問題。
於是,大家統一認識,下令在百官未來拜見福王之前,一兵一卒不得下船。
可如今這二人的心情就好象是二萬五千里長徵,只差最後一步走完,都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兩人也沒辦法在船艙裡呆下去,都跑帶甲板上透氣。
只留孫元在福王的身邊隨侍。
這還是孫元第一次和福王單獨相處,自從上次福王用一天工夫就背熟了自己和傅山弄的那本小冊子之後,他感覺有些看不透這個未來的弘光帝了。
船在江水中微微盪漾,這種顛簸卻叫福王很是舒服,這座肉山正躺在胡牀上,看着外面的風景。
胖子都怕熱,雖然天已經涼下去了,可他還是穿着一件破爛的衣衫,面上帶着從容的神情,這種淡定也不知道是心理強大還是沒心沒肺,同一臉興奮又坐立不安的馬、盧二人形成鮮明對比。
窗戶都看着,大風襲來,船艙裡滿是呼呼風聲。
陽光正猛烈,從這裡看出去,外面的燕子磯嶙峋山石直立江上,三面臨空,形似燕子展翅欲飛,竟是如此的壯觀。
“孫元,此地如何,不錯吧?”福王大約是也感覺到孫元在偷偷觀察自己,面上露出憨厚的笑容。
“很壯觀。”孫元道:“陛下,實際上這是臣第一次來燕子磯,以往過江回揚州,並不經過這裡。”
福王又道:“孤以前聽人說,這裡乃是南京的要衝,但凡北面如有兵來,都會從儀真出發過江,然後從這裡登陸,殺進南京城。所以,這裡的風才如此大,如此冷,再看那磯上山石壁立入刀,當真是凶煞之氣逼人而來呀!所以說,此處乃是留都第一陰煞之地。真因爲如此,每年這裡都有不少失意落魄了無生志之人從那山上跳下,來個一了百了。”
孫元:“想不到陛下還懂得風水之說。”
福王響亮地吧唧了一下嘴脣,用帶着痰音的聲音咕嚕道:“孫元,你可是第一個叫我陛下的人。其實,孤還沒有登基爲帝,你這麼叫,是不是早了些?盧大伴和馬大人好象很擔心的樣子,其實寡人也有些不安。孫元,你說,孤這次若是敗了,是不是乾脆也登上燕子磯來個從容而去。其實皇帝人人都想做,可這也是一個不是生就是死的下賭。贏着君臨天下,輸家一無所有。若是馬大人來淮安接寡人的時候,孤死頂着不走,這個太平王爺就能長長久久地做下去。如今,卻是沒有任何退路了。若是潞王先進南京,寡人就算想混吃等死,也是沒有可能的。帝位之爭,就是這麼會事,我比任何人都懂。”
“因此,馬大人來接孤的時候,寡人只說怕熱,捨不得淮河的河風。其實,孤是真得不想冒這個險啊!可是,寡人如果不這麼做,豈不讓所有人失望,又至盧大伴、馬大人和南京城中的擁福派於何地。人生在世,很多事情其實自己是做不了主的。”
“啊,陛下可不能這樣想。”孫元沒想到一向過得糊塗的福王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這還是一個傻子米蟲造糞機器的話嗎?不禁目瞪口呆,一時間也有些蒙了。
這小子,倒是面帶豬相,心中明亮啊!
孫元出了一口氣,淡淡笑道:“陛下勿慮,大軍都到這裡了,隨敢不從?所謂凶煞之說,原本無稽,臣一向信奉的是人定勝天。陛下說這燕子磯凶氣逼人,可在臣看來卻是個大大的吉地。爲將者,要的就是這種凶氣。”
福王伸出粗短的胖手指,捏起一瓣柚子,大口地咬着,直吃得汁水淋漓:“孫元你這話說得倒有幾分道理,不過,這地方以前死過不少人,以後得刻個石碑立在上頭,勸告那些輕生者回頭是岸。孫元,你說,孤寫什麼碑文好呢?”
孫元:“臣是個粗人,沒讀過書,也想不出什麼好的句子。”
“但說無妨,聽聽。”
孫元:“不如刻上‘想一想,死不得’六個大字。”
福王微一沉吟,難得地嘆息一聲:“想一想,死不得,說得好呀!活着多好,這世界上還有那麼多好吃好玩的好穿的,怎麼能輕易放棄。”
說起好穿的這兩個字,福王將沾滿了果汁的手指在破爛的衣裳上擦了擦。他今日的打扮極其寒酸,身上穿了一件綴滿補丁的葛衣,船艙裡也沒什麼行李,就連牀上的被子也爛得如同一堆破棉絮。
至於隨他同來的太監們,也是一個個破衣爛衫,顯得非常狼狽。
福王身上已經有好幾日沒有洗澡,散發這一股餿味。
孫元本就好潔,不禁微皺了一下眉頭。
“你皺什麼眉頭,是嫌棄孤今日的打扮不妥當,沒有威儀嗎?”福王笑問。
“臣不敢。”
福王:“其實,你弄的那個冊子很不錯,孤看了深以爲然。不過,你還是漏了穿着打扮這一樁。寡人今日之所以這麼穿戴,倒不是故意賣窮。”
孫元心中好奇,忍不住問:“還請陛下爲臣解禍。”
福王:“這次孤率四鎮大軍入京,氣勢上未免有些咄咄逼人。而且,城中又流傳寡人的流言,說孤荒淫無道是一個貪婪無恥的紈絝子弟,反正我就是一個小人。所謂小人,一旦得勢,那就是要報復的。百官迫於軍威,不得不出城接駕,可心中還是擔心,難免不會有人利用這一點興風作浪。孤之所以這麼打扮,那就是要讓百官放心,叫他們以爲我只不過是一個落魄潦倒的鄉下人。”
孫元心中突然有些佩服:“陛下高明。”
正在這個時候,外面傳來盧九德喜悅的叫聲:“城中有動靜了,城中有動靜了。”
這個時候,換別人是福王,只怕早已經一個骨碌從胡牀上跳起來,跑到甲板上去。
可這個時候,福王卻閉上了眼睛,將一把白竹扇在胸前輕輕地搖着。
孫元:“陛下,臣出去看看。”
福王只微微地揮了揮扇子。
等上了甲板,擡頭看去,觀音門已經開了,一支隊伍打着儀仗從裡面魚貫爲出。好多官員,身上的硃紅官服連成一片,簡直就是紅色的海洋。
孫元掏出千里望,一看,走在最前頭的正是兵部史可法和操江總督劉孔昭。
“可看清楚了,可看清楚了。”馬士英和盧九德年紀大,目力不濟,同聲問。
“史可法和劉誠義到了,高弘圖、徐弘基到了。還有,張慎言、姜曰廣、呂大器,人實在太多,認不過來。”
“好!”盧、馬二人同時以拳擊掌:“大事成矣!”
收回千里望,孫元想起剛纔船艙裡福王的表現,突然一個激靈,心中忍不住暗罵一聲:朱由崧你這鳥人,竟然敲打起老子了。
沒錯,肯定是這樣的。
想不到你一副肥豬蠢貨模樣,可卻機靈成這樣。
你他娘究竟是昏君還是明君,直娘賊,你不但不昏還明得很。老子推你出來做明朝皇帝,好象有什麼地方做錯了。
“看來,百官都在公啓上簽字,出城來勸進了。這個時候,總算知道我等的軍威了!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欠打的東西!”這個時候,馬士英因爲實在太激動,竟不顧體統地罵了粗口,他一臉扭曲地轉過頭,獰笑道:“太初,可以上將士們登陸了,也好讓南京城中那些不食人間煙火的君子們看看什麼纔是真正的軍隊,什麼纔是百戰雄師。同福藩作對,吃熊心豹子膽了。”
“此議甚妙!”盧九德也亢奮地尖叫起來。看。”
福王只微微地揮了揮扇子。
等上了甲板,擡頭看去,觀音門已經開了,一支隊伍打着儀仗從裡面魚貫爲出。好多官員,身上的硃紅官服連成一片,簡直就是紅色的海洋。
孫元掏出千里望,一看,走在最前頭的正是兵部史可法和操江總督劉孔昭。
“可看清楚了,可看清楚了。”馬士英和盧九德年紀大,目力不濟,同聲問。
“史可法和劉誠義到了,高弘圖、徐弘基到了。還有,張慎言、姜曰廣、呂大器,人實在太多,認不過來。”
“好!”盧、馬二人同時以拳擊掌:“大事成矣!”
收回千里望,孫元想起剛纔船艙裡福王的表現,突然一個激靈,心中忍不住暗罵一聲:朱由崧你這鳥人,竟然敲打起老子了。
沒錯,肯定是這樣的。
想不到你一副肥豬蠢貨模樣,可卻機靈成這樣。
你他娘究竟是昏君還是明君,直娘賊,你不但不昏還明得很。老子推你出來做明朝皇帝,好象有什麼地方做錯了。
“看來,百官都在公啓上簽字,出城來勸進了。這個時候,總算知道我等的軍威了!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欠打的東西!”這個時候,馬士英因爲實在太激動,竟不顧體統地罵了粗口,他一臉扭曲地轉過頭,獰笑道:“太初,可以上將士們登陸了,也好讓南京城中那些不食人間煙火的君子們看看什麼纔是真正的軍隊,什麼纔是百戰雄師。同福藩作對,吃熊心豹子膽了。”
“此議甚妙!”盧九德也亢奮地尖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