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湖之畔。
在大劍宗從森林中走出的一刻起,琉璃就意識到,自己很難如計劃中一般,提前將“離陽”帶走了。
而她站在季平安身側的舉動,也顯然表明,二者之間並不是仇敵的關係,反而更像是戰友。
大劍宗並不明白,爲何琉璃會以這樣的姿態,出現在這裡。
所以他故意說出這句話,一個目的是試探,一個也是給對方一個臺階。
無論琉璃爲何出現在這裡,之前兩人間又有怎樣的隱秘聯繫,大劍宗都並沒有興趣插手,他甚至可以裝作對一切全然沒有察覺。
也就是說,只要此刻琉璃點頭,表態自己是來助戰的,那麼就可以從這場漩渦中解脫出來。
就算佛主責問起來,也可以解釋爲爲大劍宗助拳。
季平安聽懂了對方這句話背後的意圖,琉璃也聽懂了。
但她沒有猶豫,上前一步,近乎透明的眼睛平靜地與大劍宗對視,空靈虛幻的嗓音,在風中迴盪:
“我要帶他走。”
沒有其餘的解釋,只是這一句,態度卻堅定無疑。
季平安微微愣了下,然後說道:
“今天對我來說,是一場極兇險的死局,你沒有必要……”
琉璃沒吭聲,只是於身前捏起佛門法印,一道道淡金色的佛光從她白色的披風下撐起,於身後隱隱勾勒出法相模樣。
這一刻,季平安彷彿看到了當年那位菩薩重現人間。
只是這一次,她不再是對手了。
大劍宗眯起眼睛,他並不確定這其中有怎樣的貓膩,但既然琉璃已表態,那他也不必再有所顧忌,就算自己今日親手斬了這尊菩薩,諒佛主也沒法責難他:
“若你還是當年的菩薩,這話還有幾分分量,至於如今,未免太看低我了。”
他“呵”了一聲,不再看琉璃,重新盯向季平安,冷笑道:
“國師好本事,竟能將佛門菩薩拉開助陣,但可惜,只憑借這些,還不夠。”
季平安靜靜看了眼擋在身前的佛女,輕輕嘆了口氣,然後雙手撐着椅子的扶手,第一次站了起來。
只是這樣一個動作,自大劍宗出現,那縈繞封鎖整片流湖的氣機便動盪起來。
這位頂級觀天的劍修,攥着劍柄的手下意識用力,彷彿隨時準備迎接來自國師的攻伐。
可預想中石破天驚的戰鬥並沒有到來,季平安身上的氣息都沒有半點變化,仍舊如一個平凡的村民一般。
他僅僅只是做了個站起身的動作而已,就令大劍宗如臨大敵。
“你那麼緊張做什麼,”季平安打趣地睥睨了他一眼,笑道:
“莫非,堂堂觀天強者,在懼怕我這個區區坐井小修士?”
噗嗤——雖身處此等險境,很不合時宜,但不知爲何,看到這一幕的琉璃還是發出輕笑。
大劍宗怒火攻心,感受到了強烈的恥辱,並不是因爲季平安的嘲諷,或琉璃的笑。
而是,他難以接受,自己方纔的確在“怕”!
是的,饒是自己實力碾壓,但他還是怕了!
可是怎能不怕?天下何人又會真的不怕?
坐在對面的,畢竟並不是一個尋常的坐井,而是曾經鎮壓了一個時代的國師。
即便有十成十的把握,覺得對方今日並不可能再如昔日,在餘杭時借國運恢復巔峰的可能,但大劍宗從走出時,心中便始終高度警惕。
猜測季平安是否會有足以威脅到他的底牌?
猜測對方是否完全對今日這場殺局沒有防備?
因爲這種警惕,他沒有率先出手,而是放任一堆愚蠢的炮灰衝出來,作爲第一波試探。
因爲這種警惕,身爲頂級觀天的他,明明可以不進行任何“廢話”,瞬間拔劍斬殺國師與菩薩,但他還是選擇了謹慎的試探。
因爲這種警惕,他纔會只因爲季平安的一個動作,就如驚弓之鳥。
屈辱嗎?當然屈辱,但就在憤怒與恥辱即將吞沒他的時候,大劍宗忽然深深吸了口氣,將一切情緒壓了下來。
他忽然冷冷盯着季平安,一副識破詭計的語氣:
“國師不必用這種話激怒我,能有幸殺死大周國師,再如何小心謹慎都不爲過,我記得伱曾說過一句話,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只要今日你死了,我活了,那我的謹慎,便是爲後人所稱讚的智慧。
倘若我輸給了你,那我便是毫無畏懼,與你死戰,在後世人眼中,也逃不過一個愚蠢莽夫的評價。
世人多愚昧,向來以成敗論輸贏,我又何必在意一羣庸人的目光?
所以,國師請放心,獅子搏兔,亦用全力,今日站在你面前的,不是什麼光明磊落的劍場掌門,只是一個陰險趁虛而入的復仇的武夫罷了。
所以我不會上你的當,我會用一百二十分的小心,來殺死你,甚至用些骯髒不恥的手段,也不在意。”
季平安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說道:
“你比你那死鬼師父要強。”
這一刻,大劍宗竟然生出一種榮幸的感覺。
然而下一秒,季平安便收斂笑容,負手而立:
“那你準備何時動手呢?你再不拔劍,我可走了。”
大劍宗冷漠道:
“只怕國師走不掉了,據我所知,此刻這片山區外,正有你數不清的仇敵在趕來,他們會從外面一點點殺進來,比如先屠掉山下的村子?
說來可笑,那些村民是否會想到,這個新年過後,他們會因你而死?而我會將你拖在這裡,讓那些人來一點點試探、消耗掉你所有的手段,最後再親手摘下你的人頭。”
幾乎是他話音落下的時候,琉璃耳廓微動,聽到了風聲中傳來的腳步聲。
憑藉法相超凡的靈覺,她清楚感應到,四面八方都有強者在靠近,不是之前那些被冰雕覆滅的雜魚,而是真正的強者。
她擔憂地看向季平安,卻見後者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地說道:
“我要糾正你兩個錯誤,第一,雖然我不是什麼好人,但的確並不想破壞新年的喜慶,所以今天死去的人或許會很多,但不包括他們。”
說着,大劍宗突然微微變色,看到遠處那座形貌猶如趴伏巨龜的“龜駝山”突兀震動。
天象震盪,隱約有龐然巨獸頂天立地。
周圍山勢地脈彼此勾連,有青紗如帳披下,將一座座村落籠罩其中。
只稍加感應,便知那是涉及“神藏”領域的力量。
與此同時,季家村內。
村民們還在熱鬧地殺豬宰羊,對遠處的變故一無所知。
忽然只覺大地微微震動了下,所有村民疑惑地擡起頭,隱約只見天空清氣流轉。
“龜駝山神顯靈……”老甲長是個迷信的,駭然之下,率先跪地叩首,其餘村民也呼啦啦跪倒一片。忽然,季大叔臉色一變,朝人羣外,猛地竄出去的一道影子喊:
“園子!你幹啥去!”
捕鳥少年季園不理會身後村民呼喊,腰間懸着一根木棍“飛劍”,朝流湖方向狂奔。
不知爲何,他總覺得要發生大變故,而平安哥還在外頭。
然而當他跑到村口時,突然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牆壁,整個人只覺額頭劇痛,噗通跌倒在地上,茫然看到前方空間扭曲,隱有星光斂沒。
恍惚間,體內多日積累的靈素灌入雙眼,竟隱約看到,以龜駝山爲中央,整個村子被一座青紗帳籠罩,堅不可摧。
湖畔。
大劍宗臉色難看地看向那氣勢雄渾的龜駝山護罩,說道:
“陣法。”
季平安頷首,並未否認。
昔年,他雖沒能準確預測自己轉生的身份,但憑藉頂級神藏的修爲,還是大概圈定了幾個,自己可能重生的區域。
而後,他行走九州那最後三年,基於山川地脈,佈置了一些陣法,龜駝山就是其中之一。
這種陣法無法長久地開啓,只能用一次,但卻已經夠了。
此刻的“青紗帳”,擁有着神藏層次的防禦力,任何想要強行突破的人,都會被陣法反噬。
季平安當然並沒有那麼無私,這個陣法,也並不是爲了保護村民們而佈置。
按照他原本的設想,是爲自己剛轉生的前些年,最弱小的時候,提供一個“新手保護區”。
而他這次,之所以沒有選擇利用龜駝山保護自己,是因爲在他的推演中,自己要面對的威脅已超越了觀天層次。
只要佛主親自出場,那龜駝山也護不住他,既然如此,也就沒有躲藏陣中的必要。
大劍宗冷嘲熱諷道:
“沒想到昔年沙場上,鐵石心腸的國師也有愛民如子的時候,那不知你準備如何應對外頭那漫山遍野的仇人?”
季平安說道:
“這就是我要糾正你的第二個錯誤,佛主不願意冒着天下大不韙,得罪整個大周的風險,親自下場殺我,所以要借刀殺人,但你們要知道,我的仇敵很多,但朋友也有一些。
這個時候,他們應該也已經到了。”
……
……
羣山之中,一片冬日的森林裡。
年約五旬,半白髮絲束在腦後,嘴脣偏薄,眼神鋒銳的玄真揹負一柄門板厚的大劍,跋涉在雪地中。
當他看到遠處龜駝山的異狀時,草帽下,眼中掠過凌厲寒光,不禁加快腳步。
然而下一秒,他忽然停了下來,看到前方的一棵大樹上,那延伸出的粗壯樹枝上,靜靜立着一道素色衣衫打扮女子的身影。
那是一名氣度不凡的中年婦人,眉眼柔和,溫文爾雅,眼角一絲魚尾紋平添歲月風韻。
只是此刻,那柔和的臉龐上,含着一絲失望與無奈:
“玄真,止步吧。”
玄真瞳孔驟然收縮,對於佩玉的出現極爲吃驚,但轉瞬間,他就明白了什麼,脫口道:
“您跟蹤我?”
可旋即,他又搖了搖頭:
“不對!您知道我的目的?”
他意識到,佩玉很可能也知道了自己要獵殺國師,否則,不會第一句話就是“止步”。
佩玉沒有解釋,她如同沒有重量般,立在漆黑的枝杈上,再次重複道:
“玄真,止步吧。”
玄真沉默下來,這一刻,他已經明白了對方出現在這裡的目的:
“師孃,你應該知道,我和他的仇怨。”
佩玉有些恨鐵不成鋼道:
“那你也該知道,這不是私仇!當年你所做的事,你以爲是在救人?不,你是在將整個傳承都帶入深淵,而你至今難道都不曾覺悟?!”
玄真臉頰肌肉突起,鬚髮微張,死死盯着中年女人,聲音近乎嘶吼:
“我爲什麼要覺悟?他昔年分明已經勝了,還要趕盡殺絕,又何曾在意過我們?師孃,你何必要幫他?!”
佩玉氣的胸膛起伏,眼神哀傷而失望地盯着前方的逆徒:
“你以爲戰爭是兒戲?你以爲兩軍交戰,可以說放就放下?你又何嘗知道,當年國師早已承諾我與你師父,有更好的方法,解決當年的之事?
可你卻一意孤行,也一舉徹底將局面推向了無可挽回的結局!
你怎麼就這般執迷不悟?!如今一切都已重新來過,偏要再次將門派拖入戰爭泥潭?!就爲了你的私仇?!”
她深深吸了口氣,閉上了眼睛,用略帶顫抖的聲音道:
“今日,你立即返回,還有挽回的餘地。”
玄真一步不動,搖了搖頭,眼神帶着堅定道:
“師孃,時代變了,國師已經不是當年的國師,如今他已是囚籠中的困獸,佛門已經動手,今日他必死無疑,是你在執迷不悟,等我手刃此賊,日後,你們自然會明白,我纔是對的!”
說着,玄真擡手,摘下身後的大劍,雙手持握,劍刃緩緩指向前方。
這一刻,一股沛然殺伐之意,騰空而起,撕碎了森林的寧靜,他厲喝一聲:
“請師孃,赴死!”
隆隆隆,一股磅礴劍意衝出,林間倏然升起一條白色湍流捲成的劍氣,一往無前!
樹枝上。
佩玉深深嘆了口氣,腰間一柄輕盈的細劍倏然飛起,落在她手中,決然地朝前方一指,剎那間,山崩海嘯,大地傾覆。
佩玉仍舊閉着眼睛,一滴淚水滑落。
繼而,無窮無盡的劍光吞沒了整座森林。
……
與此同時。
在另外一個方向,某座小路上,一名揹着瑤琴的女人,也停下腳步,看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