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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栗哥哥,葫蘆哥哥他們晚上吃什麼?”
“板栗哥哥,葫蘆哥哥他們洗澡換了衣裳都是自己洗?”
“板栗哥哥,你說,葫蘆哥哥他們用人頭記軍功,那殺了人把人頭割下來掛在腰裡,打仗不是礙事的很?”
小蔥聽了最後一句,望着一臉渴望求知的師妹,實在無語,彷彿她不是問葫蘆哥哥割人頭,而是問他割稻收麥一樣自然.
板栗也無語。
他之前都避着秦淼,害怕見她——見到她就想起葫蘆臨別時的囑託;現在,她湊近自己身邊問這問那,一聲聲“板栗哥哥”叫得比往常任何時候都軟糯,更讓他心頭不是滋味。
我不要幫你照顧她!
他在心裡惡狠狠地對葫蘆說道。
“淼淼,葫蘆哥去了邊關,你頭一個要鎮定。你要想着,他肯定會回來的。若是你整天心惶惶的,讓這些比你小的弟妹們咋辦?我也擔心葫蘆哥,小蔥也擔心,可是我們都相信,等仗打完了,葫蘆哥就會回來。你不信葫蘆哥的能耐?”
秦淼慌忙道:“我信,我信!可是板栗哥哥,我……我就是好想他。老想跟你們說他。說說他,我心裡就舒坦了。”
她紅了眼睛,低頭用手絞弄衣帶。
板栗聽了心中酸楚,垂下眼瞼。
淼淼就是這樣的,說想葫蘆,說得那麼自然,就好像說想爹孃一樣,絲毫不見忸怩,似乎這是理所當然的。
他低聲道:“我教你個法子:你幫葫蘆哥哥做衣裳,做鞋襪,做荷包,嗯。也能做被面。聽說,女兒家定了親,就要開始準備這些的,這個算嫁妝。等你做滿幾大箱子。葫蘆哥也該回來了。你說,他看見這麼多的衣裳鞋襪,以後能穿好多年,不是好高興?你手裡做着他的衣裳。心裡比量他的高矮,不是就好像看見他在眼前一樣了?再說,多做些攢着,等成親的時候。你就不用着急趕了。”
秦淼越聽眼睛越亮,等他說完了,忍不住驚歎道:“板栗哥哥。我就曉得你是最有主意的。每次我有什麼煩難事,讓你一說,我就想開了。板栗哥哥,從來就沒有什麼事能難住你,我都沒見你皺眉過——你總是笑嘻嘻的。”
她高興之下,把板栗狠狠地誇了一番。
小蔥抿嘴笑道:“我哥常說,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着。急啥!他呀,從來不愁。”
板栗看着展露笑容的兩個少女,苦澀地想:我從來不愁麼?
*****
沾了青山書院的光,清南村的人對邊關的消息總是知道的比別的地方多,除了縣衙會定期送邸報過來,似乎書院還另有消息途徑。
幾個月來,靖元兩國交戰一直沒停過,互有勝敗,也無需多述說。
這情形進入六月纔好些。
兩國的百姓卻都熬不住了。
西北邊關受戰事影響,春耕延誤不說,有些地方被敵人擄掠,十室九空,一片荒蕪;便是南方,因爲徵集錢糧,抽調民夫,更有貪官酷吏攤派加稅,百姓苦不堪言。
集市上賣兒女的多了起來,要飯乞討的也多了起來,甚至偷竊搶劫案件也急劇增多,一派亂世徵兆。
因這戰事的影響,永平十四年的童生試未能如期舉行。
然而戰爭卻無法停止,元國人也好,靖國人也罷,各自心裡都裝着自己的妻子兒女,養家餬口是他們的責任,正義和真理,永遠辨不清。
剛進入八月,元**隊就蠢蠢欲動,不時有小股軍民深入靖國境內燒殺劫掠,令人防不勝防。
於是,大戰再起。
一批又一批新軍被徵招到邊關,鄉試也暫停了,看情形要影響到來年的會試。
正當民衆滿心疲憊的時候,十月初,忽然傳出了議和的消息,只是還未確定。
朝廷官員分做兩派,一派主戰,一派主和,吵鬧不休。
主戰派也並非好戰,乃是因爲元國提出的議和條件太過苛刻,故而不肯失了節氣。
主和派則反駁道,久戰之下,國力空虛,百姓不堪忍受其苦,亂象已生,忍一時之辱,暫時議和,他日國盛,再圖雪恥,並舉出唐時的渭水之盟爲例。
百姓們說長道短,書院的學子們更是如開鍋的沸水般,各執一詞,爭論不休,其情狀不比朝堂遜色。
私塾裡,板栗和黃瓜他們也在爭執。
方威和板栗都怒道:“議個屁和!要那麼多錢糧,這議和有什麼意義?還不如把這銀子和糧食用來徵兵打仗。”
黃豆卻搖頭道:“暫時喘口氣也是好的……”
他的話引來一陣討伐。
田遙盯着他不可思議地問道:“你平常是最不肯吃虧的,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難道是爲了讓葫蘆哥早些回來?”
黃瓜瞪眼道:“你要不是我三弟,我肯定當你是奸細。大哥他們在邊關拼死拼活的,落個賠償財物的下場,那這大半年不是白乾了?就算回來了,心裡也不痛快。”
板栗揉着拳頭冷笑道:“他皮癢了,我好些日子沒教訓他了……”
黃豆見大夥就要拿他出氣,急忙高叫道:“說賠就真賠?這不是權宜之計麼!先答應着,再派個能說會道的過去,跟他們說,這打仗打的,國家都窮了,這賠償一次付不起,得分幾年付才成,今年先付一點兒。然後咱們得了這個空,悄悄地預備着,等明年要付的時候,這邊談判,那邊派了人馬殺他個措手不及……”
衆人呆愣。
李敬文先叫道:“你當這是咱們小時候玩遊戲哩?這是兩國之間……”
黃豆翻眼打斷他的話:“兩國之間?兩國之間又咋了?還不是看誰拳頭硬。等咱們打贏了,那議和書算個屁!這國家比咱老百姓更不講理。你們忘了,這仗是咋打起來的?還不是元國人先跑到咱們靖國來燒殺搶掠。咱們可沒惹他們。”
他掃了一圈衆少年,猛拍桌子道:“該議和就得議和,該翻臉就得翻臉!”
“噗——”
大家笑倒一片。
方威抖手指着他道:“你……你……往後你說的話,我全都不信。我離你遠遠的。”
田遙悻悻地說道:“你才覺得?我早就防着他了:凡是他說的話、乾的事,我都要掂量斟酌再三。”
板栗嘲笑道:“你就這樣。也沒見你沾他一點便宜。”
嬉笑間,忽然從外面跌跌撞撞跑進來一個小子,對黃瓜兄弟幾個道:“二少爺,三少爺。快……快回去!”
黃瓜站起身,急忙問道:“咋了?”
那小子滿臉是淚,哽咽道:“大少爺……大少爺……”
板栗上前一步,一把揪住他胸前襖襟。厲聲喝道:“大少爺咋了?”
黃豆也跳了起來,大罵道:“沒用的東西,你快說!”
李敬文擋住他,示意他不要逼。越逼那娃兒越着急。
黃瓜卻轉身就往外跑——他直接回家去,也不等解釋了。
剛跑到門口,就聽那小子道:“大少爺死了!”
黃瓜不可置信地轉頭:“你說啥?”
那小子流淚道:“衙門在集上張貼了告示。公佈戰死人名字。咱們大少爺的名字在上面……嗚嗚……”
他哭着抹淚,才擡頭要繼續說,卻發現眼前沒人了,衆少年都瘋了一樣往外涌去,哭喊嚎叫聲響徹天際。
葫蘆和劉井兒戰死了!
鄭家一片混亂,嚎哭聲震天。
上至鄭長河,下至小青蓮。都快瘋魔了。
鄭老太太直接暈死過去,醒來見閨女菊花正在身邊,遂呼天搶地地哭喊道:“菊花,娘不活了!我可憐的大孫子噯——連頭帶尾才活了十六個年頭……就這麼去了……留下我這老不死的活着,有啥意思……”
鄭氏淚如雨下,抱着鄭老太太的身子哽咽道:“娘……娘……你別這樣……”
張老太太也拉着她的手哭道:“親家……”
鄭老太太本是閉眼嚎哭的,聽見張老太太的聲音,忽地睜開眼睛,回握住她手自責數落道:“親家,我們一家子都是糊塗鬼哩!商議來商議去的,就讓個半大的娃去送死……他還沒成親哩,還有好長的日子過……我說句天打雷劈的話:要是他爺爺去了,好歹他活了這麼大年紀,又是兒孫滿堂,死了也不虧了;就算他爹去了,也是有媳婦有兒女,也活了幾十歲,也不虧了,咋偏偏就讓他去了哩?他都還沒成親哩……”
聽了這話,鄭長河不停地拿頭撞向桌沿,張大栓急忙摁住他。
青木呆呆地站立着,一聲不言語,眼前似乎浮現菊花剛生那會兒,葫蘆第一次開口說話,就脆生生地叫了聲 “爹”,可是,如今他的小葫蘆在哪兒?
娘說的對,他真是豬腦子,爲啥要答應讓兒子去,該他去纔是,再不然就讓爹去。
什麼孝道,都是狗屁!
他養兒子難道是讓他替自己送死的?
黃瓜等人既顧不上爹孃,也顧不上爺奶,都各自嚎哭不止。
他們還太小了,根本就沒經歷過這樣的生離死別,乍來了一個,還是自己最親的親人,這讓他們如何能受得了!
連板栗和小蔥也失去了從容,陷入悲慟中。
板栗站在院子裡,仰望初冬灰濛濛的天空,傻子一樣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
猛然一聲慘嚎:“我不信——”
李敬文等人死死地拉着他,不住地安慰,一邊也不停落淚。
***
不要拿磚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