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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軍本陣一片死寂,在殺聲震天的戰場顯得十分詭異。沉默良久,大炮炥才把桃井直信的屍身放在地上,站起身來,佇立原地久久無語。

軍目付北條早雲低聲問道:“桃井大人一直向斯波殿下進讒言,要取你的性命,你爲何想救他。”

大炮炥長出了一口氣,說道:“不管怎麼說,他也是個忠義之人,他不是因爲私怨要殺我,誤會罷了。這世上的好漢本就不多,我不願他這麼死掉,可惜還是救不得他性命。”

北條早雲由衷的說道:“你是個正直的武士。”

大炮炥自嘲的笑道:“正直?這世上有幾個正直之人,地上趟的這傢伙倒是,可惜還是入孃的難逃一死。”

諸將也不知說什麼是好,下野國守仁木滿兼忽然轉過身,對斯波義將大聲說道:“殿下,在下請求率下野武士,支援吉良貞家大人,攻克明神山!”

上總介新田義政沉聲說道:“還有我!”

上野國守宇都宮氏綱卻面露畏縮之色,遲遲不敢說話。

斯波義將面沉似水,皺着眉頭說道:“桃井大人死的倒是壯烈,把他好生收斂了吧。”軍目付北條早雲一揮手,幾個馬回衆上來,把屍體擡了下去。

戰場上激戰正酣,位於山道兩翼的廝殺已經停滯下來,明神山攻防戰卻達到高潮。在其中一個高地,關東軍一度迫近到距離炮位只有50步距離,只可惜被兇悍的築路工們居高臨下,一個反衝鋒又打了下來。

關東軍三國士卒一口氣泄掉,就此陷入半死不活,無論軍官如何威脅喝罵,甚至殺人,也無法使軍隊前進一步了。

在桃井直信切腹的混亂中,斯波義將始終盯着山上的戰況,終於失望的嘆了口氣。此時他站起身來,緩緩踱着步子,不時向山谷兩側張望,其實山路彎曲,他不可能看到那裡的戰況,那只是下意識的一個動作。

忽然,他站住了,扭頭問軍奉行北畑氏詮問道:“氏詮大人,一個疑惑始終在我心頭。如今我軍士氣低落,又處在絕地,如果他們居高臨下衝下來,相信我們難以抵擋。。。可是敵軍爲什麼不發動進攻吶?”

北畑氏詮凝神思索,卻半天不得要領,只得說道:“在下。。。不知。”

大炮炥長嘆一聲,說道:“這還用問麼,入孃的,他們這是想困死我們。”

斯波義將轉向大炮炥,哦了一聲,繼續問道:“那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他們爲何要這麼做吶?”

大炮炥苦笑道:“仴局的兵可金貴,那都是各個契東的私兵,陣亡一個要千兩撫卹銀,所以能用炮子解決的問題,爲何要用人命?如果現在發動進攻,即使擊敗我們,也會有相當傷亡,這是仴局承受不起的。”

斯波義將點點頭,摺扇往左掌一拍,說道:“這就是他們的短處,商賈之性!他們想不付代價,或者少付代價就取勝,實在是低估了我關東武士。

我們現在能做的,就是儘量麻痹他們,疲敝他們,讓他們以爲我已經無計可施了。。。然後,我們趁夜發起猛攻,突出山谷,退回奈良。”

大炮炥笑道:“斯波大人果然厲害,那你打算如何部署吶?”

斯波義將說道:“桃井大人亂了方寸,他想現在就進攻藤井山道突圍,那是不可能的。那麼狹窄的地形,我們多少兵力也不夠他們炮子射殺,不可行。但是並不等於夜晚不行,一旦天黑,他們的火器威力必然大大降低,我們的機會就來了。

他們不是想困死我們麼?那麼他們白日發動猛攻的可能性就不大,我們有很大的機會拖到天黑。但是必要的姿態還是要做出來,盡最大的可能迷惑他們,讓敵認爲我們的主攻方向依然是明神山。。。天黑之後,我們突然轉身,猛攻藤井山口,殺出一條血路。”

北畑氏詮由衷的讚道:“主公計策精妙。”

斯波義將大步走回主位,諸將也紛紛落座,總大將沉聲說道:“宇都宮氏綱大人,請你立即率上野軍,佯攻明神山。”

宇都宮氏綱詫異的擡起頭,一時竟然有些遲疑,山上的慘烈着實把他嚇破了膽。

大炮炥笑道:“宇都宮大人還沒明白總大將的意思麼,佯攻佯攻,佯裝進攻是也,又沒讓你像吉良貞家那個笨蛋打死打生,入孃的,你怕個鳥。”

宇都宮氏綱這才顫聲應道:“是。。。”

經過上午的慘烈戰事,下午的戰鬥頗有些應付差事,雙方各懷鬼胎,三心二意。

大炮炥暗自沉思,這斯波義將也不全然是個笨蛋,仴局別中了這廝的緩兵之計,如何提醒他們一下才是。

有時候,他會向奉公衆方向張望,他知道那裡一定有新田良介的人,可惜他並不知道是哪個,無法把警告送出去。這讓他有些不安,若是讓斯波義將這廝跑了,今後平定關東,必然麻煩巨大,這混蛋的號召力還是不小。

大約申末酉初之時,太陽偏西。

吉良貞家跪在斯波義將面前請罪,這老實頭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回稟完戰況,最後說道:“臣辜負了主公的信任,懇請切腹謝罪。”

旁邊惱了大炮炥,他站起身來指着吉良貞家破口大罵:“入孃的賊搓鳥!已經切了一個桃井直信了,你也切,關東軍都入孃的自己切了,省得污仴局刀斧?你入孃的做的屁事,都是如人家所願!蠢!蠢!愚不可及!”

斯波義將也不耐煩的揮揮摺扇,說道:“你雖然敗陣,但是罪不至死,你還有用,我命你活着。天黑之後突圍,我要你打頭陣,要死也死在戰陣上。”

吉良貞家淚流滿面的說道:“是。。。臣謹遵鈞命。”

就在這時,只見對面明神山頂緩緩升起一面大旗,在山風中飄蕩舒捲,金色殘陽照在猙獰的龍頭上,如同活的一般,帶着不詳的詭異。這一刻,戰場所有喧囂都沉寂下來,但這只是開始,而不是結束。

大炮炥霍的站起身,死死盯着明神山上的滾海龍王旗,目光中露出一絲狂熱。

片刻沉靜之後,一聲接一聲轟鳴突然爆發,仴局全線開火,30門大炮,80百杆斑鳩腳銃,350杆輕鳥銃一齊咆哮起來。這次的炮陣不在山上,而是在山腳下,仴局的火器幾乎頂着關東軍腦門上射擊。

整個山谷都顫動起來,白色的濃煙遮天蔽日,震耳欲聾的巨響使對面聽不到人聲。

鬆懈了1個多時辰的關東軍,好日子終於結束了,這次他們終於懂得了什麼叫鐵與火的戰爭。綿延7、8裡的長蛇陣遭到彈雨無情打擊,炮彈從頭到尾,又從尾到頭,碾壓一切,撕碎一切,摧毀一切。。。而且無處躲藏。

一盞茶工夫的炮火急襲之後,已經不存在關東軍了。濃煙消散,整個山谷到處都是狼奔豕突的身影,大部分關東士卒精神都崩潰了,瘋狂的哭喊尖叫,沒有任何有理智的行動,也沒有任何組織。

只有一個地方落彈極少,那就是中軍本陣。

他們的總大將斯波義將呆坐在牀几上,沒有聲音,沒有動作,也沒有了思維,他目光呆滯的坐在那裡,臉色慘白,如同一尊灰敗的泥塑雕像。

不僅是總大將,本陣所有侍從和家臣都目瞪口呆。只有極少數人意識到,因爲他們主子的判斷失誤,一誤再誤,關東軍已經完了。。。仴局最後的總攻就要開始了。

誰也沒有注意炮擊是何時停止,對面明神山幾個高地忽然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吶喊,如同洶涌的山洪傾斜而下,把無數碎石灌木淹沒。這股黑色洪流以毀天滅地的力量衝下明神山,衝入驚恐亂竄的關東軍隊列,無數面滾海龍王旗遮蔽了陽光。

洪流吞噬了一切,一個又一個,一隊又一隊,一羣又一羣大陣笠被淹沒,席捲,消失,旌旗和人流翻翻滾滾,繼續向住江挺進。

無數關東軍士卒慘叫着、哭嚎着、掙扎着、抗拒着,被同樣驚恐的同袍擠入住江,又被奔騰的江水席捲而去,不知所蹤。水流趕不上落水的速度,人頭鋪滿了江面,哭聲驚天動地,慘不忍睹。

與此同時,東西山口的仴局聯軍也發動了進攻,兩個火器隊當先開路,打的一路血肉橫飛。隨後洶涌的聯軍開始東西對進,向中央擠壓,不斷壓縮關東軍的立足地。

當總攻開始的時候,大炮炥跳起身來奔出本陣,觀察戰場。

此時本陣已經一片大亂,最先奔逃的是奉公衆,接着就是小普請衆、小屋懸隊、金掘衆,接着各軍吏也開始奪路逃竄,漫無目的,只是本能的想逃離這個魔鬼的山谷,可惜除了激起漫天塵沙,什麼也改變不了。

馬回衆、長柄衆、弓箭衆對眼前的亂象不知所措,一齊看着衆番頭、物頭、奉行,中級武士們則看向軍奉行、軍目付,北畑氏詮和北條早雲則面如死灰,坐在牀几上呆若木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