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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養浩問道:“呂城?是運河上的呂城麼?”

劉禮說道:“正是,我們從大運河南段走水路到杭州,從那裡尋機到黃岩縣。黃岩,是我劉氏崛起之地,宗親故吏多如牛毛,藏幾個人不是難事。一旦有變,我們還可以躲到海上,燕王奈何我們不得。”

李啓乾神往的說道:“我們隱姓埋名,伺候萬歲。。。呃,是孫大官人,就這麼過一輩子也不錯,沒有上官,沒有軍紀,不用見人就叩首,神仙日子啊。”

劉禮冷笑一聲,說道:“我就不信燕王篡逆,天下人都心服口服,總有我們重回南京的那一天。”

林養浩忽然看着王惠,問道:“王公公,吳公公死前唸的是什麼歌訣?”

王惠冷冷答道:“燒餅歌。”

林養浩奇道:“什麼燒餅歌?”

王惠尖細的聲音說道:“宮裡流傳着一個傳說,誠意伯王基曾爲高皇帝推算大康國運,歌訣就是燒餅歌。”

李啓乾問道:“這麼說來,你們這些公公豈不是後知5百年,你知道我是怎麼死的麼?”

王惠依舊冷漠的說道:“當時是君前獨對,誰敢偷聽?就算有內官聽到一鱗半爪,又有誰能參破天機?”

林養浩轉過頭問劉禮:“劉公,你記得吳公公那幾句麼?”

劉禮搖頭道:“不記得。”他又一次沒有說實話,他記得吳亮說的每一句話,這些天他一直在揣摩,想從這歌訣中看出點什麼,卻怎麼也參不透。

忠良殺盡崩如山,似乎是說燕王打算在南京城大開殺戒,誅盡忠於崇文帝的大臣。那第二句是什麼意思吶?無事水邊成異潭,自己帶着崇文帝奔向大海,如果大海從此成爲異潭,到底是兇還是吉?

轉頭看看崇文帝,那青年天子盤膝坐在土炕上,握着那塊蒲牢昆玉發呆,不知道在想什麼。自從吳亮死了以後,他就神情木訥,一言不發,望之不似人君,把劉氏興亡寄託在這樣一個人身上,是一場什麼樣的賭局啊。

太祖高皇帝定製,每行省是由三個權力機構管理,布政使司負責民政,按察使司負責司法,都指揮使司負責軍政,各管一攤,各負其責,互不統屬。

新鮮出爐的燕王監國爲了緝捕崇文帝,特意在南直隸和浙江設立巡撫,統一指揮地方軍政、司法和民政,成爲了三司事實上的長官。三司官員自然一肚子不樂意,可是燕王威震天下,很快就要登基坐殿,誰敢觸他的黴頭。

蘇州府,知府衙署臨時改爲了巡撫行轅。新任應天巡撫李遠是燕王親信部將,他帶着大隊人馬風塵僕僕來到府衙正門,三司官員一起在階下跪接上官。

李遠跳下戰馬,隨手把馬繮拋給侍從,大步走上衙署石階,威風凜凜的說道:“都起來吧,臬司、藩司和都司到正堂回話,其他人等都退下,在公廨等我傳喚。”

隨後把氅襟一甩,旁若無人的走進正門,身後幕僚隨從跟在他後面,魚貫而入。一隊隊士兵把衙署內的衙役、門子、侍衛、僕役、轎伕、廚子等等全部趕了出去,接管了衙署的防務。粗野的大兵推推搡搡,大聲呵斥,不容任何人分說,鬧的知府衙門雞飛狗跳。

好在大兵們知道分寸,沒有騷擾知府內宅。

三位司長官無奈跟在李遠屁股後面,其他官員也紛紛起身,目送李遠走進官衙,有官員悄悄吐了一口唾沫,低聲罵道:“什麼東西!”

李遠大步上堂,把大氅解下隨手拋給侍衛,一屁股坐在主位上。早有部下軍漢奉上清茶,李遠端起茶盞就喝,毫不理會官場端茶即是送客的規矩,也不給幾個官員讓座,就讓這些地方高官站着回話。

按照官場規矩,下屬參見上憲要先遞手本,再報履歷。可是今天並不是正式庭參,只是普通問話,並不需要大禮參拜。老幾位心裡瞧不上李巡撫,大禮能拖一天算一天,也許這位糊塗巡撫忘了,也就免了一跪之辱。

藩司心中暗罵了一聲粗坯,臉上卻帶着諂媚的笑容,說道:“李軍門路途勞乏,還是先安頓下來,明日再辦公事不遲。”

李遠擡眼看了一眼藩司,把茶盞放在几案上,粗聲大氣的說道:“歇息?我歇息,劉禮那廝會歇息麼?”他重重一拍几案,大喝一聲:“崇文小兒會歇息麼?!入孃的,放跑了賊子,我掉腦袋之前,先斬了你們幾個!”

對這樣的軍漢,還能有什麼道理可講,衆官員一個個噤若寒蟬。

李遠冷哼一聲,說道:“跟諸位交個底,李某就是個廝殺漢,除了爲燕王殿下賣命,什麼也不懂,也不想懂。你們那些什麼狗屁藩庫、衛所、臬司大堂我才懶得管,我來蘇州只爲一件事,就是抓捕廢帝。

你們該怎麼貪怎麼貪,該怎麼吃花酒怎麼吃花酒,不關我老李屁事。但是誤了燕王殿下的差,別怪我參你們個崇文餘孽!京師已經開始鎖拿崇文一黨,聽說有剝皮實草的,還有誅十族的倒黴蛋,你們不想跟他們作伴吧。”

三個官兒嚇的渾身都抖起來,一個個雙腿發軟,跪在李遠身前,口稱不敢。

李遠見這幾個傢伙老實聽命,哼了一聲,說道:“張藩司,你立即行文各府、州、縣,在各個城門,各坊場河渡,各館驛、酒樓、茶舍、各郵傳驛站,都要畫影圖形,張榜海捕那幾個要犯。無論何人,擒拿賊子以獻的,賞銀千兩,行蹤報官的,賞銀5百兩,藏匿不報的,族誅。”

張藩司躬身應道:“是,是,下官都記下了。”

李遠擡高聲音,喝道:“還不下去安排,3日之內,我要榜文張遍應天府!”

張藩司如蒙大赦,說道:“謹遵鈞命,下官告退了。”轉身飛奔而去。

李遠看着張藩司的背影消失在廊下,這才轉過臉對臬司說道:“趙臬司,你要嚴督各巡檢司,在各個水陸碼頭,險關隘口,水閘鈔關,盤查所有南京口音之人,一經發現,立即鎖拿,羈押在臬司大牢,等我派人甄別。嗯,還有各個庵寺道觀,回回廟也不能放過。”

趙臬司看着李遠,慌忙說道:“好,下官這就去辦,軍門還有什麼吩咐?”

“先把這些事辦好,別的我想起來再說。”李遠不耐煩的說道。

趙臬司說:“那我退下了,馬上安排。”

李遠擺擺手,不再看他,轉頭對都指揮使說道:“各個衛所鎮城也要一併張榜,各衛所轄堠臺、火路墩、海港水澳暖鋪,都要嚴加盤查行人船隻。”

何都司不擅言辭,只有惶恐叩首,李遠身子往前一探,推心置腹的說道:”何都司,你我都是軍漢,功名利祿全靠功勳,和那些巧言令色,巴結上進的文臣不同,你要好自爲之。”

何都司說道:“全靠軍門提攜。”

李遠揮揮手道:“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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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發走了應天官員,李遠一拍几案,喝道:“那個混賬蘇州知府在哪裡?我的兒郎跟着我在大雨泥巴里行軍5百里,無酒無肉,連口熱湯也沒有,蘇州府良心何在?!”

大運河南段,就是秦始皇開鑿的丹徒水道,2千年來不斷開鑿疏浚,現在可以從杭州直通長江。這條水道是整個江南最重要的一條運輸通道,每天無數貨物和旅人在這條大動脈上流動,見證着大康帝國的繁榮昌盛。

呂城是大運河上的一個小鎮,從高資鎮出發要先經過長江南岸的丹徒鎮,再沿着大運河向東南50裡就是呂城。國朝初年,國勢強盛,神武皇帝非常重視道路建設,水旱道路都通暢寬闊,要是正常商旅。從高資到呂城,走陸路不過3日腳程,水路只有2日可達。

只是對於逃亡者,不可能有愉快的旅行。劉禮小心謹慎,一行人專撿荒僻的山野小路,曉行夜宿,一路東行。歇腳打尖不敢在旅店驛站,有荒村破廟投宿就算交了好運。讓衆人擔心的是,崇文帝的貼身內監王惠傷口化膿,發起了高燒,實在走不動了。

這裡是白鶴溪以北的一處礫石灘,北面有一片櫟木林,呂城鎮大約就在東面10幾裡處。劉禮看看天色已晚,說道:“就在這裡歇歇腳,大家去溪裡打些水,給王公公清理傷口,再燒些熱湯。”他找了個平坦所在,脫下披風鋪在地上,扶着王惠躺下。

衆人壘起石頭火塘,用鐵盔燒了熱水。李啓乾給王惠清理傷口,王惠高燒已近昏厥,卻死咬着牙一聲不吭。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衆人圍着塘火坐下歇息,密林中有夜梟淒厲的叫聲,火光閃爍,映着衆人疲憊的臉,如同鬼魅一般。

多日的逃亡生活,把衆人折磨的形容枯槁,如同牢囚乞丐。一個個滿眼都是血絲,毛髮從破舊的網巾裡蔓延而出,一綹一綹的垂下來,臉上鬍鬚蓬亂,散發着惡臭,連崇文帝也不例外。

劉關喝了一口熱水,對長兄說道:“我們不能這麼進呂城,太顯眼了,明天天亮我一個人先去鎮裡找船,你們在鎮外運河邊等着。”

劉禮神秘的一笑。說道:“傻小子,到了這裡,聽我措置便是。”

林養浩扭頭看向劉禮問:“我也奇怪,我們爲什麼不在丹徒找船,走水路到杭州可以省一半路程。”

劉禮撥了撥火攏,悠悠的說道:“劉氏並非是高帝舊臣,我們本來是海上人家,與高帝共同反韃舉義,那時候可沒有君臣名分,只是高帝英明神武,先公不得不屈爲臣下。

高帝始終對我劉氏存有戒心,詔拜我父爲浙江行省左丞,卻留京不遣,不放先公到任。先公日日驚懼,生怕高帝心生猜忌。所以,先公生前在江南各地暗中安排了人手船隻,一旦發生不測,也能給劉氏留下一線血脈。”

林養浩眼睛一亮,說道:“呂城鎮就有劉氏的暗樁?”

劉禮淡淡的說道:“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