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逍遙法外

有馬車代步不但不用受累,趕路的速度也遠比步行爲快,坐着向虞家借來的雙乘馬車,和同樣乘坐馬車的孫獄掾一起一路急行,纔剛過了正午,項康和馮仲等人就順利回到了顏集亭,又趕車直奔虞家,來找虞間知會消息,還有討要那片黍叄親筆書寫的簡牘。

虞家當然還被所在什伍的什長親自帶人嚴密盯着,這點並不奇怪,然而讓項康意外的是,遠遠看到虞家大院時,虞家的大門前竟然正有着一大幫子人聚集,也不知道在幹些什麼。擔心是單右尉派人來抓虞家父女,更擔心是素來喜歡惹是生非的項家子弟和其他人發生什麼衝突,項康只能是趕緊催促趕車的項冠加快速度,一直把馬車趕到虞家門前才勒住馬。

還好,項康這次是白揪心,人羣中既沒看到拿着刀劍繩索的官差,項家子弟也都老老實實的在虞家大門裡呆着——只是臉色普遍都不好看。項康再細看時,發現是負責監視虞家的本地什長,帶着同伍的壯丁,包圍了幾個不知道從那裡冒出來的男女,那幾個男女還帶着一隻求親用的大雁和一包禮物,正在和顏集亭的什長說話。

“……我們真是來求親的,虞公他派人給我們陳家帶話,說是願意把他的女兒嫁給我家小哥,所以我們就來了,只是我們不知道虞家突然出了這事,沒打聽清楚就直接敲門要進去,讓你們誤會了。”

“什長你看,這是我們的符傳,我們都是北邊司吾亭陳公家的人,這位阿媼是我們請的媒人,她也帶了符傳,可以證明她的身份,我們真的只是來求親的。”

仔細檢查那幾個男女的柳木符傳不是僞造,顏集亭的什長難免有些糊塗,說道:“虞公不是已經答應了把他的大女兒,許給下相縣的項公子了嗎?你們不知道?怎麼又跑來向他的大女兒求親?”

“知道,不過虞公請人帶話的時候說了,他和項家的事,他會了結,叫我們只管來求親。”一個外來的陌生男子解釋道:“所以我們今天才會來求親,但我們真不知道,虞家會突然出這種事。”

聽到這裡,坐在旁邊的馮仲難免有些吃驚,忙向項康問道:“項兄弟,怎麼回事?聽口氣,虞家好象是打算悔婚,你還折騰個什麼勁?”

項康沒什麼表情,很是輕描淡寫的說道:“不奇怪,早在我預料中。”

這時,顏集亭的什長已經叫人散開,那幾個已經證明了自己身份來意的男女則應該還不知道情況,竟然衝着站在虞家院子裡的項家子弟說道:“煩請幾位小哥給虞公帶句話,就說我們過段時間再來,今天就不打擾了,下次見。”

言罷,那幾個男女趕緊帶着大雁和求親禮物走了,項家子弟卻是個個臉色鐵青,在項莊的率領下大步走出了虞家大門,項莊還衝着馬車上的項康吼道:“項康,下來,把馬車還虞家,我們走!”

項康遲疑着不說話,也沒動彈,項莊則上來直接硬把項康拉下馬車,又吼道:“走!別在這裡丟臉!”

“項公子——!”虞妙戈滿臉淚痕的從自家大門裡衝了出來,衝到項康的面前雙膝跪下,泣不成聲的說道:“我家對不起你!我阿翁對不起你!我會報答你的,那怕是當牛做馬,結草銜環,我也會報答你!但你不能走,我求你了!”

項莊不搭理哭得死去活來的虞妙戈,硬拽着項康要走,虞妙戈心中大慌,趕緊張開雙臂抱住項康的雙腿,大哭道:“項公子,我求求你,求求你別走!我會報答你,我一定會報答你!”

項康真正喜歡的虞家小丫頭虞姀也走出了大門,同樣是走到了項康的面前雙膝跪下,哽咽着哀求道:“阿哥,項阿哥,我求你了,這事是我家不對,但我求你別走,別扔下我家不管,現在能幫我家的,就是你了。”

虞間也跌跌撞撞的衝出了門外,跑到項康的面前雙膝跪下,老淚縱橫的連連磕頭,可是卻不敢說任何話,也不敢發出任何聲音。期間當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項康臉上,周縣令派來幫忙的孫獄掾也是目光炯炯,盯住項康一聲不吭。

還是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項康纔開了口,聲音有些沙啞的向拽住自己的項莊說道:“阿哥,我記得你曾經說過,古人中最尊敬的人,除了我們已經過世的大父以外,就是魏國的信陵君魏無忌,沒錯吧?”

“你問這個幹什麼?”項莊反問道。

項康不答,只是自顧自的說道:“信陵君竊符救趙之後,被迫流亡趙國,幾年都不敢返回母國,但是他的母國魏國有難的時候,魏王派人向他求助,他還是義不容辭的回了國,帶着軍隊打敗了進犯的秦軍,挽救了魏國。虞家確實對不起我們,但他家對我們也不是沒有恩情,最起碼,當初沒有虞家送給我們的綢緞,我們就請不起醫工,給生病的三叔母看病抓藥,對不對?”

項莊明白了項康的意思,也無奈的放開了項康的手,項康這才又說道:“看在我的面子上,把這個忙幫到底,然後我會和虞家做個了結,阿哥,還有各位阿哥兄弟,我求你們了。”

項家子弟都不再說話,臉上的神情也都有了些生動,馮仲則向項康挑起了大拇指,道:“兄弟,大兄就知道你不會那麼小氣,不會扔下虞家不管。”

這時,孫獄掾看向項康的目光中已然盡是欽佩與讚賞,虞家父女則是連連磕頭,痛哭流涕的連連道謝,項康則說道:“不用謝了,進去說話吧,我們的時間不多,得抓緊時間先辦正事。”

進到了房中後,項康當然是催促虞間趕緊把那片簡牘找出來交給自己,又好言安慰了自家兄弟,拜託他們繼續替自己好生看護虞家父女,然後也沒和虞家姐妹說一句話,帶着簡牘就匆匆出門,領着馮仲、項冠和孫獄掾直接找到了顏集亭裡典的黍叄,還直接衝進了黍叄的家裡,揪住了面如土色的黍叄說話。

在和黍叄說話時,項康先拿出十鎰黃金放到了他的面前,然後亮出他之前親筆書寫的簡牘,說道:“黍裡典,現在你有兩個選擇,一是我們揪你去凌縣見官,告你勾結上吏陷害無辜百姓。二是你收下這十金,陪我們到凌縣去自告,主動交代單右尉逼你陷害虞家的事。你自己選吧,你願意走那一條路?”

“項公子!你饒了我吧!”黍叄撲通一聲向項康跪下,大哭着說道:“我不敢啊!我不敢去自告啊!得罪了單右尉,我就死定了!你放過我吧!”

“那我們就揪你去見官!”項康冷冷說道:“反正到時候效果也一樣,一樣可以證明你和單右尉暗中勾結陷害無辜,你的罪名還更重一些,單右尉丟了面子,也同樣不會放給你。”

說完了,項康又把十金放到了黍叄的面前,說道:“最後給你一個機會,收下二十金,陪我們到縣裡自告,領一個輕罪。我看你的家境,恐怕這一輩子也掙不到二十金,這點錢足夠你吃下半輩子了。而且我還可以明白告訴你,只要你的自告能把單右尉拉下馬,讓他丟了官,他也沒辦法再報復你。”

“可我如果把他拉不下馬怎麼辦?”黍叄戰戰兢兢的問道。

“那你就搬家到侍嶺亭去。”項康不動聲色的說道:“到了侍嶺亭,我保你全家安全,我這個人是怎麼對待朋友的,你也親眼看到了。是願意做我的仇人,還是做我的朋友,你自己選!”

黍叄猶豫了半天都不敢下這個決心,項康等不耐煩,拽起他就往走,黍叄魂飛魄散,爲了不受重罪只能是趕緊說道:“項公子,我去自告,我去自告!你放了我,我自己會走。”

“很好,算你聰明。叫你婆娘把金子收好,跟我走!”

連哄帶嚇的硬把黍叄拉出了門,項康等人再次乘上了馬車,又趕着馬車一路直奔凌縣縣城這邊而來,然後緊趕慢趕,也終於搶在天黑城門關閉之前,進到了凌縣城裡,找到了官寺所在。然後孫獄掾上前表明來意身份,黍叄也在項康的逼迫下硬着頭皮上前,向凌縣官寺的差役表明來意身份,說自己害怕單右尉挾私報復,特來自告證明單右尉與昨天被抓的虞知有陳見過節,要求單右尉避嫌退出虞知涉嫌僱兇殺人一案。

黍叄的自告當然在凌縣官寺裡造成了巨大轟動,凌縣的陳縣令雖然十分不滿黍叄的以下告上,但因爲秦法嚴苛,又有鄰縣的要員在旁邊觀摩,不得不馬上召集縣丞和獄掾等凌縣官吏,連夜親自審理黍叄的自告案。

在縣寺大堂上,臉色又青又黑的單右尉自然是矢口否認自己曾經用升官許願收買黍叄,讓黍叄幫助自己報復虞家,已經無路可退的黍叄則一口咬定確實有這樣的事,各說各有理,黍叄沒辦法證明單右尉有這樣的口頭許諾,單右尉也沒辦法證明黍叄是在胡說八道,案件徹底陷入了僵局。

不過這也正是項康等人所需要的結果,在無法迅速查清這個案子的情況下,凌縣的陳縣令只能是宣佈將黍叄暫時關進縣獄等候調查,同時也不得不命令單右尉退出虞知一案以避免嫌疑。單右尉對此當然是暴跳如雷,陳縣令則十分無奈的說道:“單君,沒辦法,大秦有法典在,本官身爲大秦的朝廷命官,只能是依法行事。不過你放心,你的公子遇害一案,本官一定會一查到底,揪出真兇法辦,絕對不會讓他白白冤死!”

同樣是被嚴苛繁雜的秦法約束,單右尉只能是無可奈何的答應退出虞知一案避嫌,但單右尉又指着在下面旁聽的項康咆哮道:“縣尊,這個豎子你一定得查,他有很大的嫌疑,我的兒子很可能就是他收買兇手殺的!”

看了一眼神情輕鬆的項康,陳縣令點了點頭,說道:“放心,本官一定會仔細調查他的!”

接下來的事當然是變得更加繁雜,在孫獄掾的幫助下,先是由馮仲出面,暗中把金子送到了凌縣吳獄掾面前,求得他答應保住虞知的小命,然後凌縣的法制機器全面開動,一邊調查黍叄的自告案,一邊全力追查單公子的遇害案。接着很正常的,確實是無辜的虞知很快就被排除在了重點嫌疑人的名單之外,然而項康則漸漸浮出水面,成了凌縣官吏的重點懷疑對象。

凌縣官吏重點懷疑項康的原因,當然是相貌特徵十分明顯的樊噲曾經在侍嶺亭出現過,不但向項康買過刀,還和項康一起喝過酒。不過項康當然是抵死不認,一口咬定自己和樊噲只是買賣鐵刀的普通主顧關係,還出示了樊噲留給自己的沛縣獄掾曹參開出的介紹信,證明曾經向自己買過刀的樊噲是沛縣官差,讓凌縣官差自己去沛縣找樊噲協助調查。

“……你們看,這是那個樊噲留下來的傳引,他是沛縣的獄卒,替那裡的曹獄掾來我這裡買刀的,不是什麼鉅野澤的大盜。還有,你們看,這是那個樊噲買刀的五十金,我連包裹都沒打開過,他還欠了一部分,準備下次買刀的時候送來……,咦?”

把樊噲買刀用的金子交給凌縣官差查看的時候,打開包裹取出金子做證時,項康突然發現情況有些不對,趕緊把隨手取出那鎰金子放在打鐵用的鐵砧上,找來鐵錘敲打,然後才砸得兩下,項康就傻了眼睛——所謂的黃金竟然一砸就直接裂開,露出了其間包裹的生鐵疙瘩……

不肯死心的又拿出兩鎰金子敲打,砸出來的全是生鐵疙瘩後,親自帶隊來侍嶺亭調查案件的凌縣左尉和馮仲等人也一起全都傻了眼睛,項康則是怒髮衝冠,拔出劍就往衝,瘋狂大吼道:“樊噲!我操你娘!竟然敢拿假金子來騙我!我的六十把上好鋼刀啊——!”

事還沒完,凌縣官差急匆匆的北上趕往沛縣追查樊噲後,受命出面給項康和馮仲等人幫忙的孫獄掾,也因爲案件陷入了僵局,不得不返回下相城裡等候調查結果,也悄悄來到了周縣令的面前,向周縣令報告了自己此行秘密調查的另外兩件事的結果。

“……顏集亭那個虞公,不但言而無信,還一女二嫁,在暗地裡派人給司吾亭的著名富戶陳家帶話,讓陳家帶着禮物上門求親,做得特別過份。更不要臉的是,陳家自己不小心把事情抖出來以後,虞公那個老不羞竟然還有臉繼續求項公子幫忙救他兒子。”

“當時項康是什麼反應?”周縣令暫時打斷了孫獄掾,問道:“他一定傷心欲絕吧?”

“那倒沒有。”孫獄掾答道:“而且下吏還看得出來,項公子並不是很在乎那門親事,對虞家那位美貌異常的玉姝,似乎也不是特別喜歡,好象沒什麼感情。”

“沒什麼感情?”周縣令十分詫異的問道:“你不是說那位虞家的玉姝異常美貌動人麼?項康這麼年輕,又和她有婚約,能沒有什麼男歡女愛的感情?”

“下吏也覺得奇怪,但千真萬確的,項公子對那位虞家玉姝十分冷淡,不象是喜歡上她的樣子。相反的,倒是虞家那位玉姝,看上去象是十分願意嫁給項公子一樣。”孫獄掾如實答道:“這點下吏可以保證不會看錯,審了這麼多年的案子,男女之間有沒有情愛關係,下吏絕對看得出來。”

“怪事,那小豎子重情重義,長得也還算清秀端正,被女孩子喜歡倒是毫不奇怪,但他怎麼會對虞家那位玉姝那麼冷淡?”周縣令更加詫異,又隨口問道:“那單右尉那個兒子呢?是不是真的涉嫌殺了他妻子?”

“不是涉嫌,是肯定。”孫獄掾答道:“下吏在凌縣秘查,可以肯定那個單公子絕對是親手殺了他的妻子,只不過他家有錢又有勢,凌縣的官吏不敢也不願意追查,所以才一直讓他逍遙法外。”

“這麼說來,那個單公子是真的該死了。”周縣令點頭,又哼了一聲,道:“殺得好!法典解決不了的問題,讓江湖遊俠替天行道,也是個辦法。”

“縣尊,那接下來怎麼辦?”孫獄掾又問道:“要不要秘密追查下去,查項康到底有沒有僱兇殺人?下吏覺得他還是有些嫌疑,那個拿假金子騙他的沛縣獄卒樊噲,搞不好真的就是兇手。”

周縣令不答,半晌才說道:“不必了,姓單的是在凌縣被殺的,按朝廷法典應該由凌縣官吏追查,我們犯不着多這個事。而且這個案子這麼複雜,牽涉到的地方和人那麼多,能不能追查到真兇誰都沒有把握,咱們何必去自討苦吃?在上計(報告工作)時沒辦法向上面交代?”

知道這個案子有多複雜麻煩的孫獄掾點頭答應的時候,周縣令又在心裡補充了一句,道:“姓單的該殺,姓虞的該罰,小豎子,看在這點份上,也看在你天良還沒有喪盡的份上,放過你這一次吧。不然的話,本官就不信真的查不到什麼蛛絲馬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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