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2章 天下一家?
漢五年、北元至元十八年的正月,和煦的春日暖陽早南方大地,但在北國,春天的腳步來得特別的遲,此時尚是冰未消、雪未融,家家戶戶的屋檐底下還掛着冰棱子,街面上的行人腳步匆匆,一個個袖着手、縮着脖子,小心翼翼的盯着路面,唯恐冰雪將化未化之際路面溼滑,一不小心跌個大跟頭。
調皮搗蛋的小孩,不顧倒春寒的刺骨冷風,在衚衕口蹦蹦跳跳,最調皮的,還搭着人梯,扳下屋檐掛着的冰棱,塞進口裡硌崩硌崩的嚼起來,凍得小臉、小手通紅。
郭守敬坐在八人擡的大轎子裡,輕輕掀起轎簾,欣慰的看着孩子們。
大都南城,是早已滅亡的金中都,作爲漢民聚居區沒有改建,和新建的北城是新舊兩個天地。街道狹窄、污水橫流,房屋破敗不堪,一切的一切,和遠處輝煌燦爛的城牆、大道、皇宮相比,都顯得那麼的不協調,不和諧,郭守敬很少來到這裡,他皺着眉頭,不明白當初爲什麼不拆掉這裡,給漢民也建設一個漂亮的南城。
直到聽到孩子們的喧鬧,在皇宮和衙門所處的、巍峨的北城很難聽到的發自內心的歡笑,郭守敬纔對這裡有一番重新的審視,似乎南城的破舊,也不是那麼不可接受了。
作爲大都城的設計者,他對這座城市有着特殊的感情。高達巍峨的城牆,周圍長達六十里,中軸線上的大街寬十丈,其餘主街寬八丈,就是那些小街小衚衕,也寬達四丈,城市輪廓工整、街道橫平豎直,七十五處居民坊、星羅棋佈的各大衙門,如衆星拱月般環繞地處三海的皇宮,整座城市顯示出無比的威嚴、肅穆,在西方色目人眼中,這是“世界上最宏偉的城市,象徵着大汗至高無上地權威,它簡直就是世界的中心!”
對,世界的中心!郭守敬對親手設計、建設的城市,能夠得到如此高的讚譽而欣慰,也許千年之後人們會忘記郭某這位設計者,但這座宏偉壯觀的城市,將會被載入史冊,永遠被~刻在歷史的記憶中!
北方封龍山學派信奉“天下一家”思想,勸忽必烈改蒙古帝國爲大元朝、制定朝廷制度的大儒,是郭守敬的師傅劉秉中;出使南宋被扣十六年,始終堅貞不屈地“北廷蘇武”,也是他的同門,封龍山學派中人出仕大元朝廷,先後已歷三代,爲大元地政治、經濟和學術效力頗多。
出身封龍山的郭守敬,對忽必烈是有那麼幾分感激之情的,是大元皇帝提供了大筆經費,讓他能夠在城郊建起規模巨大的天文臺,撥出價值不菲的銅材,鑄造渾天儀、玲瓏儀、仰儀、立運儀、證理儀等天文儀器;是大元皇帝,毫無保留地信任他,把疏通運河、營建大都城,這些足以名垂青史的任務交給他。
所以,儘管忽必烈時不時地讓郭守敬幹一些不那麼心甘情願的事情,比如鑄造殺人的火炮,比如窮奢極欲的消耗大量煤炭,給露天的御花園通上地火龍,但郭守敬都一一遵旨照做,從來沒有推脫過。
是地。老師劉秉中說過。北方從遼代開始。就置於異族地統治之下。三百年來。遼、金、元三代相繼崛起。戰火紛飛民不聊生。與其做無謂地抵抗。流盡百姓地鮮血。何不秉承“天下一家”地理念。“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輔佐大元、幫助大元。平息戰火。給百姓一個太平盛世呢?
如今。雖然離太平盛世還遠得很。但郭守敬已經看到了希望。看。這夢幻般地大都城。歷時將近二十年地建設。花費無數人力物力。不是在華北平原、燕山腳下巍然矗立了嗎?城中地百姓。不是安居樂業了嗎?那些往來如織地各國番商。運來波斯地羊絨毯子、大食地椰棗、大秦地天鵝絨、中亞地寶石和葡萄美酒;江南地漢商。把成都地雲錦、蘇杭地絲綢、兩浙地茶葉、江西地瓷器。順着大運河北運。在這裡和番商交易;漠北、波斯故地伊兒汗國、高麗、大理、八百媳婦等國地使者。接連不斷地前來朝覲——不是有萬商雲集、萬國來朝地氣勢嗎?
老師說得對。大元“握乾符而起朔土。以神武而膺帝圖。四震天聲。大恢土宇。輿圖之廣。歷古所無”。這樣強大地王朝。怎麼可以和它正面對抗呢?只有合作。才能爲北方百姓帶來安定生活。纔不至於讓整個民族徹底沉淪啊!
“寧做太平犬。不爲亂世人吶!”郭守敬輕聲命令轎伕放慢腳步。欣慰地看着孩子們。
但很快。這裡地安寧平靜。被
地喝聲打斷。
一頂四人擡的暖轎中,傳來怪腔怪調的呼喝:“快,快些走!你們這些可惡的懶鬼,吃了我的飯、拿了我的錢,卻不勤快做事,漢人,懶鬼!”
四位轎伕,大冷天的額頭上冒着熱汗,不堪重負的擡着頂暖轎,郭守敬奇道:這小小的一頂轎子,何以如此沉重,四個人都擡不起來似的?
卻見一疊聲的喊停,轎伕們如釋重負,待轎子停穩,下來位穿着華麗的綃金質孫服的色目番商。
郭守敬頓時明白了,轎伕們爲何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只見那色目番商大腹便便像十月懷胎的孕婦,腿腳差不多有水桶粗細,腦袋和肩膀之間是一圈圈的肉,連脖子都沒了!
他一個人,足足當平常三個人輕重!郭守敬暗暗發笑。
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衚衕口玩耍的小孩子,見了番商,臉上的恐懼只怕比小白兔見了大灰狼還可怕,一個個拿身體貼着牆壁,慢慢的溜走,待跑遠了,才驚慌失措的喊道:“艾老爺,艾老爺來了!”
“小兔崽子,胡大降罰的卡菲勒!”艾哈買提恨恨的看着跑遠的小孩子,提起聲音大聲喊道:“王三太,你欠本老爺的錢,該還了!若不想提前下火獄,就快點滾出來!”
話音剛落,從衚衕口就走出位愁眉苦臉的中年漢子,背後還跟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
漢子垂着頭,佝着背,聲音小的像蚊子:“艾老爺,俺家的事兒,您是一清二楚的。前年孩兒他媽得了病,借了您的羊羔兒息,也沒把病治好,拋下俺們兩爺子,撒手去了。而今俺就是替炭窯扛活兒,掙點口糧吊命……求艾老爺開恩,寬限寬限。”
“寬限?我寬限你,誰來寬限我?各衙門口該上的生日錢、好看錢、灑花錢、常例錢,蒙古老爺們能寬限我嗎?”艾哈買提抖着一身肥肉,唾沫星子噴了王三太一臉。
王三太陪着笑,小心翼翼的道:“老爺家大業大,不差我這點子,再說每月都是還了利息的,只要您寬限到開春,我到運河上扛活還您的錢。”
“哼,撒謊成性的漢人!”艾哈買提胖胖的手指頭,戳在王三太乾瘦的胸膛上:“三年前借的十五兩銀子,羊羔兒息利滾利,到如今是六十八兩,除去還了的二十八兩,還欠我整整四十兩,這些銀錢越滾越多,你靠做河工,只怕越還欠的越多!”
旁邊轎子裡的郭守敬,聽了此言不由大驚:這色目番商,百姓借了他十五兩銀子,短短三年,已經還了超出本金將近一倍的二十八兩,居然還欠他四十兩!色目人羊羔兒息盤剝之兇狠,真真聞所未聞!
王三太自己也知道,羊羔兒息利滾利,越滾越多,這輩子怕是到死也還不上了,他看了看因驚嚇而瑟瑟發抖的孩子,再次苦苦懇求:“艾老爺,俺決不是有意賴您的錢,只求您寬限,俺做牛做馬也要還您的。”
艾老爺眯縫着的眼睛裡露出兇光,胖得流油的大手一揮:“不行,要麼現在還,要麼就洗乾淨脖子等死!”
王三太緊緊的捏着拳頭,恨不得一拳把這個肉球似的艾老爺打成肉餅,但看看艾老爺身後手按腰刀的蒙古武士,再看看兒子驚悸的眼神,和蒼白的小臉,就長嘆着鬆開了拳頭。
艾哈買提桀桀怪笑:“來人吶,不還錢,就宰了這小兔崽子!”蒙古武士獰笑着逼了上去,可憐的孩子瑟縮到父親身後,王三太眼睛裡快要噴出火來,張開雙臂,用身體護住兒子。
此人太過囂張,難道要當街殺人麼?郭守敬待要出言喝止,卻見一個青袍綸巾的儒生,大冷天的輕搖着鵝毛扇,施施然的從西邊走來。
“且慢!”儒生平平常常的聲音,卻好像帶着股神秘的力量,叫人心底一寒,那兩個蒙古武士不由自主的停下了手。
“他,不過是欠了你幾十兩銀子而已,何以當街殺人?這大都城沒有王法了麼?”
艾哈買提將他氣度瀟灑,懷是哪家的王孫公子,待聽了這話,頓時打消了慮,仰天狂笑道:“王法,哈哈,王法!王法規定了,蒙古人殺漢人賠償一頭驢子,我的保鏢是蒙古人,殺漢人賠的驢子,老爺我賠得起!”
轎中,郭守敬的臉,一下子僵住了,僵得比大理石還硬,“天下一家”,原來一家當中的漢民,就是大元主人的一頭毛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