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塵與玄清正欲驚呼,卻見慕野顫巍巍地叫了一聲“濤耀!”白濤耀突然跪倒,虎目流淚,嘶啞着嗓子叫道:“師父!”伊塵與玄清愣了一愣,不由得相互看了一眼,如墜雲裡霧裡。
慕野道:“起來吧!一別二十幾年,我師徒倆今日終於相會了!遜兒呢?”白濤耀眼中突然閃出了一絲悲痛,哽咽道:“我……我也二十餘年沒見到師兄了?師父,師兄他……他枉了您的教導。竟做出那種無情無義的事!”說罷,竟忍不住哭了起來。見到白濤耀哭泣,伊塵的心也一降刺痛,淚水不由得撲瀨漱地滾了下來。
“自己真有這樣一個父親嗎?白師叔哭得這麼傷心,他與爹爹的感情自是很深了,可他那日還是辱罵了爹爹。爹爹真的無情無義?真的是這樣嗎?難道真的是這樣嗎?爲什麼要這樣啊?爹爹!爹爹!爹爹!你告訴我,告訴我,你不是這樣的人!告訴我啊!孃親,孃親,爲什麼你從不提爹爹?爹爹到底是怎樣的人啊?我不相信爹爹薄情寡義,我不信,我不信……不信……不信……”
伊塵心中翻江倒海, 慕野卻仰天長嘆了一口氣,道:“你跟我來書房慢慢說吧!遜兒他做了什麼!塵兒,你先去休息吧!”慕野說完,就大踏步向書房走去。伊塵失魂落魄的“嗯!”了一聲,迷迷糊糊地也向書房走去。玄清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道:“伊師兄,師父叫你回房去休息,你要去哪兒啊?”伊塵將袖子一甩,甩開玄清,又向書房走去。玄清愣了一愣,這才發覺伊塵的失常,又扯住伊塵的袖子,見道:“師兄,師兄,你怎麼啦?”他不知道內情,見伊塵失魂落魄的,不經有些擔憂。
伊塵只是迷迷糊糊地向書房走去,玄清的話恍若未聞。玄清見伊塵沒反應,無奈之下,只好緊緊地跟着伊塵。
伊塵走到了書房的窗外,只聽得白濤耀說道:“師父,我和師兄、顏姑娘也二十幾年沒見面了,原本也不知道他們的情況。那日在青雲閣分別時,我是親眼看到他們一起離開的,後來我也下了青雲閣,可卻遇見了一樁麻煩事,糾纏了二十餘年,直到前幾日方纔算清。可不料卻在京城遇見了師兄的兒子。才知道顏姑娘竟獨居深谷十餘載之久。而她的兒子,自小至大都不知道他的父親是誰。顏姑娘也從來沒說。師父,您說,師兄他好好的,爲什麼會變得如此薄情寡義啊?”白濤耀說的“顏姑娘”自是伊塵的母親顏素穎。按理說,他應該叫她爲師嫂,可他打從認識顏素穎起便叫她爲顏姑娘,叫慣了嘴,雖隔了二十餘年,可此刻仍是叫她顏姑娘。
慕野拂着鬍鬚,沉吟道:“依遜兒的性子,他是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的。是不是你看走眼了呢?”白濤耀道:“師父,看錯一個人容易,可要同時看錯兩個人,這怎麼可能啊?”慕野沉吟道:“說得也是!那遜兒的兒子是不是就是塵兒啊?”白濤耀吃了一驚,道:“師父,你怎麼知道?”慕野嘆了一口氣,道:“自塵兒進京後,我一直在讀他孃的幾部遺作。我越讀越覺得不對勁。似乎是在哪兒見到過這種風格。直到有一天玄清跟我提起顏真卿時,我才暮地記起了穎兒。只是這個想法太突兀,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唉——,真是造化弄人,想不到我竟收了自己的徒孫做自己的徒弟。”慕野微微一頓,突道:“塵兒,你進來吧!”
聽到師父的叫喚,伊塵沒有辦半分的驚訝,也沒有一點兒的恐慌。腦中一片空白,什麼事都想不起來,什麼事都似乎不重要了!他渾渾噩噩地推開門,走了進去,即使是面對師父,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了。玄清也跟了進來,有些焦急地望了望慕野,又望了望伊塵。慕野道:“剛纔的話你都聽見了吧?”伊塵點了點頭,沉默不語。慕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雖然這件事我也不太清楚,但你不要先入爲主,抹黑了你父親。你父親和你白師叔是我看着一起長大的,他的性格我比誰都清楚。這件事,看來也只得我自己親自去調查了。”慕野說完,突然凝視着伊塵道:“塵兒,你父親若真的如此,我定繞不過他,如果我殺了他,你會怎樣?”白濤耀性格雖然有些衝動,但聽得慕野這樣說,也不由得一聲驚呼:“師父!你……”慕野擺了擺手,只是望着伊塵。伊塵哽咽道:“我……我不知道。我只求師父……師父能……能放過我爹爹。”慕野淡淡地一笑:“果真是個有孝心的孩子!你也別哭了,你師父雖然不才,卻也不至於糊塗到這種地步!”
雖然已知非師徒關係,但二人以師徒相稱爲時已久,這時又怎能突然改過?慕野此話一出,自己也不覺有些尷尬,隨即道:“你下去換一下衣服吧!我和你玄清師弟知道你今天會回來,已經給你準備好了接風宴。”伊塵失魂落魄地“嗯!”了一聲,便一步一搖地走出了書房。望着伊塵退了出去,玄清也轉過頭來,對慕野和白濤耀道:“伊師兄的神智有些失常,不如我送他過去吧?”白濤耀沉默不語,慕野卻長嘆了一口氣,道:“去吧!”
伊塵就如一具行屍走肉,木然地走着。雖然他的內心深處一直否認着父親是個薄情寡義的人,而慕野也不敢對此事做肯定。但他心中依然很悲哀,很傷痛。他不知道自己是爲自己而傷,還是自己的父親,亦或是自己的母親?總覺得,這其中隱藏着一份死亦無悔的淒涼。
走過院子的時候,玄清從後面追了上來,拉着伊塵道:“師兄,我送你休息吧!”伊塵不語,繼續木然地走着。玄清望着滿臉倦容的伊塵,不由得暗暗嘆了一口氣:“一向頗有風度的伊師兄今日竟會落得如此憔悴!”
到了伊塵的廂房後,玄清一邊推着門一邊道:“師兄,要不休息一會兒,反正時間也還早!”伊塵走到案邊,半響之後才望着屋頂吸了吸鼻子,道:“我沒事,你先出去吧!我想靜一靜。”“那你好好休息,我去了。”玄清說完,便也拖着沉重的腳步退了出去。
呆呆地凝望着窗外搖晃的竹葉,心中卻是刺骨的痛。說不出,道不來。忽然之間,他很想去一個地方,真的很想很想,於是從房中慢慢走出,穿過庭院,走出大門,翻身上了馬鞍,一策馬,便向着小院外的那條河的上游馳去。
夜已黑,月光慘白,星光黯淡。那個曾滿谷燦爛桃花的小山谷此刻竟響起了“嘚嘚”的馬蹄聲。靜夜裡,似乎也普出一份思念與憂傷,悲痛與淒涼。蹄聲漸近,月影下出現了一匹白馬,在河邊來回馳去。很顯然,騎馬之人是欲過河,可河上又無舟楫橋樑,心中焦急,是以在河邊來回走動。
白馬突又向上遊走衝去,從一處淺水灣淌過了河。馬上之人跳下馬來,此人自是伊塵。伊塵下馬之後,就向一座孤墳奔去,伏在墳前大哭。這座墓裡,便葬着當世一位奇女子——他的孃親顏素穎。
伊塵心中的傷痛早就壓抑了許久,這一路奔來,再也壓抑不住,便伏在母親的墳前失聲痛哭。
“孃親!這十餘年來,我從未聽你抱怨過爹爹,但你也從不向我提及爹爹。每當塵兒問你的時候,你總是故意岔開話題。孃親,你和爹爹之間,是不是有什麼苦衷?孃親,你能不能告訴我,爹爹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我不想承認爹爹是那樣的人,但我也相信,師祖和師叔不會騙我!孃親,我真的好難受,好難受!許多時候,我都希望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假的!我好希望,我能和你,還有爹爹能永遠的在一起。快快樂樂的在一起。我能看着桃花,靜靜地聽你和爹爹彈琴。可老天爲什麼這麼無情?你早早的離開了我,爹爹也二十年來音信杳無。孃親,雖然你帶着我空居山谷十餘載,但我想,爹爹還是惦記着你的。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遇見了爹爹,我真不知道自己會有多高興。但是,如果爹爹真的問起了你,那我該怎麼說呢?如果我說你已逝世,爹爹定會痛不欲生。如果我不說,我又不想欺騙他。孃親,爲什麼老天這樣不公平啊?對你不公平,對爹爹也不公平,對我也不公平!真的!我真的不想看到爹爹聽到你的噩耗時那種痛苦的樣子。爹爹苦尋你這麼多年,可到後來,得到的卻是你的死訊。我不知道爹爹真的能否承受。這種痛苦,我受夠了!我不想再讓爹爹再受苦!孃親,我該怎麼辦呢?你爲什麼這麼早就走了呢?白師叔說,你曾也是一位俠女,內功造詣極深,絕不會輕易染上疾病,可爲什麼你竟會被惡疾折磨至死呢?難道老天也會嫉妒?孃親!我真的好想什麼都不知道,只做那個會撒嬌撒潑的塵兒!孃親……孃親……”
星夜下,孤墳靜靜地佇立着,墓中的主人似乎正充滿愛憐地聽着自己的兒子的心語。伊塵哭着哭着,竟爬在墓前睡了過去。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直到被冷醒,伊塵才慢慢地站起身來。迎着河風,在柳蔭裡慢步而行,望着河風中招搖的荷葉,不經又想起王露來。一股悵然爬了上來,順手向腰間摸去,欲取竹蕭,不料卻抽了個空,不經又嘆了口氣。折了一根細長的柳枝,拉去枝葉,微一沉吟,便在一棵樹上敲了幾下。聲音雖不算好聽,但音韻感卻極強。時輕時重,時緩時急,乍一細聽,也能體會出其中綿綿不絕的思念。一陣風吹過,幾片柳葉給吹了下來,劃過一條美麗的弧線後,落在了地上。伊塵的心中一動,左腳提起,身子轉動,柳枝卻反手從腋下穿出,在腰間一轉,“啪”的一聲擊在了一棵樹上。發出的聲音竟也與之前的聲音相連,混若一體。
伊塵身影晃動,棍影飄忽,衣袂迴旋繞動,婉似起舞。“啪啪”聲也由原來的緩慢悽婉漸轉急促高昂。空山寂寂,回聲層層,和以柳枝破空之聲,竟別有一番聲勢。
伊塵越使越快,一不小心,勁力使錯,擊在了柳條上。“啪啪”聲中立刻響起了樹枝折斷的聲音。本來極具音韻感的聲音此刻卻變得格外刺耳。伊塵長嘆一聲,收棍而立,便見一簇細長的柳枝紛紛揚揚的飄落下來。
暗處突然響起了鼓掌之聲,有人喝了聲彩。伊塵不由得吃了一驚,喝道:“誰?”暗處一人走出,道:“能以音律化入武學,師侄的天資果然非一般人所能及!”雖然尚未看清對方形貌,但只聽聲音,伊塵就辨出來者爲何人。便道:“師叔?你怎麼會在這兒?”白濤耀祥怒道:“好小子!聲不吭,屁不放,就自個兒跑出來了,當我們都是死人嗎?”伊塵心中慚愧,道:“師叔,請恕侄兒無禮,我其實……”白濤耀拍了拍伊塵的肩膀,道:“我知道!”忽地環顧了四周,道:“這兒就是你小時候居住的地方?”伊塵低垂了頭,道:“是的!”白濤耀緩緩凝視着夜色裡的一草一木,許久之後,長嘆了一聲。白濤耀轉過頭來,對着伊塵道:“你剛纔使的招式有許多確實很奇,但也有許多地方太過於花哨,不切實用!還有許多地方連勁力都使錯了。”白濤耀拿過伊塵手中的柳枝,擺個起手勢,道:“看好了!”言畢,便使出適才伊塵所舞的招式,只不過卻比伊塵所使的凌厲得多。伊塵用心記着,遇到不懂之處,就問到明白,白濤耀也極是耐心的邊說表演。待得將伊塵適才所使的招式補充完,白濤耀又將柳枝丟給伊塵,叫他依勢而練,自己又在旁不住口地指點。
不覺天已大亮,伊塵練完最後一式,收招而立。白濤耀望着氣喘吁吁的伊塵道:“你不要只顧着練劍的招式,這樣很容易受內傷。在練劍的過程中,應該調入呼吸吐納之法,這樣在練劍的過程中,不僅不會覺得很累,而且能在不知不覺中增進你的內功修爲。看你現在這個樣子,趕快調整一下內息吧!”伊塵應了一聲,便走到河邊的一棵垂柳下盤膝坐下。
白濤耀擡頭環顧了一下空空的山谷,略一沉思,折下一枝柳枝,拗尖後,走到了河的上游。回頭又向伊塵的周圍看去,確定沒有干擾他的事物後,這才轉過頭來,凝望着河面。沒過多久,便見幾條魚追逐嬉戲而來。白濤耀神情一凝,手起棍落,在水中連刺幾下,只聽得一陣輕微的水響,幾條魚已給如穿肉串般穿到柳枝上,不住的掙扎。白濤耀滿意一笑,將魚破剖洗乾淨後生火烤了起來。沒過多久,魚肉就發出香味。白濤耀擡起頭來,向伊塵望去。見伊塵依舊靜靜地坐在柳蔭下,不由得微微有些納悶:“這孩子平日裡練功也不過一兩盞茶的時間而已,今天怎麼練了這麼長的時間?難不成出了什麼岔子不成?可又不太像!”正自百思不得其解之際,忽地瞥見伊塵頭上的柳枝竟有些蔫。白濤耀不由得大吃一驚,凝目望去,只見伊塵全身上下都有一絲熱氣在往上冒,額前的頭髮也給汗水打溼。
白濤耀心頭大震:“這孩子果真不簡單,在毫無根基的情況下,這麼短的時間就突破了本門心法的第一層。”白濤耀將手中的魚一放,快步走到伊塵的身後,輕聲道:“師侄,你做好準備,師叔助你衝破這最後的關隘!”伊塵略微一點頭,便見白濤耀深吸了一口氣,體內真氣流轉,右手掌心竟也冒出絲絲熱氣。白濤耀緩緩地提起,按在伊塵背後的靈臺穴上。伊塵的身子輕輕抖了一下,身上的熱氣越發的濃密,臉色也漸漸轉紅,如喝醉了酒。再過一會兒,伊塵的身子又是一震,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後,身上的熱氣漸散。白濤耀直到熱氣散盡後,才從伊塵身上收回手掌。
伊塵站起身來,略一舒展手腳,只覺得容光煥發,全身都充滿了力氣,婉似脫胎換骨。伊塵向白濤耀略行了一禮,道:“多謝師叔!”白濤耀擺了擺手,道:“這全靠你自己,我只是略加援手罷了!”言畢,又打量起伊塵來,嘆道:“真像你娘!。
舒了一口氣後,便將烤魚遞給伊塵,道:“你從昨天中午到現在都沒吃東西了,想必也餓壞了吧?”伊塵確實也餓了,接過魚,就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白濤耀自己也拿了一條魚,卻是不吃,只是看着伊塵吃着,就如一個慈父看着自己的兒子一樣。伊塵發覺白濤耀眼神有些奇怪,不由得問道:“師叔,你怎麼呢?”白濤耀突然嘆息一聲,道:“我又想起了一些事。師侄,我想在這兒留一會兒,我們明天回去行嗎?”伊塵道:“只要師叔喜歡,什麼時候走都可以!”白濤耀不經啞然失笑,道:“你這個悶小子,什麼時候也學會說話呢?”伊塵傻笑了一下,突又道:“師叔,我忽然覺得一個事情很奇怪!”白濤耀問道:“什麼事?”伊塵道:“我突然想起爲什麼我跟師祖學習三年有餘,他一直不點破我的身世?以師祖的聰明才智,他不可能想不到!”白濤耀沉思着道:“這個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我師父是不太知道你孃的事的。你娘和你太師父也只見過一面,那就是在你爹孃的婚禮上。那一晚,你爹和你娘還合奏了一曲。或許是因爲這樣,你太師父三年有餘才只看出一些端倪。”伊塵的心中不經有些茫然,問道:“端倪?你是說師祖他已經開始懷疑我的身世呢?”白濤耀聽了伊塵的話,不經一愕,隨即又反應過來,道:“你不知道?這也難怪!昨天你這小子在那裡失魂落魄的,自然是什麼也不知道了!”伊塵拉着白濤耀的衣袖道:“白師叔,你就別賣關子了!太師父到底說了什麼嘛?”白濤耀突然笑了起來,他和伊塵相處也有些日子了,還是第一次見到他撒嬌,不由得笑道:“好啦!好啦!看你急成這個樣子,我若再賣關子,也不好再以你師叔自居了。你太師父問我你是不是你父親的兒子!”伊塵不經又陷入了沉思,他實在想不明白慕野怎麼會想到這一層。白濤耀拍了拍伊塵的肩膀,笑道:“不要胡思亂想了。走!跟我去瞧瞧你娘去!”伊塵“嗯”了一聲,隨着白濤耀向母親的墳墓走去。
面對着這個曾經所傾慕的女子的時候,白濤耀心中百味陳雜。曾經擁有傾城傾國之姿的一位女子,只隔了短短二十餘年,便只留一座青冢於荒山野谷。什麼才名,什麼容貌,轉眼盡付東流。今生一番相思,也只能隨自己帶入黃土。
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白濤耀只是默默地凝視着青冢,心中除了一番感傷外,更是難受之極。而伊塵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站着。幽幽山谷,只聞風聲水聲,蟬鳴鳥啼。一個時辰過去了,白濤耀依然癡癡呆呆,伊塵的心思卻不經轉到白濤耀身上來:師叔對孃親如此眷戀,那麼在孃親生前的時候,他們又有怎樣深的感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