鑑於秦齊連橫已處於事實上的破產,再加上雲中爆發大規模戰爭的可能性越來越大兩方面考慮,雖然爲保穩妥,東西兩線依然不敢放鬆警惕,但趙國還是盡力抽調了四軍步卒、一旅半騎軍和兩千乘戰車,共計五萬餘人馬秘密趕赴雲中加強軍備。
這樣一來,雲中方面除了來回運輸軍資的二三十萬民夫,單單作戰軍隊就已增加至十六萬人,幾乎達到了趙國常備兵力的三分之一。援軍在半月內陸續趕到,以高闕關爲中心,東至九原,西至狼山,北至陽山原樓煩腹地的雲中戰線已處於高度警戒之中。
趙勝一行於六月十七傍晚抵達高闕,爲盡力保守他去而復返的秘密,牛翦和趙奢僅帶領高闕關下五軍左右將軍迎出來將他接回了大營。
高闕關一如平常一樣繁忙而有序,漸漸深沉的夜幕下,望不到頭的營帳羣裡燈火繁如瀾星,與北方遠處的高闕關隘相應生輝,更爲漸至的暑氣增添了幾分火熱。
這地方就是個男人的世界,在缺乏女性細心料理的情況下,各個營帳用狗窩來形容也不過分,趙勝先前常駐於此時大帳裡自然是同樣情況,但因爲他短暫的離開,同袍們爲“歡迎”他的歸隊,還是破天荒的好好歸置了歸置他的大帳,所以當趙勝遣散諸將,領着牛翦、趙奢信步步入大帳之時,雖然實在說不出有什麼地方不對,但終究還是有點怪怪的感覺。
趙勝的大帳位於這一片營帳的正中,周圍遠遠近近的有五軍數萬人馬營帳疊累相護,其外土牆營柵層層疊疊,完全是一座鐵桶似的兵城,就算外敵打破高闕,要想攻到這裡也是極其困難的事,大帳附近數百步內更是一天十二時辰的有大量軍卒護從,閒雜人等根本別想靠近。
大帳裡已經燃起了火把,紅紅的火光瀰漫四處,給賬裡的一切都鍍上了神秘的暈彩,牛翦和趙奢正式向趙勝見了禮,三個人團團一座,虛虛地問了幾句安好便進了了正題。牛翦細細地稟道:
“自從相邦離開高闕,樓煩人已經五次攻擊我陽山營寨,特別是入夏以後,樓煩王曾親率大軍相隔不到半月兩次攻入陽山腹地,所率人馬最多一次曾達六萬餘人,其中除樓煩本部和白羊部兵馬以外,每次都夾雜有渾庾、屈射、丁零、鬲昆、薪犁、東胡等各部人馬,以每次進攻相隔時間和所借胡兵來看,應當是次次攻伐不成,無法兌現許給他部的好處,別人不肯幫忙了,他便在去別處借兵。
五月初七,樓煩王曾趁夜對陽山一帶防線發起大舉攻擊,我軍雖極力防守,但所遭破壞依然極大。此次接戰以後,樓煩王曾遣派過使臣前來高闕,不過末將沒讓他的人入關便打發回去了,過了沒多久,也就是五月二十,樓煩王再此出兵進攻未果以後,到今日爲止尚未再發起攻擊
以末將和介逸判斷,四月時樓煩人尚有進攻高闕的意圖,然而上月以來他們雖然所動兵力逐次增加,但顯然已經不再對攻打高闕報什麼希望,只求奪回陽山一帶牧場。遣使之事必然是撐不住了,無奈之下只得選擇屈膝投降,奢望重回陰陽兩山遊牧。末將拒絕了他的意圖,尚不知他準備如何應對。”
現在已經到了夏季,正是草豐水美的時候,樓煩部的日子應當不算太難過,但是很快就要入秋,到時候水草漸漸枯萎,天氣漸漸寒冷,他們如果不能重回陰山陽山那就只剩下了死路一條,打不破趙軍防線的情況下,屈膝投降確實是首選,只可惜他們並沒有明白趙國的意圖,把自己看得太過重要了。
趙勝笑道:“次次增兵,又是東借西借,這不是添油點燈的戰術麼。樓煩本部加上白羊部絕不會超過十五萬人,這麼個打法豈不是照着滅族來的,莫非樓煩王不準備在過日子了?”
趙奢被趙勝逗得笑了起來,附和着道:“先王當年攻伐樓煩和林胡時,末將曾追隨大將軍左右,是時與樓煩王接觸過。此人並非大智大勇,也沒有什麼氣魄,如今被逼得急了難免亂了章法,若是大趙當真開恩允他投誠,他必然搶頭來拜,不過目前的情形,以末將之見,他再撐上兩三個月,唯一的出路只有歸附匈奴。如此一來恰如相邦和大將軍當日所盼。”
趙奢說的不錯,樓煩人實力弱小,現在已經瀕臨死境,趙國方面又表現出了將他們困死的立場,他們打不破趙國的防線,就算樓煩王不想居於人下,他的部衆也得四散尋求出路。所以現在樓煩部基本上已經算是死了,而除了匈奴以外的部落力量都小,攝於一直對樓煩虎視眈眈的匈奴人壓力必然不敢收留他們或者將牧場借給他們,他們唯一的出路只剩下了主動被匈奴吞併。
趙勝道:“這樣看來匈奴應該完全有耐心等下去,不過匈奴各部相互爭權,於拓並不敢吞下樓煩這塊肥肉惹來衆嫉,再加上大趙在高闕連連示弱,這一場仗便難免了。五月二十到今天已近一個月,樓煩王沒有再次進攻,看樣子應當是放棄了奪回陰山陽山的奢望,我沒還需給他的釜底再添添柴,讓他坐不住陣才行。”
牛翦應道:“相邦說的是。這三個月我軍雖然連連遭受樓煩騷擾,但依然將防線向北推進了四五十里,雖然起不到什麼實質作用,同時也是繼續示弱,卻必然讓樓煩王心驚。另外匈奴人雖然始終沒有參與樓煩人的行動,但自五月下旬以來已多次暗中哨探過我軍動向,想必已經有所準備,並且坐不住陣了。”
趙勝問道:“我軍哨探情況如何?”
趙奢連忙稟道:“根據遣出的哨探回報,西邊匈奴攣鞮部最近這一個月來將營帳漸漸向南遷徙,目前已經壓在了其部轄地的南境,距高闕不過三百里遠近。另外我趙人相貌與胡人差異太大,留在國境內的胡人又太少,實在不好物色上佳的哨探,無法過於靠近匈奴人的部落進行細緻哨探,只能搜到些外圍的不確切情報。據他們回報,這些日子攣鞮部營地似乎增加了不少騎兵,至於具體多少卻無法判斷。”
“攣鞮部南遷?還增加了不少騎兵?”
雖然第二個情報並不準確,但趙勝還是警覺了起來,微微一思忖,下意識的說道,
“看樣子這一仗快要打了。”
…………………
這一仗確實快要開打了,在趙勝返回高闕的同時,匈奴須卜氏、丘林氏以及七八個傾向於攣鞮氏的較小部落經過長期的試探,部落首領皆已下定了與於拓聯盟攻入河套的決心,並各自遣派部將率領騎兵增援攣鞮氏。
匈奴向來是逐草而居的民族,實行的是兵民一體的制度,大軍開拔,其所屬的部落都會隨行,一時間狼山以北的大草原上一片熱騰,除了隸屬攣鞮的二十餘萬部衆以外,又從西方涌來了大大小小數百個匈奴部落的近二十萬人口,於拓手中可用兵馬接近十萬。
於拓向來堅信自己有單于之命,如今更是意氣風發,當胞弟魯納達帶回了各部答應合盟助陣的準確消息以後,緊接着便遣人前赴樓煩處相招樓煩王共議大事。此時樓煩王已經被趙國逼入了絕境,自知王位難保,更是對誰都疑心重重,不敢與於拓見面,只是派了個王族重臣烏維前往攣鞮。
於拓又不是傻子,還能不知道樓煩王害怕什麼,乾脆也不點破其意,很是熱情的接待了樓煩使臣,明確向他說明自己已經借來數萬兵馬幫助樓煩奪回雲中,要求樓煩王到時參加合盟,共襄大舉。
烏維被於拓介紹的情形嚇了個滿頭虛汗,當着於拓的面什麼話也不敢說,當天便匆匆忙忙地離開攣鞮趕回了樓煩。
樓煩王如今還不到五十歲年紀,但這數月以來被部落的前途所困擾,短短的時間內幾乎老了二十歲都不止,滿頭髮絲已是雜白。聽烏維將於拓的話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斜靠在羊皮褥子上頓時只剩下的倒氣的份兒,半晌才絕望的說道:
“這麼說於拓是要我樓煩屈從於他了。十萬人馬……若是我不肯聽從他的話,這十萬人馬恐怕不去攻打趙國,反而先得來滅了樓煩。”
烏維被樓煩王說的一陣黯然,陪着小心勸道:“臣看着也不盡然,於拓本部二十萬部衆,五萬兵馬,其實比咱們樓煩也強不到哪裡去,他借來那麼多人,若是不去攻打趙國奪下河套取利,難不成別人白白幫他的忙麼?要是不打趙國,反而來打樓煩,他們能得多少好處?得不了好處,反而還耽擱了奪取河套,於拓就沒法跟匈奴其他各部交代,誰肯幫他的忙?所以這事兒大王根本用不着理他。”
“不理他?”
樓煩王心中一奇,猛地擡起頭問道,
“烏維,你這些話是什麼意思?莫非不與於拓合盟?可要是不理他,於拓不就找到岔口來收拾咱們了麼。”
烏維神秘的一笑,靠近樓煩王小聲說道:“當然不能這樣明着不去理他。咱們明知於拓不但窺視河套,也一直在打樓煩的主意,何不借一借他這個心思取利。”
樓煩王如今早就滿腦子漿糊了,一時半會兒哪能想到烏維在打什麼主意,眉頭一皺微微怒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你跟我轉哪門子腿肚子筋!”
胡人的君王權威雖然還不如中原各國君主,但要是發起火來,當臣子的還是害怕的,烏維連忙道:
“大王息怒,臣的意思是說,匈奴人雖然比咱們樓煩強的多,但趙國人有長牆城池擋着,他們要想拿下高闕攻入河套也不是那麼容易。此一戰他們必然要與趙國人血拼一場,雖說趙國人如今羸弱的跟個娘們兒似的,匈奴必然能佔九成勝算,但若是不折損個三三四四也別想讓他們的牛羊吃上河套的水草。咱們犯不着跟着他們前去丟命。
不過不去應付於拓也不行,咱們不妨對他們明面奉承,暗底下則按兵不動,實在不行了也要拖延時日,並且派人再去東胡和丁零各部借兵。這樣一來匈奴人跟趙人幹起來,兩邊必然都會損兵折將,咱們豈不是可以坐山觀虎,來個撿漏。”
樓煩王聽到這裡心裡一陣驚喜,連連點頭笑道:“對對對,於拓借來那麼多兵,要是不跟趙國幹一場,那些援兵都能把他吃了,他如今已經是孤注一擲,必須拿下河套才行。嗯,不錯不錯,咱們來個拖延保本,趁他力量大損之時狠狠地幹他一傢伙。哼哼,就算以後依然幹不過匈奴人,只要拿回河套,自保卻容易許多。好,於拓那邊就交給你辦,要是辦好了,我再給你加一千戶。”
“多謝大王,多謝大王。”
再加一千戶那可是實實在在的好處,烏維精神一震,連忙叩首拜謝。
…………………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草原開闊無垠,放眼風吹草俯處既是天際,讓人心曠神怡。攣鞮本部之外的空曠草地上旌旗獵獵,胡笳聲聲,豔妝的胡女穿梭往來,搬來了大壇的奶酒,整隻的烤羊。
於拓、魯納達與須卜氏首領的長子詹師廬、丘林氏首領的胞弟呴犁湖、樓煩王使臣烏維、各小部落遣派將領以及攣鞮氏部將和匈奴各部前來增援的將領席地而坐,一邊大快朵頤,一邊觀賞着豔妝舞女妖嬈的舞姿。胡人沒有什麼禮儀約束,天性自然,對男女之事更是坦然隨性,雖然公共場合還不至於有人敢於放浪,但看到那些露腰袒背的舞女勾挑的舞蹈,依然興奮異常,到處都是狂躁的怪叫聲和尖利的口哨聲。
於拓將這些人請來可不是爲了讓他們釋放野性,待舞女們舞過一陣,便揮手將她們攆走,高高擒起酒碗高聲說道:
“各位請,都來滿飲此碗!”
“攣鞮大首領請!”
上百人轟然應答,共同舉起酒碗將碗中奶酒一飲而盡。一碗下肚之後並不像中原貴人們那樣袖着兩隻手等着別人來伺候,自個兒便搬着酒罈,拿着酒囊爲自己和身旁的好朋友們續上了酒。又是一番熱鬧之後,過了許久才漸漸安靜下來。
於拓放下碗,擡手抹去了鬍鬚上的酒漬,這才高聲說道:“詹師廬兄弟,呴犁湖兄弟,烏維大首領,各位首領,今天我於拓把大家請在一起就是爲了商議商議河套的事。咱們匈奴人逐草而居,他們中原人卻是種糧吃糧,憑什麼要佔着河套豐美的草場?佔着草場放牧羊羣、馬羣倒也罷了,可我聽說他們趙人竟然要燒盡草場,改種他們的五穀。這是什麼道理!”
“啊!這不是要絕我們的活路嗎!這中原人實在歹毒。”
“幹他孃的,誰敢動草場就是我們匈奴人的敵人!”
……
於拓一番話頓時引來衆人“義憤”,雖然大家在此前已經上議清楚了具體的協作方法以及利益分配問題,今天不過是個誓師大會,但冠冕堂皇的理由還是要說的。在衆多義憤填膺的叫囂聲裡,坐在人叢中的烏維怎麼都覺着如芒在背,於拓剛纔專門提了他的名字,可最後卻說“咱們匈奴人”如何如何,這不擺明了要把樓煩人也變成匈奴人麼?這樣明目張膽的威脅之意烏維聽得明明白白,但身處匈奴人中,他卻不敢說什麼,只得趁着沒人注意時悄悄抹了抹額角滲出來的碎汗。
於拓對衆人的反應很是滿意,等吵雜漸稀,才高聲說道:“崑崙神佈下水草,就是爲了養肥匈奴人的牛馬羊。有水草的地方就是我們匈奴人的牧場!陰山之南的水草比我們這裡豐美百倍,卻被趙國人圍起來不讓我們享用。他們若是也像我們一樣是崑崙神的子孫,我們可以讓給他們,可他們懦弱不堪,不會騎馬,不會拉弓,十個也不是一個匈奴人的對手,草原上的勇士們去攻伐時他們不敢出戰,只知道拉起長牆自保,就像女人一樣不明白道理,不知道敬重英雄。爲了水草,爲了匈奴,我們就要搶,就要奪,就要殺!”
“殺!”
“殺!”
士氣這東西不需要太多的鼓動,重要的在於氣氛,於拓話音落下,衆匈奴又是一陣高呼。在這高呼聲中,於拓嘩的一下跳起了身來,從上向下狠狠地一揮手,再次高聲叫道:
“各位首領,趙國人自以爲拉了長牆就能保住他們自己,以爲我們匈奴人只能跨馬射箭。他們根本不知道我們匈奴人攻城利器的厲害。我們有十餘萬之衆的勇士,可以抵得上百萬趙人,只要拿下高闕關,毀了他們的城牆,河套就是我們駿馬馳騁之地,再往東往南還有雁門,還有代郡中山,還有邯鄲。我們攻敗趙人,這些地方都將變成我們的牧場!他們趙人連會騎馬的勇士都沒幾個,如何是我們匈奴人的對手?到時候他們的土地,他們的女人都將屬於我們匈奴人,他們的男人都將成爲我們的奴隸!”
這纔是實實在在的利益,詹師廬、呴犁湖他們聽說趙國人軟弱好欺,在各自大首領的命令之下率領部衆跨越幾千裡的大草原來到陰山之北,爲的不就是這些麼?於拓的話猶如一陣強心劑,衆匈奴首領頓時嗷嗷的高聲歡呼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