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雪下得比原先要早的多,滌塵清目,大概便是天示了。”
王宮御苑裡,厚厚的雪地上兩個身披錦氅的年輕人正肩並肩緩緩向前走着,豔陽斜倚之下,頎長的影子一直撲到很遠的地方。有道是冬日無花雪爲景,皚皚鋪地讓人賞心悅目,趙何頗爲喜歡這樣的景緻,所以這幾年的冬天雪後御苑裡除了清掃出必要的路徑,大部分地方的積雪只要不至於結成冰,一向都是原封不動的。
走了一會兒,趙何停下了身緊了緊大氅的繫帶,鼻息噴薄着白色的熱氣凝目向遠處一棵落盡了樹葉的歪脖子樹望了過去,半晌轉頭向趙勝笑道,
“王弟冷不冷?”
“還行,不算太冷。”
趙勝此刻也正望着那棵枯樹,聽到趙何問他,笑微微的應了一句,卻忍不住擡手緊了緊衣領。
“呵呵。”趙何釋然的點了點頭,“寡人記得小時候王弟身子還不如寡人壯實,如今卻不同了,王弟足足比寡人高了半頭都多,若是再像小時候那樣打鬧,只要王弟不去虛讓寡人,寡人怕是打不過王弟了。”
這句話可不大好接,趙何十二歲繼位之初,相邦肥義就對他要求極嚴,什麼“君主之儀”,什麼“沉緩靜氣”,弄得他小小年紀正在長身體的時候就缺乏鍛鍊,最後肥義一死,一代有儀君王雖然無神倒還有型,可趙何這身體卻差了很多,遠遠比不上十一歲就封君立府在外頭“放野馬”的趙勝、趙豹兄弟倆。
“爲君者當沉穩,不過大王要是有空暇還是多出去走走,即可體察民意也能散散心,也算是兩得之便了。”
趙勝稍稍避過了話頭,算是旁敲側擊的安慰了安慰趙何。然而趙何卻搖了搖頭,笑呵呵的說道:
“寡人在宮裡安靜慣了,又有你們這些人輔弼,倒也不擔心外邊的事……噯,王弟,你看見那裡了麼?”
趙何像是發現了什麼感興趣的事,擡手向遠處幾塊平頂得吳越湖石指了指,等趙勝望過去,不覺挑了挑眉毛笑道,
“王弟還記不記得那年,也是雪天,父王帶軍北征林胡不在宮裡,咱們倆還有趙豹三個人就在那個地方捏雪團做三牲,學父王他們祭祀先祖。那會兒你……你大概是七歲吧,說是長大以後要當大趙的相邦,寡人和趙豹都跟你爭,後來便打起來了。”
經趙何這麼一提,趙勝隱隱想起了那些事,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笑道:“後來趙豹哭着跑了。”
“呵呵,是啊,他說他去找大哥。”
趙何也是滿臉的輕鬆,
“寡人比你大一歲,那時候比你高許多,便把你騎在地上打。後來還是大哥來了把咱們倆拉開的。大哥說……呵呵呵呵,大哥說,等咱們長大了讓咱們三個一人一天輪流當相邦。”
趙何語氣很是輕鬆,但說的話卻極爲敏感,當年趙武靈王在世的時候最早立的嗣子是長子趙章,直到王后吳娃,也就是趙何的母親去世方纔改變主意改立趙何爲嗣,並且緊接着將王位禪讓給了他。這也是趙章爲什麼要反叛以至於引起沙丘宮變的最初原因。
出了沙丘宮變的事,即便沒有趙成和李兌,趙章也是一個敏感話題,趙何今天突然把話引到這上頭,雖然極有可能是因爲他聯想到了李兌倒臺的事,但趙勝卻怎麼聽都覺着有些異樣,便沒有接話,只是雙目炯炯的望着趙何。
趙何剛纔一直在笑呵呵的追憶往事,轉眼間看到趙勝的表情,已然明白他窺到了自己的心思,不覺停下笑長長的嘆了口氣。
“大哥因爲這個王位死了,李兌自裁也是因爲這個王位。他們沒有坐在這裡,總覺着這上頭如何如何的好,卻不知道真正坐在這上頭的人心情如何。爲君者一身系國,萬事不得自專,心中有委屈卻也無處述說。寡人做了大王,便要按他們的意思立羋氏爲後,可是他們問過寡人的意願了沒有……”
趙何說到這裡抿着嘴停下了話頭,半晌哆嗦了哆嗦嘴脣才又說道,
“昨日夜裡寡人想了許久。寡人不喜羋後,其實羋後也是有委屈無處述說的,說起來倒是寡人對不起她。不過她有委屈便要寡人虛情假意麼?寡人若不是大王,即便只有百頃之田,終究能與心愛之人相守,可是如今即便國土千里,寡人所能看到的也只是這區區一個王宮,大趙廣袤又與寡人何干?爲何萬事卻要寡人一肩承擔……王弟,這些話寡人也只敢當着你的面說說,你說……因爲前天晚上的事,他們會不會看不起寡人?”
“大王……”
趙勝了解趙何,清楚趙武靈王最早並沒有將他作爲君主培養,後來他小小年紀做了國君,稍稍開始有些明白自己責任的時候偏偏發生了沙丘宮變,真正忠於他的肥義死了,樓緩也逃去了秦國,仇液也倒向了趙成和李兌。這三年裡相繼秉持朝政的趙成、李兌只顧個人權位,根本連想也沒想過培養趙何,甚至於萬事都避着他,只是將他作爲一個傀儡,趙何心裡的委屈確實是不足與外人道的。
趙何缺乏爲君才能可以再學,但是已然形成的懦弱性格卻已經使他很難成爲趙武靈王那樣的有爲君王了。大概也正是如此,趙國才一步步走向沒落的吧……趙勝不覺有些可憐趙何,微微閉了閉眼道,
“臣弟以前曾聽人說過一句話;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是爲勇武,不過這說的是殺陣上的武夫或出使敵國限於死境的烈臣。如果一國之君也要面對這樣的局面,那麼必是國崩家危之時,爲臣者皆當死。忠臣爲國,第一位的便是使君王免除面對這樣的窘境,所以出了前天的事,應當羞愧的不是大王,反而是那些秉政的卿大夫們。”
“呵呵……”
趙何用心聽着趙勝的話,眼望着前方靜靜的默然半晌,臉上終於露出了釋然的笑容,改口緩緩說道,
“寡人已經這樣了,絕不希望王弟也像寡人……還有羋氏這般受委屈。不過寡人聽說魏國季瑤公主爲救王弟當着魏國重臣的面挑破了與王弟的關係,其後王弟也重誓相許,想來必是情諧的。這樣很好,世上琴瑟之盟難尋。王弟一定要珍惜,要用心對待季瑤公主。”
趙勝並不知道昨天晚上王宮裡發生了什麼,但見趙何一直再提感情上的事,多少還是能感覺到趙何經過李兌之變必然想到了許多,這樣的情況下如果再刺激趙何總是不好,便趕忙應道:“諾,臣弟記住了。”
“好,寡人想回寢宮歇着了。王弟爲政之能絕不輸於肥義、樓緩,今後做了相邦要好自爲之,自己能辦的事……”
趙何和善的向趙勝點了點頭,然而關於公務上的事只說了半句,也不知想到了什麼,接着便改了口,笑微微的道,
“王弟去吧。”
“自己能辦的事”要怎樣,趙何雖然沒有說出來,但趙勝卻不難聽出後邊的意思,他心中一陣悵然,暗暗搖了搖頭便鞠身拜辭,後退幾步剛剛轉過身去,誰想趙何在後邊突然喊道:
“承捷。”
先秦時有以名紀事的習慣,比如鄭莊公名叫寤生,是因爲他出生時母親難產差點丟了命,而承捷則是趙勝出生時用過的小名,與後來用的這個勝字都源自於那一年趙武靈王在北疆獲得的一場大勝,不過這個名字自從趙武靈王和趙勝的母親去世以後已經不再有人提及了,所以趙勝突然聽見趙何這樣喊他,不覺愣了愣神,下意識的回過了頭去。
那邊趙何早已經料到趙勝會有這樣的反應,忽然高叫一聲猛然撲了過來,沒等趙勝轉回身便將他推倒在了地上,雙腿叉開往他背上一騎,從地上抓起一把雪便塞進了他的後脖領裡。趙勝身上一寒,猛然一激下登時下意識向後一弓身將趙何摔了下去,趙何一屁股坐倒在了雪地上,非但沒有絲毫怒意,反而抓起一把雪糝拋向了空中,擡頭望着即將灑落在臉上的雪粒頓時開懷大笑。
一個國君,一個當了相邦的公子居然如同頑童一般打鬧,站在遠處候命的兩個寺人詫異的望了兩眼,忍不住捂嘴收肩的偷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