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白萱不阻止,白瑜也已經解釋不出個一二三四了。怎麼解釋?要是把實話說出來,那樂子可就大發了。本來趙勝和白萱的事大家都只是聽說,沒根沒影的事兒,頂多當句笑話說說也就過去了。如今你要是這麼一解釋,好麼,直接坐實了。不光坐實了,大傢伙還會一致認定是你們白家打蛇隨棍上,借救命之恩拿閨女來巴結平原君,結果人家平原君根本看不上眼,你們不甘心之下反倒玩起煽情的來了。莫非是想以情動人,讓平原君勉爲其難當便宜女婿來爲白家撐腰?
對商家來說名聲就是錢,這種事只能越抹越黑,別人就算不會說你經商有問題,但至少會懷疑白家人的家風和人品,如此一來白家不就徹底完了麼……
白瑜眼前一陣陣的發黑,只覺着耳邊那些嗡嗡的議論聲越來越大,最後變成了鬨堂大笑。他腦子裡猛然間一片空白,頹然的往下一坐,險些沒一頭栽在几上,後邊那些僕役一見這情形,頓時傻了,可身爲白家家僕,主家當衆丟人那就是自己當衆丟人,於是一個個坐在那裡大眼瞪小眼,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去扶一把。
剛剛站起身的白萱看到哥哥一副被擊垮了的模樣,一排潔白的貝齒緊緊咬住嫩紅的嘴脣,雙眼一酸,淚珠兒接着便吧嗒吧嗒掉了下來。女兒男裝被人認出來本來就顯妖嬈,如此楚楚可憐更是惹人。這稀奇景實在比豔姬樂舞招眼百倍,衆富貴認準了白萱這般模樣自是無話可說,議論聲頓時又大了幾分。
只見與白瑜鄰座的那人側轉身眯縫着眼上下打量了白萱半晌,接着斜身靠近另一邊湊過了頭來的那個笑面胖子,遮住嘴低聲笑道:
“我還道這小妮子如何不俗,竟能引起如此大的風雨,今日一見實在不如聽聞。雖說這相貌着實惹人,不過膚色委實差了些,若是拋個眼兒過來,像你我這樣的俗人自然難免神魂顛倒,可平原君是什麼人,人家那是公子,什麼麗色沒見過?所謂色惡不食。白……怕是要砸自己的腳了。”
“色惡不食?孔仲尼之意……”那胖子湊得更近,同樣遮住嘴笑道,“鄒世兄此言差矣。你是君子,哪裡會懂這些。當年齊桓公嚐遍天下美食,易牙殺子進獻。今日平原君和白家其實也是一樣,這妮子膚色泛黃,自是略遜兩分,但若細看,她卻是容顏殊麗,雖是寬袍相遮,剛纔陡一起身卻掩不住曼妙,以小弟多年閱人之見,必是前……咳咳……”
“孫世兄說的是,小弟眼拙……”
鄒世兄見孫世兄捂住嘴裝起了咳嗽,連忙桀桀的笑了兩聲,那孫世兄立刻拍了拍他的手背小聲笑道:
“誒,哪裡話……平原君必是閱美無數之人,白璧無瑕見得多了莫非不厭?反倒是這般略有瑕疵的美人兒才勾人心魄。燈下閱美,愈閱愈美,香湯一沐浴,燈燭下一展,哪還有什麼膚黃?這才當真是極品。有此尤物在手,白家不拿來派上用場豈不可惜?”
鄒世兄認同的連連點起了頭,誰想孫世兄另一邊那個伸長脖子聽了半晌的山羊鬍子卻極不認同的撇了撇嘴,立時湊得更近道:
“孫老弟自謂此道中人,愚兄看差得遠。愚兄家中世代相馬,看人也絕不會差。你們看白家小妮子那雙手,雖也是膚黃,卻是嫩如初筍,又有星點潤如白璧之處,極是不同,一看便是怕被人認出,才抹了些什麼掩住了本色。如此看來傳聞不虛,平原君若沒些說道,就算白家當真有意奉承,又豈敢如此大膽?嘿嘿,白家是否諂媚倒不可知,至於這小妮子麼,依我看,今天鬧出這麼一出,又是這般惹人憐的委屈小模樣,只怕是對着平原君來的。”
這些話實在蹊蹺,那兩位世兄立刻來了興趣,齊齊的低聲問道:“此話怎講?”
“這還不是明擺着的?”
山羊鬍子一副看破玄機的神情小聲說道,
“兩位想想,這種事若是你情我願,私底下不就了結了麼。這小妮子突然跑到大庭廣衆之下是個什麼道理?未曾聽聞啊。嘿嘿,依愚兄之見,必是平原君見美起意,白家自然不敢不奉承,然而這小妮子卻不情願做妾,被逼急了難免想到一死。可就這麼死了終究心有不甘……
你們想啊,是誰害得她去尋死的?就這麼死了卻傷不了害己之人一根寒毛,若是你們可能心甘?所以啊,這小妮子才假意應允騙了她家哥哥,也不知找了什麼由頭跟着來赴宴,雖是刻意打扮裝作怕被人認出的模樣,其實卻是要故意引人注意,最後來個當衆戳破平……咳咳,戳破害己之人齷齪面目的好戲,嘿嘿,你們沒見她家哥哥那副不知所措的模樣麼,分明就是被這小妮子給騙了。唉,說起來這小妮子確實也非常人,雖是死的可惜,但如此一來倒也不算是白死了。”
這番深入淺出的分析頓時弄得那兩位世兄一陣茫然,相互看了一眼,孫世兄吃吃的笑道:“曾世兄說的倒也有道理,只是這小妮子爲了自己清白,莫非連家也不顧了?”
曾世兄撇了撇嘴道:“嗐,命都不要了,哪還顧得上家?兩位別忘了她這家也非是向着她的,顧了何用?”
“噢,有道理,有道理。還是曾世兄年長几歲看得深,小弟佩服,佩服。”
鄒世兄一臉的恍然大悟,連連點起了頭,而擠在中間的孫世兄卻謹慎許多,忙按住兩邊世兄的肩膀小聲說道:
“哎哎哎,靜聲靜聲,莫要被別人聽見。兩位世兄多日未見,如今難得一遇,來來來,咱們走一個。”
“請,請。”
……
白瑜如今已是頭昏眼花,別處的議論聲聽不清楚,但那三位離他最近,雖然刻意壓着聲音,但也難免被白瑜半清不楚的聽到隻言片語。想到自己惹出這場亂不但把白家搭了進去,而且還給趙勝安上了惡名。趙勝又是公子又是相邦的,今天把他惹急了,豈不是要……白瑜頓時一陣心驚肉跳,也顧不得別人正在對他妹妹評頭論足,一雙眼連忙偷偷向趙勝望了過去。
此刻趙勝已經完全發了懵,他怎麼也沒想到白家兄妹會弄出這麼一出幺蛾子。這不純粹是沒事找事麼?這種事要是放在現代頂多也就一轟動性的緋聞而已,但是放在已經逐漸形成男女授受不親觀念的古代,就算扒光了似地將他們認識的經過當衆從頭捋到尾,也頂多把自己撇清出來,卻會在將自己擡高到美色不沾的“君子”高度的同時把白萱這輩子給毀了,畢竟此時先秦漸盡,雖然還殘留些許原始遺風,但禮制已成,人心難移,白萱前前後後做的那些事固然有可能留下紅拂夜奔般的美名,但回到現實裡卻會讓她今後遭受百般磨難,而自己這個“正人君子”也只能留下萬世罵名。
罵名可以不理,“我死之後管他洪水滔天”,可趙勝就算不介意多個紅顏,卻也絕不想因爲白萱的一時衝動就將她的後半輩子毀掉,他擔不起這個責任,更無法面對未來白萱在屢遭磨難之後才反應過來的幽怨。一時間他內心亂成了一片,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然而當看到孤獨地站在人羣中的白萱那副委屈模樣時,他多少又有些明悟,立刻意識到問題絕不會那麼簡單,白家兄妹都是心思縝密之人,如果沒有特殊原因,絕不可能做出這樣的糊塗事來。
難道……
趙勝不由自主的將目光投向了剛纔揭出這一幕的趙正身上,就在此時眼角餘光卻見另一邊席上的白萱忽然收住淚擡眸向他看了過來。
“公子……”
白萱這一聲雖然不大,卻瞬間壓住了嗡嗡的議論聲,所有人的目光重又集中在了她的身上,弄得她頓時有些暈乎乎的難受,她當然清楚趙勝爲什麼一直不吭聲,要不然也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跑到這裡來丟人了。可清楚又怎麼樣?許行那天說的話是爲自己好,自己已經認了命準備再大膽一次就回家去,可誰也沒想到最終變成了現在這種不可收拾的局面,她還能有什麼選擇?或許,這就是天意,然而他卻什麼都還不知道……
想到這裡,白萱勇敢地擡眸向着衆人望去,在大家的目瞪口呆中大聲說道:“各位世伯前輩,小女子年幼不知禮數,今日冒昧實在惹人生笑,此時想來實在羞愧難當。小女子自年前離了臨淄赴魏得遇平原君公子……”
“白姑娘……”
當聽到白萱突然說起在大梁的事時,趙勝猛然一驚,全身的汗毛瞬間都站了起來,他深知如今的局面很是難堪,根本不可能平息餘波,但白萱居然要親口“從頭說起“,卻還是不免嚇了一跳。
白萱這樣說明顯是爲了白家,也爲了趙勝的名聲要自毀其名,自斷退路——雖說實際上確實也已經沒有退路了——雖然這是不得不如此,要是不往這條路上走,白萱以後更是不堪,然而這種話由誰說學問很大,趙勝是個大男人,就算有些風言風語也傷不到什麼,難不成因爲點“緋聞”別人就否定他替趙國做的那些事?
白萱就不一樣了,一個女孩兒家,爲了一個男人連家都不回,最後還鬧出這麼一番笑話。這叫什麼?良家之女在明知別人已有妻室的情況下還要纏上去哭着喊着要作妾,在時人眼裡不會是什麼大膽追求幸福,反而是不知恥,是下賤,就算能把白家撇出來,但今後恐怕連平原君府裡的下人也會看低她三分。
然而趙勝此時卻又沒辦法把話頭接過來,他深知出現這麼一幕,底下那些人固然會認爲白家在巴結權貴,卻也難免會有人認爲是他趙勝在壓迫白家,如果他這個最有嫌疑的人在連出了什麼問題都不清楚的情況下開口替白家,替白萱說話,別人不但不會以爲這是真的,反而很有可能覺得他這是在得了實惠之後替白家遮羞。那樣一來只能越洗越黑,乾脆把自己和白萱,乃至於整個白家都搭進去,完全是個全輸的局面。
所以他愕然的脫口說出“白姑娘”三個字以後,一時之間卻又不知該如何說才能把話兜圓了,只能無奈的望着白萱和白瑜,徒嘆口氣暗暗想道:“這種事你們也能辦出來,真堪稱古往今來第一大奇聞了。”
白萱被趙勝這樣一接,停下來向他看了一眼,見他那副表情,已然知道他想做又不敢做的是什麼,不由低頭輕輕抿了抿嘴脣,再次勇敢的擡起頭來,聲音清脆的說道:
“小女子曾聽聞昔時赤松子之事。赤松子有德於世,炎帝少女慕其賢而追隨,是有飛遐並舉之說,爲千古美談。小女子不識時禮,於大梁偶遇平原君公子,得公子相助方纔免除毀敗白家經營名聲之罪。其時小女子並不知公子就是平原君,後來在季瑤公主那裡方纔得聞其實,雖彷如少女仰慕赤松,其心切切,卻也知黃泉螻蟻不足匹配息梧之鳳。後來李兌專權於趙國,小女子三兄經營邯鄲家業爲其刁難,獨力難支,無奈之下只得命小女子來趙相助。其實恰逢李兌之亂,小女子爲歹人所擒命在旦夕,若不是公子及時而至,只怕早已……”
白萱說着說着聲音漸漸哽咽了起來,長長的睫毛一閃,低眸間幾乎有些說不下去。
所謂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宴廳裡的衆人差不多都知道李兌之亂中趙勝救白萱的事,此時聽白萱當衆說了出來,雖說都沒想到他們之前就認識,但至少她爲什麼來邯鄲,又是怎麼與平原君肩上的面卻是合情合理,讓人根本挑不出錯來,此時看見白萱說着說着就掉下了淚珠,誰還能有什麼理由懷疑她說的有假?
更何況禮樂制度和現實生活的條條框框不得不遵守是一回事,但像赤松子和“炎帝少女”這樣的上古愛情故事卻依然被時人稱道,並不像後世宋明似的搞什麼“存天理,滅人慾”那一套虛僞東西,講的是“發乎情止乎禮”。並不徹底反對婚前戀愛,只要沒有“實質行動”,並且別傻乎乎的滿世界宣揚,弄得自己孃家和未來夫家顏面上都不好看就行。
白萱現在只是情竇初開的年紀,有點“炎帝少女”那樣的心思能算什麼錯?再說她也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螻蟻難配鳳凰”,從而壓制自己,這就更挑不出錯了,反而還值得大家大讚一番。
所以聽到白萱的訴說,宴廳裡頓時靜謐無聲,衆人小心翼翼的連咳嗽都不敢了。雖然大家都不清楚這跟她突兀的跑到平原君府大宴上來有什麼關係,但即便是一心想看趙勝出醜的趙正,此時也明白亂說話難免會犯衆怒,只得像個最專注的小學生一樣耐住性子仔細去聽白萱下頭會說出什麼話了。
在這片靜謐之中,只聽白萱繼續說道:
“平原君公子救小女子之命是爲私恩,救韓魏於危亡是爲大義。小女子早已思慕其賢,但流連邯鄲而不思反並非不知自己鄙陋,實乃出於‘炎帝少女’赤誠之意。小女子深知街巷私語已經污了自己名聲,本已不足爲惜,然而卻也知道如此不清不楚下去更會害了公子。
所以邯鄲雖好,卻並非小女子可久留之地,不論小女子願與不願,回臨淄也不過是早晚之間的事。只是若是就這樣走了,小女子今後便再無相見公子之日,此心何堪……今日小女子越禮正是爲此,三哥甘冒罵名而行也是因爲明白小女子心意。小女子本想就此悄悄而來悄悄而去,只是天意實在弄人,若說難免爲人恥笑,卻也是小女子自己咎由自取,並不能去怨他人……”
白萱話音落下,大廳裡頓時一片寂靜,雖然白萱說了不能怨別人,但衆人一瞬間還是像被打了臉似的,那叫一個熱。
白萱和趙勝那些緋聞他們這些人在私底下誰都傳過,甚至有些話都已經到了離譜的地步,結果經人家當事人今天親口這麼一說,也就是小丫頭喜歡上了平原君,卻又知道這輩子跟他沒緣分,準備再偷偷看上一眼就走那麼點事,不但絲毫不存在越禮,反而顯得小丫頭明白事,那原先那些傳聞不就成瞎話了麼。
更何況今天這一出鬧劇即便是趙正引出來的,可最後越鬧越熱鬧,把這件本來只屬於私人問題的事情鬧了個天下皆聞,弄得人家小姑娘想回臨淄也已經無法回去,無奈之下只能當衆表明心跡,今後必然沒人有膽子和氣量娶她做夫人的卻是宴廳裡的所有人,那,那誰還有資格再取笑她?分明就是因爲自己推波助瀾害了人家小姑娘的“幸福”麼。
“炎帝少女之慕何嘗不是赤松之慕。”
就在滿廳的人不得不自責的時候,趙勝已然緩緩的站起了身來,在所有人詫異的注視之下莊莊重重的向白萱鞠下了禮去。
“平原君這句話兜的是時候,不然白家這小妮子站這麼高可就下不來臺了,只是不知平原君今後會如何纔算給她個交代。不過這小丫頭確實也不是簡單人物,老四去惹她算是找錯人了”……趙譚尷尬之下望着趙勝愣了片刻,等他直起了身方纔想起自己要是沒點表示今天這臉就算丟大了,連忙笑道:“諸位,我等今日得睹佳話,實在是幸事……呵呵呵,呵呵呵,那個,六弟,呃,呃,諸位,諸位說是不是啊?”
“不錯,不錯,正是如此。”
“呵呵,原陽君說的對,確實堪稱佳話……”
……
趙譚的提醒立刻引來了成片的附和,就在這略顯怪異的笑聲裡,宴廳裡的尷尬多多少少總算是消去了一些,坐在人叢裡的那位曾世兄跟着笑了幾聲,可怎麼笑都覺着自己的嘴咧的有些彆扭。旁邊的孫世兄無意中轉頭看了他一眼,連忙舉起酒盞貼近了陪笑道:“曾世兄,咱們再走一個?”
“好好,請,請。”
曾世兄擡袖遮住臉仰頭將一盞酒全灌了下去,緊接着又瞪着眼往前一趴噗地一聲全吐了出來,一連串的咳嗽險些沒把他的肺給咳出來。隔着一席的白瑜匆匆的掃了他一眼,長長的吁了口氣,連忙舉起袖子像個粗鄙人似的在臉上狠狠抹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