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位!
細作不住斜睨趙奢,目光之中極是複雜。趙奢倒也不以爲意,笑了笑道:
“這個道理誰都明白,本將正是看到了機會纔會按兵不動的。你想想,如今廉頗在燕國,周紹在晉陽,樂毅在彭城,朱晉在北郡,一時半會之間盡皆難回邯鄲郡,趙國諸重將之中離邯鄲最近而且手握重兵的只剩下了本將,就連趙勝能調動的兵也沒本將多,這便是本將的機會,本將還爲何跑到闕於與胡將軍對攻損耗自己的兵力?
本將有意趙國君位,就算當不了趙王也要掌盡趙國權柄。所以纔在涉邑按兵不動以保實力,不管趙勝怎麼催都不理他。噢,你看看這個……”
說到這裡,趙奢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連忙起身從一旁案上翻出了一份帛書放到了細作的眼前,一邊指着上邊的字讓他看,一邊自得的小聲笑道:
“趙勝以爲自己是齊威王,還什麼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莫非以爲人人都願做匡章麼?哼哼,如今的局面是趙勝要在燕國身上大賭一把,將十數萬重兵交給廉頗困在燕國不能動,只盼着韓魏齊三國替他防住楚國,又指着本將西線對秦。這謀略雖是兇險,卻也有幾分成算,但只要斷了一環便會全盤皆負,這其中一環正在本將手裡,豈不正是本將的機會?”
昏暗的帳篷之中,又是遠離燈燭,哪有那麼容易看清楚帛書上的字?但經趙奢指點,那一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字跡還是能看出個大概,更何況硃紅的壓印在白帛上清晰無比,趙軍又不可能知道他要來,更是做不得假。這麼重要的東西都被趙眘拿出來了,意味着什麼已然自明。細作不由重重的嚥了口唾沫,拱拱手小聲說道:
“那……將軍準備怎麼做?哦,小人問清楚了也好回稟胡將軍。”
“這正是本將要請胡將軍相幫之處。”
趙奢斜眼瞥了瞥賬門,低聲說道,
“趙勝四處撒兵,邯鄲郡這裡已經極是窘迫,故此已命雲中朱晉調遣雁門及代郡五萬人馬南下相援。不過北郡軍隊至少也要七八日以後才能抵達邯鄲郡,這個空隙便是機會。本將按兵十萬在涉邑正是在等胡將軍儘快拿下闕於阻斷晉陽周紹回援,也好即刻殺回邯鄲控制朝局。本來邯鄲城防極重,本將原先正想着如何才能少些損失控制局面,卻沒想到趙勝會去武安。”
“什麼!趙勝去了武安?”
細作的工作就是上頭讓他們調查什麼他們便調查什麼,怎麼可能知道其他的事。那細作聞言登時一驚,但隨即便在趙奢指點之下在帛書上找到了相關的內容。這一驚着實不小,細作沒想到自己失手被擒居然得到了這麼重要的情報,啞然之下半晌都沒擡起頭來。
趙奢也不管細作看沒看清帛書上寫了什麼便小聲續道,
“若是趙勝在邯鄲,本將難免要多費些氣力,所以纔不得不倍加小心,不敢妄動。不過他既然自以爲是去了武安,那本將還客氣什麼?武安原先只有一軍萬人,趙勝過去至多也只能帶萬餘人,哦,大旗他自然還是要打的,號稱什麼五萬。哼哼,實際情形別人不清楚,難道本將還能不清楚?
聽說胡將軍已遣司馬將軍率軍兩萬進擊武安,本將準備趁武安城危之時遣心腹率一軍前去佯救,另外本將則親率四萬抄後路圍困武安,到時武安必下,趙勝到了本將手裡,邯鄲便只能開門相迎,公卿皆由本將驅馳。什麼廉頗、周紹的……”
“將軍不是說涉邑這裡有十萬人麼?”
沒等趙奢將美好前景說完,細作已經下意識的問上了。趙奢被打斷了話,登時有些尷尬,訕然一笑才道:
“本將總得給自己留些後路。”
“諾諾,小人明白了。”
細作急忙點起了頭,他又不是傻子,那能聽不出趙奢剛纔是說漏了嘴,留下這五萬人(如果當真足數的話)說是爲自己留後路,倒不如說是防止秦軍攻下闕於後直接東進威脅邯鄲,若是那樣的話,周紹必然要放棄晉陽回救邯鄲,秦國後續大軍就能長驅直入,滅了趙國的可能性都有,趙奢還怎麼安心奪位稱王?
趙奢說漏了嘴,也不再繼續隱瞞,呵呵一笑道:“司馬尚那兩萬人在武安與趙勝相持倒是足夠了,不過想即刻拿下武安卻不大容易。本將終究是趙人,自然不會讓司馬尚那般如意的。你回去告訴胡將軍,闕於不足兩萬人,本將任由他去打,不過司馬尚這兩萬人卻只能配合本將施爲,待本將擒獲趙勝以後,司馬尚若是敢不退,莫怪本將無情!”
“諾諾,小人知道了。”
這回纔是真心話……細作聽到這裡連忙唯唯諾諾。趙奢滿意的點了點頭,笑呵呵的道:
“明白就好。你回去告訴胡將軍,若是他能助本將功成,本將願將漳水以西,晉陽以南之地奉送秦國,並將安陽送與胡將軍爲養邑相謝。不過胡將軍若是得寸進尺,拿下了闕於還想東進,到時候本將爲免周紹回師相救將後頭的秦軍放進來便只能出兵相拒,安陽的養邑胡將軍也別想要了……都聽明白了麼?”
“諾諾,小人明白了,定當一字不漏的回稟胡將軍。”
“那好,你這便去吧,本將遣人送你出營轅,趁着雨快走,不要再被人擒住了,即刻回去稟報胡將軍。”
趙奢幾句話打發走了那名細作,定定的看了賬門半晌,接着肅然地背手走回幾後坐下身低頭看起了地圖。
………………
連雨入夜,十八盤狹道之中昏黑一片,上萬的趙國將士拉着長長的隊伍艱難地跋涉在泥濘的山間小道之中。標準配置的戰車和厚重的鎧甲早已扔在了武安,將士們手上拿的、肩上背的只有臨戰的兵器,除此以外再無他物。數個時辰的雨中奔波以後,即便再結識的蓑衣也已經分崩離析,每一個人的戎服都已經徹底浸透,和着溼乎乎的污泥緊緊地粘在了身上。
大雨之中是無法點起火炬的,這便更是增加了跋涉的困難,但將士們終究還只是不住的往前走,率領着他們的趙禹卻要帶着許裕等人不住的來回照應,所行的路卻是更多,再加上不住的嘶喊命令,默默疾行之中的將士們甚至都有些懷疑這個年介五旬,已經多有華髮卻依然亢奮無比的老頭兒能不能撐到目的地了。
夜已入寅,前方的路雖然越發坎坷難行,卻又越來越開闊,許裕雖然被雨水澆到幾乎快要睜不開眼睛,卻依然一邊艱難地向前走一邊努力的睜大眼觀察着四周的情形,當在昏黑之中隱隱觀察到南側那片連綿山巒的輪廓以後,他忍不住一陣雀躍,停下身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轉回頭高聲叫道:
“大司馬!大司馬!咱們到了!”
“到哪裡啦?”
後邊不遠處傳來了趙禹渾厚的聲音,聲至人隨,不片刻過後趙禹已經踉踉蹌蹌的踩着滿地齊踝的爛泥奔到了許裕身邊,扶着許裕的肩膀喘着粗氣問道,
“哪裡?南山麼?”
許裕依然是一陣興奮,一邊不住的抹着臉一邊擡臂向西南方向的山影指去,高聲叫道:
“大司馬,快看那裡,只要佔住那片山,咱們便能居高臨下俯衝前頭這片平坡!”
“不行,這裡是……”
一陣忽然增大的雨水瞬間灌進了趙禹大張開的嘴裡,登時噎住了他的話,他急忙呸了幾口,急忙擡手向西邊指着高聲續道,
“這裡是東邊山口,咱們若是在這裡設伏只能攔截秦軍的前鋒,要是讓他們退了回去還得麻煩。繼續往前走,往前走,佔住前頭那片山截他後路!”
趙禹的話音方落,便見一個前行探報的兵士急匆匆的奔了回來,喘着粗氣高聲稟道:
“報將軍——前頭髮現了一隊人馬,應當是秦軍。”
“噢?秦軍!”
趙禹詫異的與許裕對視了一眼,急忙問道,
“還有多遠,什麼情形?”
探報兵士連忙道:“車甲皆拋,輕軍急進,雖然看不大清楚,卻必不下於萬餘人馬,前鋒距此已不足十五里。”
“十五里?哈哈哈哈……”
趙禹突然一陣暢然大笑,拍着許裕的肩膀道,
“他們雖說慢了幾步,卻與我們想到一起去了。司馬錯果然名不虛傳,教出的孫兒是個樣子,比前幾年老子在邊關上見過的那些見弱就搶,見強就跑,見不得風見不得雨的軟蛋胡人強的沒邊了!許裕,相邦說的不錯,這股秦軍絕非弱旅,咱們怕是啃上硬仗了!”
許裕依然在連連抹臉,將水珠濺得到處都是,高聲問道:“大司馬說吧,怎麼幹?堵還是圍?”
“不。”
趙禹舒暢的笑了一陣,搖着頭道,
“秦軍丟下輜重卷甲急進,定是與我們想的一樣,要趁大雨速速佔據要隘先穩下陣再設寨防我。此次前來的必然是除卻幾千輜重的全數兵力。咱們雖是先至,但硬抗勝負依然在五五之間,更增變數。司馬尚不是比我們晚了幾步嗎,我們還是按原計到前邊山上斷他的尾。不過他們已經逼近,咱們再行平坡必然難以遂願。
許裕聽令!即刻命令全軍上山向西走,屏聲靜氣避開秦軍的前鋒繞到他們後頭去按原計行事。若是被他們發現了無法繼續西行,咱們便居高定陣向下硬衝,什麼也不顧了,打他孃的!”
“諾!傳令!傳令……”
許裕高聲應諾,立刻深一腳淺一腳的奔向了身邊依然向西疾進的隊伍。於是過了沒多久,衆軍紛紛改變了前行的方向,一窩蜂般地撲向了南邊山巒的山腳。
……………………
同一夜的亥時,涉邑的大雨也依然在下着,營帳之中趙奢踱步的速度越來越快,臉色也越來越黑,當約莫着時辰差不多了時,猛然停住身轉向了賬門,胸膛劇烈起伏着深深的呼吸了幾口氣,即刻高聲叫道:
“來人!”
“將軍吩咐!”
簾門掀處,一名披着蓑衣的衛兵出現在門口。趙奢咬着牙盯着他看了片刻,呼呼的喘了幾口氣,高聲命令道:
“即刻傳諸軍將過來面見,不得有誤!”
“諾!”
衛兵得令高高的應諾一聲轉身便要走,卻不曾想趙奢忽然向他一擡手,下定決心似的說道:
“不。讓他們在帳外聽命,本將要迎雨宣令!”
“諾!”
衛兵應諾而去,不大時工夫主營的衆將便全數聚到了趙奢的營帳之外,然而此時趙奢並沒有出來,直到將近三刻鐘以後,別處營轅的將領也趕了過來,所有人肅然而立,在大雨中都已經被澆成了落湯雞以後,賬簾才呼的一聲被掀了看來,鎧甲齊身的趙奢昂然而出,一句話也不說的迎着雨站在了衆將面前。
大雨依然在下,那十餘名千百回浴血迎功的大趙壯夫默然相對,任憑瓢潑的雨水澆洗着身軀依然昂然而立。成串的水柱順着他們的兜帽不住滴淌,落在額上,落在頰上,瞬即便順着臉頰流進了已經溼透的脖領,然而饒是如此,他們除了眨眼卻再沒有絲毫動作。
很快的,趙奢全身上下也已經溼透,雨水擊打在盔甲上的清脆滴答聲清晰可聞,但但他沒有絲毫躲避,像座山嶽一般揹着手昂然的注視着面前的衆將。
“你們不是一直想問本將爲何在此築城,卻不去救闕於麼?今日爲何不問了?看見劉昧被打害怕啦!惜命啦!成懦夫啦!”
趙奢從胸肺之中直透而出的高喝穿過雨幕遠遠的傳了出去,然而衆將卻盡皆咬着牙關默然的注視着他,沒有承認也沒有抗聲,只是再次在雨中挺了挺胸膛作爲回答,片刻過後才聽站在最前排的許歷高聲說道:
“稟將軍,我等沒怕,我等不是懦夫!只是身爲大趙健卒,我等不可違抗將令!”
“好!”
趙奢又是一聲高喝,緊接着高聲說道,
“本將今日便告訴你們爲何在此築城卻不救闕於!本將要的不是擊退胡陽,而是全殲闕於秦軍!”
說到這裡,趙奢忽然停了下來,任憑雨水流滿了整個面頰也不肯擡手擦一擦,而站在他對面的衆將亦是如此,每一個人都不說話,只用堅毅的目光注視着他們的主將。
掃視着衆將,趙奢心中一時澎湃,舉手猛地向東北方向一指,即刻高聲說道:
“兄弟們都往那裡看,那邊是武安。當年率我等衆人浴血於北,近日即將登位的君王就在那裡!就在那裡率着區區兩萬將士迎擊司馬尚,要爲我等解除後顧之憂!
再往東邊,那便是你我妻兒家小所居的邯鄲,就是我大趙腹地!當年先王沙丘蒙難,秦人欺我國勢忽弱,兵鋒直抵邯鄲城下,我大趙千萬人死於非命,其中便無你我親眷麼!
有!他們皆是我等親人!……我大趙不幸,社稷不安。先王蒙難於沙丘,國都險些被破距今日不過區區數載,我新君承先王之志興復基業亦未成半,國中便有貴人忘了當年之恥,全不顧我萬民所求,一心只要權柄私慾,竟將我大趙害得人心難安,外敵乘隙!
如今我君王承天之命,應民之心得居大位,宵小懾服無敢謀亂,然秦人以我大趙之亂爲其可乘,意欲壞我大趙基業,再逞昔日之志,你們答應麼?”
“不答應!”
回答趙奢的是一陣震天的高喊。趙奢鼻子頓時酸了,昂然喝道:
“不能答應!所以本將帶你們所要做的絕非擊潰胡陽,迫其退兵,而是圍殲虎狼,讓秦人知我大趙之勇,再不敢東向窺視!
如今胡陽已進至闕於城下,遣細作見我大軍逡巡不前,必將以我爲怯而生狂妄之心,此正爲驕兵必敗之相,我軍急襲闕於,秦人必將無察而失,與我機會。故今日雖逢大雨,亦爲我疾行之機。我等急趨北向,待秦軍能夠查知之時早已兵臨闕於城下。奇兵擊怠,安有不勝!
諸君!大趙安危,君王之重如今皆在你我。君王以己身於我爲護盾,我等自當以身爲君王利鋒!各軍聽令,子正之時,卷甲而行,進軍闕於!”
進軍闕於,這是在涉邑憋悶了整整十日的將士們時時相盼的四個字。他們曾經也像趙禹一樣以爲趙奢心生懼怕了,並且爲此憤憤而不平,對秦人之恨愈發鬱積,就像困於籠中的猛虎一樣急盼着衝出去的那一天。這一天終於來到了,他們即將踏上征程,如何能不意氣風發,氣勢高昂?
大雨之中,各軍匆匆準備,不到半個時辰,八萬將士已經集結完畢,沒有絲毫猶豫,也沒有片刻停留,固然有大雨阻程,固然河谷中道路泥濘難行,卻攔阻不住心懷激盪的將士們的征程。
雨依然在下,似乎是在留人,但涉邑的山谷之中卻只剩下了空無一人的連片營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