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女子,白萱本沒有參加這種宴會的資格,然而她還是向白瑜百般苦求了一番。不爲別的,許行那番話已經讓她內心掙扎不已,深知即便這樣下去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不論爲了什麼,她只能回臨淄,而回臨淄則意味着從此她將與趙勝成爲陌路,妾心有誰知……
白瑜當然清楚妹妹這是在沒有理由再去見趙勝的情況下,要以這種方式做臨行前的默默訣別。雖然白萱回臨淄的決定讓他頓覺卸掉了包袱,但這一舉動卻實在太突兀了些,讓他不免有些猶豫。不過他畢竟自小“怕”慣了妹妹,經不住軟磨硬泡只好投降答應,讓白萱扮作僕從跟隨前往。
這樣做是最恰當的辦法,畢竟到時候赴宴的人連主帶僕將近千人,誰也不可能去注意一個躲在角落裡不哼不哈的僕役。不過白萱還是遠比白瑜謹慎,爲了使自己更不起眼,赴宴前她調了薑汁水粉細細的抹在臉上以使面容顯得蠟黃,雖然她早就聽人說這樣做有深入皮膚肌理,毀掉容貌的危險,但她心已死,又何惜容顏。
宴會上的情形一如白萱所料,並沒有人注意到白家少主身後陪席上那個被四五名僕役掩護在中間的小小“少年”。她不能說話,只能默默地注視着主席位上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的一舉一動,並且將他埋在內心的最深處,從此再也不訴於他人。
她並不是輕易表露心思的人,然而當那一聲攝人心魄的“相邦請”響起時,她的心卻被震碎了,不由自主的便落下了淚來。她突然之間完全明白了許行那些話的用意,許行並不是單單在勸她,同樣也是要告訴她:趙勝坐在那個位置,要想成就他的志向,便不能有瑕疵被人攻訐,而自己的存在恰恰是他的“瑕疵”所在。別人不會在意她心裡想的是什麼,他們只能看到一個公子,同時又是相邦,在用他的權勢“欺凌”白家。
如若真心待他,又當如何……
在白萱默然心傷的同時,趙勝的開場白已經做足,笑微微的向四處撒望一眼,招手間鐘鼓齊響,早已候在廳門外的樂舞妙姬們鶯鶯燕燕的漸次而入,把衆賓客的目光全數吸引了過去。
先秦時許多習慣與現代不同,雖然朝堂上按照《儀禮》規定與後世一樣是南卑北尊。但是不屬於正規朝見的平常座次卻是以面向初升朝陽的西邊爲尊,其次又以北爲上。趙勝作爲公子和相邦,同時還得給沒露面的趙王留地方,自然空了半邊席位獨自坐在了西邊主席上,而在北邊坐着的則大多是宗室貴族,至於剩下的那些富商當然只能委屈在南邊席位上了。這樣一來宗室中人和外人立刻涇渭分明,雖然相互面對着面大眼瞪小眼,但也算各安其位了。
此次宴會具有很大的政治性,所用的樂舞不可能是霏靡之音,而是正兒八經的“佾”,如今各國都已經暨越了周天子的禮樂,趙勝他們當然也跟着水漲船高,心安理得用上了“六佾”,也就是六縱六橫三十六個舞者,這種舞樂不論穿着還是舞姿都很正規,不具有純粹找樂子用的那種挑逗性,在座的各位都是見多識廣的人,哪會有什麼興趣。要不是明白樂舞之後纔會見真章,而且那些舞姬都是百中挑一,曼妙可人,恐怕不少人都已經睡着了。
別人沒興趣,趙勝又不是聖人,當然也沒什麼興趣。不過這樂舞倒是給了他充分思考的時間,所以在別人眼裡,他雖然手扶几案坐得端端正正,目不斜視地滿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架勢,但誰也不可能想到此時他腦子裡早就轉的跟個車軸似的了。
剛纔蘇齊說的事趙勝實在不能不重視,兩眼空洞的坐在那裡分析了半天可能性,等樂鼓齊停,三十六位舞姬翩翩離去,他才迅速換上了笑容,從几上端起酒盞高聲說道:“諸位請。”
正戲總算是開演了,衆人立刻抖擻起精神,配合着趙勝舉酒相祝後,大廳裡立刻靜得連掉根針都聽得見。
趙勝放下酒盞環顧衆人一番後笑道:“趙勝奉大王重託,雖忝居相位,其實難當重任。每每想起來總覺得愧對大王和列位先君。若不是有各位誠意相攜,恐怕早已左支右絀,惹人笑話。今日之所以將諸位請來,便是要以薄酒相謝,以示趙勝心中之誠。趙勝在此謝過了。”
說着話,趙勝長跪而起,雙臂平伸兩隻手相互一搭,恭恭敬敬的向着衆人拜了下去。
“相邦禮重。”
甜棗已經給了,後邊麼……在座的這些人心裡都跟明鏡兒似的,面對趙勝的客套,別說別的人,就算趙正也沒脾氣,於是衆人又是一陣“衆志成城”,算是把趙勝的臉面給擡了上去。
趙勝和善的點了點頭笑道:“說起重任難當,趙勝確是肺腑之言。方今天下不安,四境烽火不斷,趙勝年幼少識,左支右絀也是沒辦法的事。就說這秦國,這些年年年東向,各國爲其禍害,若是大趙不伸手相幫,他日韓魏俯首西向,恐怕遭殃的便是大趙了。”
“相邦說的不錯。”
趙勝話音剛落,宗室席面較偏的一個地方接着響起了一個不急不緩的聲音,大家循聲望了過去,原來是宗室遠裔周憲。周憲本人倒沒什麼大成就,在朝廷裡頭吊兒郎當的當着個上大夫,要不是因爲他是宗室的旁支,恐怕名頭更不響。不過周憲的弟弟周紹卻是個厲害人物,去年李兌之亂時立下大功勞,如今已經當上了晉陽主將,面對秦國爲趙國獨當一面,所以他們兄弟算是宗室裡一部分人的代表人物。這時候周憲壓着趙勝的話音開了口,別人當然得洗耳恭聽。
“舍弟在晉陽防秦,這些日子與在下書信來往,每次必提軍中之難。秦國人如狼似虎,大趙經李兌之變卻是受創不輕,也只能全力相防了。好在晉陽山險池深,說起來倒也不算太吃力,但是如今北境羣胡時時騷擾,大趙不得不分力多處,在下身爲司寇司員,實在是深知朝廷之難啊。唉……”
趙國現在的困難準確的說是沙丘宮變造成的,然而沙丘宮變是原先高高在上,現在也餘威未消的安平君趙成乾的,誰也不敢當衆枉評,那也只能把髒水往李兌頭上潑了,反正李兌是定了性的謀反,死老虎誰不樂意打?
在場的貴人們一聽周憲這番話,心裡頓時出現了個共同的念頭——這位給平原君當托兒當的也太明顯了吧。
這時候其他人難免心思各異,然而坐在幾位封君叔叔下首的趙豹卻是滿臉詭詰,巴茲喝了一口酒,迅速的掃了趙勝一眼,接着便低下頭拿起解肉小刀自顧自的切起了肉來。這種席面菜品是不少,叉箸解刀也齊全,但吃本身也就是個藉口,往席上一坐。大家頂多規規矩矩的喝上幾杯酒,填肚子的事還得等各回各家再解決,倒沒幾個人能像趙豹這樣放的開。
趙禹身爲大司馬,算得上位高權重了,但這次宴會名義上是私宴,而他在宗室裡支分又遠,也只能坐在比較偏的位置。他雖然反對繼續北征,但作爲軍人,朝堂上既然已經形成了定意,他就得去執行,所以轉頭看了看周憲,等他嘆完氣便說道:
“上大夫這話……諸位都是明眼人,如今各處的困難都看得清楚。朝廷北征羣胡,這是安定北疆,以固先王大業的必行之舉,不能去說難或者不難。至於秦國人麼,空箭放多了也驚不到什麼鳥。不過他們如狼似虎倒是真的,若是不好好防着,萬一被咬上一口終究不好,所以麼,各處都需精心安排。此事趙禹明白,想必諸位心中也清楚。”
趙禹雖然沒有明說,但這些話已經直接指向了“秦國將要圖趙”的謠傳,別人耳朵又不聾,還能聽不出他這是在闢謠外加爲趙勝要說的主題做鋪墊。衆人都是心中有數,但一說到錢畢竟又都肉疼,所以乾脆誰也不接這個話茬,就想看看在大家都裝傻的情況下,趙勝還怎麼把“集緇縷”的話從別人嘴裡拱出來。
在周憲和趙禹說話的當口,趙勝一直笑微微的觀察者貴客們的表情,此時見沒人接話茬,不由以拳護口輕咳了一聲笑道:“好了,好了,大司馬這些話說的有些多了。大趙如今情形如何,諸位皆是與國福禍相系,深明大義之人,心中自然都清楚,倒也沒必要多說。趙勝今日相請,除了替大王相謝諸位輔國重義,另外也是爲了北征。呵呵,朝廷準備集緇縷的事想必諸位都知道了吧?”
說到這裡,趙勝刻意地停下來向衆人撒目望了過去,本來幾乎都低着頭的貴客們一聽這話頓時都擡起頭面面相覷了起來。衆人都沒想到趙勝這麼直接就把集緇縷的事提了出來,可他前頭已經把趙國的難處說了出來,並且把大家都捧了上去,誰要是再推脫還真不好找由頭。
正當所有人都在想着應對辦法的時候,趙勝已經笑盈盈的繼續說上了話:“趙勝原先不就相位,做一個閒公子倒也不清楚錢財上的難處,如今當了相邦卻已是深知。諸位不論是在朝還是行商坐賈,各處的支應都是頗費,與朝廷的難處其實是一樣的。不過身在一國便與國福禍相系,家國之危便是我等之危,朝廷北伐也好,防秦也好,救韓魏也好,都是爲我等安身立命所謀,如今用度略有虧空,趙勝無奈之下也只有向諸位開口求告。在下者尚不惜以性命護持家國,我等肉食,自然更不能落於人後了。”
趙勝這些話讓坐在北邊首席上的趙譚怎麼聽怎麼彆扭:求告?噢,鬧了半天,大家的難處,家國的難處都讓你一個人給說了,別人還能再說什麼?那意思不就是讓大家乖乖認捐麼。
趙譚本來的想法是設法鼓動衆人哭窮說難處來堵趙勝的嘴,雖然最後肯定是堵不住的,但是卻可以讓趙勝真真切切看到大家的真實想法,也好讓他感覺到壓力,從而被迫收收手腳,爲今後取消“採食其半”做好鋪墊。可他萬萬沒想到趙勝根本沒繞什麼圈子就把集緇縷的事給提了出來,弄得他說話的機會都沒有,那還怎麼給趙勝施加壓力?
棋差一招,棋差一招,唉……趙譚心裡那叫一個懊惱,剛以手加額準備藉着袖子的掩護與鄰座的趙代交換交換意見,誰想錯眼卻看見隔着趙代坐席,下手位上的趙正臉色已經發了青,明顯是要發作了。
這時候發作那不是理虧麼。趙譚嚇了一跳,連忙與隨着自己目光望過去,也已經注意到趙正表情的趙代一起向趙正瞪起了眼。好在宴席之前那番叮囑多少還起點作用,趙正兩隻手緊緊地按在几面上,胸膛猛烈地起伏了幾下,總算是沒發作出來。
就在這時候趙豹突然輕輕拍了拍几案,頓時把臨席情緒還沒有完全穩定下來的趙正嚇了一跳。趙正知道趙豹這小子跟自己是一個脾氣,剛剛轉過臉去正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就聽趙豹高聲說道:
“平原君剛纔說大司馬說多了,我看平原君自己說的也不少。家國相系,誰都明白這個道理,爲國出力那就是爲自己出力,這哪有什麼好皺眉頭的?我趙豹身爲大趙公子,平原君說的事更當責無旁貸。今天諸位都在場,那我便把話放在這裡。平原君只管說話,朝廷需要我趙豹拿多少我便拿多少,要是皺一皺眉頭,那便不是大趙列位先君的子孫。”
好麼,這不是直接來堵我們的嘴麼,你們哥倆故意的是吧!趙譚一幫宗室頓時目瞪口呆,趙代更是下意識的隔席按住了趙正的衣袍。不過他這次想錯了,趙正這人愣是愣了點,但要是完全被堵住了嘴,還真沒什麼主意。如此一來,宴廳之中場面頓時又是一僵。
在沒人注意到的地方,白萱雖然心情低落,但依然在靜靜地聽着趙勝他們說話,當聽到趙豹那番指桑罵槐的“慷慨激昂”以後,一瞬間突然忘了自己的心事,要不是連忙捂住了嘴,差點沒笑出聲來。她心中一陣緊張,斜着眸子偷偷向兩邊張望了張望,見沒人注意到她,這才放下心又微微垂下了臉去,肩膀一聳一聳的,半晌才痛苦的收住了笑容。
趙譚眼巴巴地望着眼前的局面,深知趙勝早已經料到了會出現什麼情況,這一番表演根本就是對着自己這一幫人來的,那下邊……認輸?不吭聲?裝好人?
趙譚之前完全是根據常情推測,哪能想到趙勝會這麼快出手?一時之間連哭的心都有了,可集緇縷他可以不當回事,但丟掉給趙勝施加壓力,爲今後取回封邑全權的機會卻讓他怎麼都不甘心。趙譚左右看了兩眼,見已有不少人開始準備附和趙豹,血液頓時嗡的一聲涌上了頭,連忙長跪而起揮着手笑道:
“諸位,諸位!平陽君所言令趙譚羞愧難當。趙譚身爲大趙公孫,又是先王之弟,更不當落於人後。嗯……集緇縷的事,以趙譚之見,平原君剛纔所言在理,我們這些宗室中人食的是大趙封邑,說起來倒也沒什麼辛苦可言。不過爲商做賈卻沒有這般清閒,處處用錢處處手緊,要是一個不慎怕是連本兒也回不來,實在是辛苦。所以麼,以趙譚愚見:商賈興,財稅興;財稅興,家國興,這纔是長遠之計。若是爲了眼前便傷了家國根本,實在得不償失……”
趙譚說着話一直注意着對面席上的反應,見衆富商連連的點起了頭,顯然暗中站到了自己這邊,心中不免一寬,穩穩地坐下來側身對趙勝笑道,
“呃,平原君,我看不如這樣。雖說爲家國出力是人人當擔之責,不過商賈們的難處還是要多考慮一些。至於我們這些宗室終究要安穩許多,更應當多爲家國考慮纔是,倒不如把集緇縷的擔子都擔下來,雖說難免要加重些負擔,但緊緊用度應當還是過得去的。如此一來既不會傷了商家的根本,又可爲北征解除後顧之憂,倒是個可行的法子。”
“對對對,原陽君說的對,如此最好。”
趙譚話音還沒落下,趙代已經欠起身側轉回頭向同宗們號召了起來,與趙譚、趙代同謀的那些宗室子弟有反應快的,也有反應慢的,反應快的立刻高聲附和了起來,反應慢的有人也很快就明白了趙譚的意思,自然是無不附和,而理解力再差些的一時半會沒弄懂趙譚要幹什麼,但見同伴都已經表上了忠心,自己要是落了後總是不好,雖然趙譚那番話讓他們心疼的直打哆嗦,但也只能打掉牙和血吞,幾乎帶着哭腔跟着高呼了出來。
宗室這邊一片“歡騰”,富商那邊自然也不好乾坐着,不少人就像要打架似的慌忙欠起了身,連連表示自己就算再困難也應當爲國出力。這兩邊幾乎是對着吼,場面激烈無比,然而引起這場亂子的趙譚反而沒有摻和進去,而是帶着一副好整以暇的笑容看向了西邊主席上依然笑吟吟卻沒有開口的趙勝。
紛亂之中,趙正瞪着眼來回掃視着身邊與對面那些像打了雞血似的人,幾乎傻在了那裡。不過他愣是愣了點,卻不是傻子,片刻之後已然明白了趙譚的壺中乾坤。
“五哥果然不愧主心骨,這不明顯是在擠兌趙勝,又在買商賈們的好,給他們機會表態麼。商賈們雖然沒好意思明說,可表現出來的卻都是不想出錢,那趙勝除了冒着把所有人都得罪的危險硬來,便沒有一點辦法。當然他也可以按五哥的主意辦,可要是真這麼辦,趙勝不就成傻子了麼。集緇縷說得好聽,誰不清楚絕對是一筆鉅款,要是都攤到宗室身上,就宗室這麼幾個人,還不得賣婢賣妾也交不起?到時候趙勝把人得罪光了不說,而且只要有一個人哭着窮認死了不交,大家就有了抗交的由頭,趙勝只能雞飛蛋打,毛也撈不着一根……”
再熱烈的“表忠心”要是沒人迴應也是空拳打布袋,那些藉機攪亂場面的權貴富商並非完全有恃無恐,叫鬧間每一個人都不時偷覷趙勝的反應,見他坐在那裡跟個局外人似的,咋呼了一會兒也就沒勁兒了。
等吵雜聲漸漸落下,再無人出聲的時候,趙勝才欠身清了清嗓子笑道:“諸位爲國之心趙勝已經知悉。原陽君所言在理,商賈經商不易,趙勝自然是不敢傷了根本的。集緇縷的事趙勝可以向諸位透個實底,此次的事趙勝本來也想只去勞煩族人,只是仔細算了一算,卻發現所需頗費,絕非宗室族人之力可以獨擔,所以纔將諸位都請來共同商議,此前趙勝已想了些既不會傷及商家經營,又可週全北征所需的方法,不過是否可行,還需聽聽諸位的高論。”
說到這裡,趙勝停下來又笑吟吟的向權貴富商們環顧了一週。這次倒是沒人接他的話茬,畢竟這個話茬實在有些難接,前頭趙譚“一片忠心”的大包大攬,趙勝這番話恰恰就是在明着說趙譚的主意是餿主意。天底下的事兒就怕攤開了說,趙勝已經把各方面的話都說的清清楚楚了,誰要是還想拒絕,那除了哭窮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可是趙譚剛纔那個主意卻在無意中堵住了大家哭窮的機會,那誰還能有話可說?
剛纔的亂子畢竟是趙譚引出來的,可現在局面又被趙勝不動聲色地扳了回去,那他便不值當得罪趙勝了,忙往回一兜笑道:“這樣說來剛纔確是我考慮不周了。嗯,所需頗費,宗室族人難擔……呵呵,我實在想不出什麼好法子,平原君不妨說說。”
“萬事皆在衆論,還請相邦明示,只要是與家國有益,我等無不景從。”
“是啊,是啊,請相邦明示。”
……
趙譚終究是趙勝的叔叔,平常又沒什麼矛盾,不知情的人就算看出有什麼蹊蹺也不敢亂說什麼,見趙譚這樣說,商賈那邊席上一個白鬚白髮的老者忙捋着鬍鬚接上了話,他的話音落下,周圍的人立刻同聲附和了起來。
趙勝還能不清楚他們這些人心口不一?正如白萱所說,不論你怎麼做,只要伸手找別人要錢,他們就免不了怨氣。說起來白萱自然是爲趙勝考慮,然而這些話畢竟還是侷限於她所處的時代,雖然縝密,但在趙勝看來卻全不是那麼回事。
誰說要錢就一定會得罪人?我今天偏要讓大家爭先恐後的來給我送錢,而且還要讓那些目光短淺的宗室不但當衆丟人現眼,最後還得自己忙不迭的找後悔藥去……
“既然諸位都是同此一心,那麼趙勝便說說自己的淺見。北征雖然是爲安穩北疆考慮,但此一戰以後北境能否長久安寧卻還需長遠考慮。先王打下雲中、雁門諸郡之後,未及經營便已辭世,這四年來羣胡不斷騷擾,大趙更談不上經營北疆。若是一戰既退,使羣胡得了喘息機會再次寇邊,這一仗就算是白打了。所以戰後還需多費資財移民拓土方纔是長久之計。這些事都需用錢,趙勝所謂用度頗費正是對此而言。
然而錢財從何處而來?如今朝廷四處用兵,已無多餘資用,那麼也只能向諸位伸手。不過趙勝伸手歸伸手,卻並非是要,而是借。既然是借,那便要有還期。如何還,能否按期換上就算趙勝說了,在諸位心裡必然也認爲趙勝是在空口白話,不值一信的。”
“相邦客氣了。”
“相邦這話說的,小人們如何會不信相邦的話呢?”
……
趙勝剛說到這裡,底下響想起了一片尷尬的應合聲,這些話雖說跟趙勝是反着來的,但與剛纔的“表忠心”相比氣氛卻融洽了不是一點半點。大家本來總覺得集緇縷就是硬性攤派,趙勝突然說是“借”,雖然依然是要他們出錢,但有前頭的“要”作對比,這個“借”字可就真讓人狂喜無比了,這本來就是一種很簡單卻又很實用的心理戰術。然而還沒等他們在猛然回神之中竊喜完,趙勝已然笑呵呵的擺手止住了鬨鬧聲。
“諸位。趙勝話還沒說完。趙勝剛纔已經說了,不敢保證當真如期如數還上,若是空口白話難免會有欺人騙世之嫌。那麼如何才能既不傷諸位之利,又保全趙勝之信呢?那便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朝廷頒以信憑,以諸位所出錢財數目爲準,分出北境諸郡田土交由諸位經營。如何經營悉聽尊便,朝廷將全力保證諸位在這些田土之中所獲之利。
另外所借的這些錢,趙勝也不打算還了,準備從這些田土當收賦稅中逐年扣除,直到還完爲止。至於如何扣、如何還這些事倒不妨再加細議。今天諸位只向趙勝明示可否即可。“
“北三郡田土經營!”
“相邦是在說將北三郡田土分給我們經營!”
……
趙勝話音還沒完全落下,富商席裡早已經亂成了一片,朝廷要錢和借錢他們都見識過,但趙勝這種辦法卻是聞所未聞,這不就相當於讓大家拿錢買土地經營權嗎。這個時代還能有什麼比土地更爲重要的財產?衆富商頓時炸開了鍋,完全無視了趙勝的等待和對面宗室席面上的面面相覷,自顧自的盤算起了自己的生意經,直到趙勝連連提醒了多次,纔有一個胖胖的中年人興奮地站起身連忙向趙勝鞠下身去,喜笑顏開的道:
“相邦爲國爲民考慮,小人們如何敢不景從?小人,小人……”
他激動地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纔好了,還沒等想好怎麼表態,旁邊立刻有人高聲喊道:“吳世兄,憑你的家業才能出多少錢?在相邦面前充大頭也不怕丟人!還不快坐下請白少主說上兩句。”
這個人的提議立刻引起了一片鬨笑,不少人已然向白瑜笑望了過去。
白瑜雖然堪稱趙國商界翹楚,但因爲輩分太低這次只坐在了第二排,這也正是他敢把妹妹帶來的原因。剛纔趙勝說那些話的時候,白瑜幾乎驚呆了,他突然明白了趙勝爲什麼在賦稅抓襟見肘的情況下還敢把許行請來。借蛋生雞,果不其然……
“呵呵,我,我,那個……在下沒有什麼好說的,只要相邦有命,我白家定當鼎力相助,嗯,嗯,鼎力相助。”
白瑜雖然站起了身,但突然之間卻發覺自己有些不敢直面趙勝,心虛之下顛三倒四的說了幾句,看也沒敢看趙勝,便又慌忙坐下了身。衆人見他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跟平常的儒雅淡定判若兩人,登時又爆發出了一陣鬨笑。
相對於富商席上的熱鬧,宗室這邊便冷清了許多,趙豹、趙禹和周憲他們沒想到趙勝最後會來這麼一手,頓時只剩下了面面相覷。而趙譚、趙代他們這時候才發現自己一直在被趙勝當猴耍。
“趙勝這小子實在太賊了些,他明顯早已看出了我們這些人意在‘採食其半’,乾脆來了個欲擒故縱,不但讓我等當衆出醜,今後更難對朝政施壓,而且估計以後想插手北境開墾的事務也不是那麼容易了。這小子……”
趙譚心中後悔不迭,擡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臉,直接不吭聲了。趙正卻沒有他這麼小心眼,一見原先計劃好的事都亂了套,氣哼哼的向趙勝看了一眼,接着拾起几上的短箸,也不管夾到的是什麼菜便一股腦的塞進嘴裡大嚼了起來。
趙正這是心寬體胖,不吃白不吃,大吃大喝的工夫隨意擡眼向對面席上一瞄,恰好看見白瑜漲紅着臉在鬨笑聲中默默坐下身去。
白瑜如果依然站着,這時候恰好能擋住身後的白萱,然而這麼低頭一坐,白萱便恰巧映入了趙正的眼簾。
白萱生的本來就小巧,雖然刻意裝扮了一番,但除了將臉頰塗黃,體態五官卻還是原來的樣子,別人不注意自然是沒什麼。可趕巧了向她方向望去的趙正恰好有男風之好,突然看到白瑜身後坐着個實在標緻的小少年,那顆心頓時便狂跳了起來,猛地一扔筷子斜身拽了拽趙代的衣袖,急忙小聲說道:
“六哥快看那邊,嘖嘖,沒想到白家還有如此入眼的小廝。“
“嗯,誰?”
趙代此時正滿心的懊惱,但還是隨着趙正所指看了過去,他並不像趙正那樣色心一片,仔細一看白萱的模樣,怎麼都覺得有什麼地方有些不對勁,心裡再一轉圈,猛然意識到了什麼,連忙遮着嘴小聲對趙正道:“行了,別胡扯,那哪是什麼小廝,八九成就是白瑜的那個妹妹。”
“什麼?”
趙正險些沒轉過彎來,見趙代說的肯定,想也沒想便對着白瑜高聲招手道,
“我說白少主,你們白家這是什麼規矩,怎麼赴宴還要帶着令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