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匈之戰延至深夜亦未停息,將近子時時分,在付出上萬人的傷亡以後,趙軍三路共七萬餘大軍依靠近兩千乘戰車和連綿不絕的鹿砦,終於在高闕山谷北口艱難地完成了圍堵防線,開始依靠工事輪番防守休息。
與此同時,南邊車步騎聯軍經過將近一整天的‘激’戰,成功阻住了因爲無法退出包圍圈,在絕望之下幾近瘋狂的匈奴人對高闕關整整三次瘋狂反撲。當入夜時分筋疲力盡的匈奴人攻勢漸弱時,騎軍趁機後退休息,車步兵也被留守高闕關的三萬部隊替換了大半。新注入的力量‘精’神飽滿,鬥志昂揚,防線更是穩固。
而在高闕山谷之北、陽山虎狼口之南的大片草原上,近一萬留守保護退路和五千多從山谷中僥倖逃出的匈奴騎兵尚未撐到天黑,便在三面合圍上來的趙國優勢兵力連番弓弩輪‘射’之下被全殲,早早的便結束了“使命”。
不過這一萬五千匈奴武士死的並不委屈,甚至很是光榮,特別是留守虎狼口的那一萬騎兵在得知主力大軍遭到趙奢所率趙軍圍堵時沒有倉惶北逃,反而果斷選擇了即刻南下增援,準備與山谷裡的匈奴人南北夾擊,試圖撕破趙奢軍的防線,將大部人馬救出來。
他們的目的是好的,決策也很正確,但可惜選擇的行動時間稍微差池了些,剛好比西邊貼着山壁以及東北方向草原上殺過來增援趙奢的四萬多趙國軍隊快了那麼一兩步,於是南北夾擊未成之下反而陷入了趙軍的反包圍,也只能在箭陣矢雨之下不甘地去見他們的崑崙神了。
高闕山谷南北綿延十餘里,東西亦達數裡,近十萬匈奴騎兵被圍困在這裡,被趙軍步步緊‘逼’,逐漸縮小空間。雖然略顯擁擠了些,但在付出近半傷亡以後,也終於依靠原先準備用於攻打高闕關的雲梯、撞木、大車等等攻城器械倉促的建起了防止趙軍進一步‘逼’近的防線。
於是在次日丑時左右,趙匈雙方在筋疲力盡之下終於默契地選擇了休戰。戰場上火把如林,火光映照之下,傷痕累累、筋疲力盡的兵士們沒點人樣的就地一躺,身旁滿地都是人屍、馬屍、破損的車輛器械兵器以及或乾涸或新鮮的大片血泊,再加上空氣中瀰漫的血腥氣味,這景象充滿了十足的詭異恐怖。
頭髮散‘亂’的於拓臉上佈滿了憔悴,雖然因爲身居中陣並未親自與趙國軍隊廝殺,身上並沒有傷痕和血污,但在‘混’‘亂’之中也不知是被什麼東西刮蹭了,身上的衣裳垂下了縷縷布條,在南北通堂的疾風中飄飛慘然。他身上幾乎被‘抽’空了力氣,委頓下垂的右手裡握着柄隕鐵劍,漫無目的地在死人堆裡深一腳淺一腳的向前走着,隨着吱咕吱咕的腳步聲,羊皮長靴上已經沾滿了浸飽了鮮血的泥土。
滿身滿臉都是灰泥的伊茲斜和幾十名舉着火把的親隨跟在於拓身後五六步遠的地方,全數沉着臉一聲不吭,見於拓在死人堆裡一名不知是死還是活着的兵士身旁停下了身,也都自覺地圍上去站住了。
於拓之所以停下,是因爲隱隱聽見那名趴在地上的兵士似乎輕輕地哼了一聲,他忙撇劍蹲在了那名兵士身旁,俯身伸臂費力地將他翻了過來。
在火光之下,這名尚不滿二十歲的兵士左邊鎖骨下深深地‘插’着半支斷箭,腹背之上到處都是傷痕,甚至連‘胸’口的兩根肋骨都不知是被馬蹄還是人足給踩斷了,半片鋒利的‘胸’甲斜斜的扎入了腹部的肌‘肉’裡,創口足有一掌之寬,‘胸’甲的圓頭恐怕已經沒入了腹腔之中。在橫豎棋佈的傷口之處,新鮮的血液依然還在向外滲着,只不過接着便滲入了成片成片沾滿了泥土草莖的乾涸血污之中。
那名兵士緊緊閉着的雙眼始終沒有睜開,當被於拓翻了個身扶起來時受到了火把光芒的刺‘激’,雖然微微皺了皺眉,但隨即便沒了反應,只是極其虛弱無力的蠕動了蠕動乾裂的嘴‘脣’,似有似無的放出了一個“水”字。
“水?快,快拿水來!”
於拓雙眼之中一片赤紅,聽到那聲“水”,彷彿受了驚嚇,渾身不由一顫才慌忙轉頭向伊茲斜他們望了過去。
伊茲斜等人聽見命令,亦是一陣忙‘亂’,但良久以後,伊茲斜卻赤着兩隻手沙啞着嗓子痛苦的喊道:“大首領……”
於拓沒有再吭聲,低下頭無力的向伊茲斜擺了擺手,沉默良久以後緩緩‘摸’起扔在一旁的鐵劍高高舉起,猶豫了半晌終於狠狠地刺向了那名兵士的心口。
血,溫熱的血液如柱般噴到了於拓的臉上。於拓這輩子雖然殺人如麻,但此時心中卻是一陣驚懼,被血柱一‘激’,連忙閉上了雙眼,等感覺到懷裡的那個身軀猛然一顫之後再無了聲息,這才緩緩的將那具屍體平放在地上,擡手在他臉上的重重地抹了兩把,無助的希望他能略顯乾淨的回到崑崙神身旁。
伊茲斜默然的注視着於拓的舉動,內心裡一片黯然,見他長嘆口氣緩緩地站起了身,立時情緒‘激’動的高聲說道:“大首領,趙國人耍‘陰’謀詭計來坑騙我們,他們要有種爲何不跟我們正面幹上一場!我們匈奴人死也不能死的這樣窩囊,跟這羣豚鼠拼了吧!”
“是啊,拼了吧!”
“大首領,拼了吧!”
在伊茲斜的帶動之下,四周的親隨也都‘激’憤異常地振臂高呼了起來。
於拓彷彿一瞬間老了十多歲,無力的擺了擺手,緩緩說道:“拼……拿什麼拼?”
伊茲斜猛地一愕,立時高聲接道:“咱們雖然被趙國人圍在了這裡,但手上至少還有幾萬人馬,只要趁着趙國人反應不過來,集中兵力衝擊北邊谷口側面,十有八九能衝出去。只要回到草原,趙國人能拿我如何!這個仇算是結下了,我們早晚有一天還得再殺回高闕關來!”
於拓無力的道:“這地方多好……趙勝隱忍了這麼久,步步都在算計着我,難道你以爲他會想不到你說的這些麼?”
伊茲斜見於拓已是心臻死境,心裡頓時大急,忙勸解道:“大首領,咱們打得疲了,趙國人又能比我們好多少?這裡反正是死地,只要大首領一聲令下……”
“大首領!大首領!您怎麼在這裡?彥師廬首領都找了您許久了。”
沒等伊茲斜說完,不遠處的黑暗中忽然傳來了一名骨都侯的聲音,緊接着哪個方向匆匆的跑過來了幾個人,其中一個正是須卜氏首領詹師廬。
於拓看見詹師廬跑向了自己,心中突然沒來由的閃過一絲怯意,沒等他跑到身邊便迎上去道:“詹師廬首領,這都是於拓害得你們啊……”
“唉,現在還說這些做什麼……”
詹師廬臉上似乎閃過一絲恨意,但黑暗之中卻看不清朗,他哀嘆了一聲,緊接着便抓住於拓的雙臂急切的問道,
“於拓大首領,如今咱們該怎麼辦?難不成就這樣坐以待斃麼。”
“你說該怎麼辦?”
於拓沉默了片刻,沒有回答卻先反問了一句。
詹師廬哧着牙‘花’“嘿”了一聲才急咧咧的道:“於拓大首領,咱們也別說什麼趙國人使使詐害咱們,這話不夠丟人的。既然幹不過趙國人就要說幹不過的話,如今咱們損兵過半,在這破地方又施展不開手腳,要是硬拼只有全軍覆沒,死路一條,倒不如先降了趙國人再作打算。”
“降?”
於拓直勾勾的望着詹師廬,等他漸漸‘露’出了些怯意,這才緩緩說道,
“這次咱們糾合十餘萬大軍攻打高闕,要的是奪下河套。如今雖然傷亡過半,但還有好幾萬的兵馬加上幾十萬部衆,你覺得趙國人會如何對待你我?”
“這……”
詹師廬頓時被問愣了,他清楚於拓爲什麼要這樣問。匈奴如今是草原上最爲強大的民族,這次有擺明了是想佔領趙國人的河套,就算他們這十餘萬人全軍覆沒,依然還有很大的力量。野心在,實力在,趙國人心知肚明之下怎麼肯留下匈奴人的力量?這次‘誘’敵深入,又佈下這麼大的陣仗鐵桶合圍必然是想一舉殲滅的。投降?恐怕有些困難。就算趙國人讓投降,等匈奴人棄了馬,丟了武器,後邊的事情恐怕更是不堪
詹師廬渾身一抖,一瞬間便沒了話。於拓等了片刻才幽幽的嘆了口氣輕聲問道:“詹師廬首領,你可看到呴犁湖首領了麼。”
此時詹師廬的‘精’神幾乎垮了,“嗐”了一聲才道:“呴犁湖剛纔衝擊山谷北口的時候早就被‘亂’馬踩得連點骨頭都沒剩下了,還提他做啥。”
“呴犁湖首領死了……”
於拓更是一陣委頓,捂着嘴重重地咳了幾聲,身上的力氣彷彿瞬間被‘抽’空,只能將鐵劍劍尖支在地上支撐住身軀,眼神恍惚地向北邊極遠處火光影晃中趙國防線望了過去。
…………………
經過了一整天的‘激’戰,趙勝並沒有隨撤下去的人馬回到高闕關,而是選擇留在了前線,此時合圍已成,勝負已定,高闕關無憂之下,牛翦留下幾名將領鎮守關闕,自個兒也趕赴了前陣。
牛翦趕到前線時已經到了深夜子時,一天的緊張‘激’戰之後,匆匆清掃過後的戰場上飢腸轆轆的將士們正在分批吃着飯。火把光芒之下,牛翦那一頭標誌‘性’的白髮更是顯眼,因爲得知相邦就在軍中而軍心大振的將士們突然又看到大將軍到了,一個個興高采烈的站起身來向他招呼了起來。
招呼自然不是見禮,難免有些調侃的話失了禮數,反正大家都在興致頭上,牛翦又是是好脾氣,自然沒有着惱的可能,一路站在戰車上笑呵呵地向兩旁的將士們招着手,十餘里路程就這樣在歡聲笑語裡匆匆行了過去。
此時趙勝、左軍將軍朱晉和本軍閒下來的幾名副將、裨將,以及安頓好前陣防線以後貓過來的車軍將軍雷澤一幫人正不分尊卑的圍在一塊堆兒盤‘腿’坐在地上大快朵頤,見牛翦到了,便‘亂’手‘亂’腳爬起身,手裡還油滴滴捏着羊‘腿’鹿脯,沒等牛翦所乘的戰車停穩便鬧哄哄的向牛翦見上了禮。
牛翦自然是連忙下車還禮,一陣鬧鬨之後見火光之下趙勝他們一個個雖然都是滿身滿臉的塵土,嘴‘脣’周圍以及下巴上卻是油光錚亮,頗是滑稽,雖然年老矜持,但還是忍不住捋着鬍鬚呵呵的笑出了聲來,等趙勝他們發現了異樣,連忙擡袖沒頭沒臉的‘亂’擦了一陣以後才屏開朱晉和雷澤衆人,對趙勝笑道:
“末將打了一輩子的仗,還從未像今日這樣緊張過。前邊這裡雖是時時傳回消息,末將卻早就想趕過來了。”
說到這裡,牛翦雙眼之中已經滿是慈愛,雖然沒有誇趙勝,但萬般深意皆在其中,沉住聲笑道,
“介逸那裡過不去,不知道具體情形如何,不過合圍必然已經嚴密。看樣子匈奴人折損不小,下一步還需小心行事纔是。相邦已經在前頭一整天沒閤眼了,朱晉他們也跟着不能走,末將看倒不如先回關闕休息,這裡不妨‘交’給末將好了。”
趙勝笑道:“以現在的情形看,匈奴人要是沒折損一半以上的兵力,那就是於拓會守。趙勝看他們或降或拼命也就在這須臾之間,這麼緊要的關頭,趙勝就算回去又怎麼可能睡得下?剛纔我還問了朱晉、雷澤他們幾句,雷澤說要是匈奴人這回不死光他下半輩子怕是也難合上眼睡個安生覺了。”
“呵呵……”
牛翦深領其會的笑了兩聲,也不再勸了,捋捋鬍鬚道,
“窮寇莫追,困獸莫戧。萬事還是以穩妥爲要。咱們傷亡情形如何?”
趙勝皺了皺眉道:“剛纔匆匆清理了一下,差不多戰死了五千多,輕重傷恐怕得以倍計。幸好咱們佔了地勢之利,不然的話就算能撐住匈奴人衝擊,恐怕也不可能只損失這麼一點人。趙奢的情況現在還不清楚,不過他們那裡遠比咱們這邊苦的多,恐怕傷亡遠在這邊之上。”
牛翦默然的點了點頭道:“如今的情形遠比咱們原先預計要好許多。不過匈奴人現在應當還有五六萬可戰之兵,若是讓他們投降,恐怕他們必然心有不甘,天亮以後免不了還有一場大戰,”
趙勝認同的道:“嗯,正是如此。不過爲免傷亡更巨,還是以攻心爲上,匈奴人中計被圍,又損失慘重,士氣必然大損,不過絕境之下卻又難免要做困獸之鬥,更會兇猛。我看不如趁夜多擂幾次戰鼓嚇嚇他們,等天將明未明他們最爲睏乏之際,再給給他們來個勸降爲好。”
牛翦點頭道:“好,勸降必然要做,不過困獸之鬥更是不能怠慢,挫其銳氣最爲重要……嗯,末將看這樣做完全可行。”
…………………
趙勝和牛翦定下這麼一個餿主意,被困在山谷裡的匈奴人算是慘了,最是睏乏疲倦,只能硬撐着勁兒防備趙軍趁夜攻擊的時候,突然聽見遠處的黑暗之中傳來了無邊的戰鼓和喊殺聲,立時成了驚弓之鳥,該上馬的上馬,該‘挺’矛握弓頂上防線的頂上防線,誰想過了沒多大會功夫,趙國人沒攻上來不說,戰鼓聲和喊殺聲也莫名其妙的停了。
這他娘不是嚇唬鳥麼?匈奴人老半天才回過身來‘精’神一鬆,誰想沒過多久趙國人那裡又嗷嗷嗚嗚,咚咚咚咚地‘弄’出了動靜。這次更好,北邊的趙國軍隊遠遠地聽見動靜,居然也跟着擂鼓吶喊了起來,頓時又‘弄’得匈奴人一陣緊張,連忙全員上陣準備抵禦進攻。
如此三番下來,天都快亮了,緊張之中的匈奴人們連一丁點的休息都沒得到,不免漸漸的鬆懈了下來。與詹師廬等人密商大計的於拓見此情形,連忙厲聲命令道:
“戒備,戒備,不要中了趙國人虛實之計!”
戒備?誰要是在一整天‘激’戰之後連一點有些都得不到,又是處於必死的陷陣之中毫無希望的時候還能全神戒備起來?雖然於拓嚴令無比,但許多人還是疲沓了許多。
也不知這樣僵持了多久,東邊的天際漸漸現出了天光,正當趙國人勸降之前的最後一‘波’擂鼓吶喊響起來時,谷中的匈奴人忽然全員跨上了馬背,像是迴應趙國人似的齊聲吶喊着全力向北邊山口最東邊的趙國防線衝了過去。
匈奴人發動的實在太突然了些,所趁的正是趙國人虛張聲勢,難免有些不備的時機,這時機選的及時到位,當匈奴前鋒猛然衝過來時,略有些鬆懈的趙國防線頓時出現了可乘之機,在匈奴兵不計傷亡的衝擊之下,沒過多久便被撕開了一道口子,雖然即刻反應過來的各處趙軍很快補了過來,但駕乘用馬和人‘腿’哪裡比得上戰馬速度,等防線再次穩固下來時,至少不下三四千匈奴騎兵已經衝破防線逃了出去。
這三四千人之中恰恰有死活不顧的於拓等人,當逃出了生天遠遁許久以後,於拓雖然不敢停馬,卻依然不甘地回頭張望了張望,他此時已經遠離趙國防線,卻還能聽見那裡無邊的殺聲。他知道自己的幾十年苦心經營的心血算是徹底完了,但只要自己能活下來,總算要比什麼都沒了要好得多。
於拓的心血確實完了,他到最後依然沒有‘弄’清楚趙國人要幹什麼,如此‘激’烈的一陣衝鋒雖然使自己逃出了命來,但被刺‘激’起來的趙國軍隊已經沒有機會在選擇勸降,只能在北邊圍堵的同時,南邊防線全數壓上展開了殺戮。
失去了統領的四五萬匈奴人就像是失去了靈魂,在源源不斷涌來的近十五萬趙軍的合圍之中徹底變成了沒頭蒼蠅,即便有戰馬高度的優勢,毫無陣型可言的一番‘混’‘亂’之下,卻也只能在輪番突至的陣陣箭雨與刀兵寒光中紛紛落馬身亡或者受縛,當炙熱的烈日爬上東半邊天空時,南北兩道防線上的趙國兵士相互之間已經遙遙可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