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平原君府已經與以往不大一樣,馮夷做了雲臺令,雖然自有一座小小的府邸,不過大忙人連媳婦都還沒顧得上娶,那府邸也就是個擺設,平常都是住在雲臺署裡的,藺相如和范雎先後入朝爲官,雖說並非自此與趙勝“一刀兩斷”,但朝廷之臣自然沒有住在別人府中爲奴爲僕的道理,要不然外頭的人還不得說這哥幾個要合起夥來造反麼。
先秦門客有三禮,或曰師、或曰友、或曰臣僕,相互之間待遇不同,馮夷、藺相如、范雎等人一離開,平原君府裡雖然門客依然不少,但有資格被趙勝以師禮相待的只剩下了那位一早便誓言不願出仕的喬端。當然了,除了喬端以外,許行也是位大能,只可惜老人家根本閒不住,雖然平原君府客舍之中專門爲他留有上等院落,但院子裡十有**的時候都是空着的。
這樣一來,喬端這位平原君府資格最老的門客便在名義上,也在事實上成爲了衆門客的領袖,並且負有管理職司。這老爺子對趙勝的生活習慣早已經瞭如指掌,當天估摸着趙勝已經歇過了一陣,趁天還沒黑內宅尚未封府的時候拜到了趙勝面前,雜七雜八的扯了一通,趙勝的話題便轉到了荀況身上。
荀況在未來的名聲確實不小,而且活着的時候還在稷下學宮三爲祭酒,但那都是齊襄王之後的事,這個時代還沒有幾個人知道世上還有“荀子”這號人物,所以喬端見趙勝一臉撿了大便宜的興奮神情,不免有些驚奇,下意識的說道:
“這位荀卿似乎有些……嗯,有些嘴碎。那天拜求到老朽面前時倒是把自己誇得仿若一朵花兒似的,可後來夫人讓他在前頭做些雜活兒,他先開始便是一幅喜不自禁、自以爲得計的模樣,再後來雖然沒什麼大錯,可也沒見有什麼過人之處,而且差不多隻剩下一張嘴了,將鄒大管事他們惹得不勝其煩,實在讓老朽不知道該怎麼說……唉,公子原先莫非聽說過此人?”
“只是略有耳聞。呵呵……”
姓荀的這不是擺明了想吸引眼球外加試探主家有沒有容人之量麼,要是幹一行專一行,而且無怨無悔,誰還會去注意他?萬一季瑤聽信了鄒同一面之詞將他攆出去,他說不準就得在一番激昂雄辯之後華麗麗的拂袖而走,然後在府外頭某個不遠的地方安下心來等着本公子回來以後上門道歉……
也幸好趙勝清楚荀況是什麼人,而且還知道三國演義裡有龐統怠慢劉備以顯名的戲碼,要不然還真讓荀況給騙過去了。然而就算他知道荀況,此時也沒法說出來,只得編着瞎話笑道,
“年前去臨淄的時候,正好有一個名叫……田單的人偶爾提到過這位荀先生,說他師從儒業,卻對孟賢師的學問頗有些異議,以人性爲惡,當強以法度戒之。據說頗有些學問的,只與儒法兩家都有些格格不入,所以在稷下學宮裡並不是很得志。倒是沒想到會拜道咱們府裡來。”
“哦,這樣說荀先生是自秉一學了。只是這性子實在是……”
經趙勝這麼一解釋,喬端頓時恍悟荀況爲什麼是這副表現,一時間來了興趣,呵呵笑道,
“既然如此,老朽這便去將荀先生請來拜見公子?”
趙勝擺了擺手笑道:“那倒不必,今天天晚了,還是明天再見爲好。”
…………………
趙勝完成使命回到邯鄲,第二天趙王少不了要開大殿迎接外加密會相商,不過這些程序要到午正以後,整個早上趙勝還是留在府裡的。
雖說有一個早上的時間,不過趙勝也難得空閒,君王開殿之前徐韓爲等重臣少不了過來詢問些面君事宜,范雎、藺相如、馮夷等人昨天雖說跟着各位卿士大夫跑到城外去迎接了趙勝,但人多口雜之下也搭不上什麼話,身爲平原君府原門客,自然也少不了單獨過來拜見一番,有這兩撥人就足夠填塞一早上的時間了,所以也就是天剛亮的時辰,趙勝便在季瑤催促之下起了身,收拾了一番之後當先去了白萱那裡。
白萱來平原君府已經差不多三個月了,有季瑤照顧,寢處各項起居所需自然缺少不了,只不過她是來平原君府當侍妾的,入府這麼久了不但還是處子之身,而且連夫君的面都見不上,不客不主不僕的實在有些尷尬,再加上滿腹的心事,所以季瑤雖然說到今天晚上再爲他們行合巹之禮,但白萱哪裡還睡得着覺,天沒亮時便起了身,本來以爲得忐忑不安的等上一整天才能見到趙勝,誰想這位爺一大早便趕過來了。
白萱所住的院子在季瑤寢處院落北邊,前後兩院,內院裡三通堂的正房,耳房偏廳一應俱全,入春以後按照白萱的喜好在院子裡栽種了些花卉苗木,此時時節尚早,剛剛移植過來的垂柳已經迎風葉綠,但諸般花枝卻纔只有指粗,柔弱的枝條上嫩葉擁着初蕾,頗是嬌俏。
白萱除了去年在孃家時因爲被關急了,對自己院子裡的苗木大肆糟蹋了一番以外,向來是個愛花的人,一大早起身梳洗以後第一件事便是領着兩個從齊國帶過來的丫鬟去照應園圃中那些柔嫩枝條。
初栽的草本花苗尚弱,要想養護好便不能過於水重肥重,特別是水,需要多少大有講究,白萱不放心別人去照應,這些活自然全由自己去做,正收着衣襟俯身站在一株菊苗邊上雙手做瓢,從身邊銅盆中舀了水一下一下的順着花苗向下溜時,身旁一個丫鬟忽然側轉身對着院門慌忙一斂衽,輕聲呼道:
“公子。”
公子?白萱哪想到趙勝會在這時候過來,手心裡還在滴滴答答向下滴着水便慌忙直起了身來,斜眸往院門處一望,恰好看見趙勝優哉遊哉的走了進來,向那兩名丫鬟春風和煦的點點頭笑道:
“好,你們先下去吧。”
“諾。”
能在大家大戶之中跟着小姐當差的哪有傻子,那兩個丫鬟自然不願當燈泡,再次斂衽行禮後忙快步跑去了外院。白萱本來想着趙勝剛剛回來必然跟季瑤如膠似漆,自己一個下人怎麼也得往後排,所以一早起來只是梳洗了一番,連一點妝都沒有化。
白萱是新人,從臨淄家中臨出門時白夫人交代了許多,說什麼就算原先白萱跟趙勝再熟悉,進了夫家第一次正式與夫君見面也不能錯了規矩,要以最美的一面面對夫君云云,可白萱如今是倉促面夫,沒有一點準備之下只能素面朝天,陡然心驚之下下意識的側了側臉,這纔想起自己實在是太扭捏了,只得極不情願的再次轉回臉來,微垂着睫毛吃吃的說道:
“公子,公子今天不是要去面君麼?”
白夫人在意的那些規矩趙勝多少也知道一些,但他是後世來的人,跟這個時代的人觀念上有很大區別,並沒有覺着好好一個女孩兒滿臉塗上“白麪粉”,嘴脣上血刺抹乎地畫上一個儘量小的圓圈有什麼好看的,所以見白萱一副不自然的模樣,不覺一陣好笑,走過去牽住白萱的小手笑道:
“大王那裡晌午纔去見,待會兒徐上卿他們還得過來。我想着回來以後還沒跟你正兒八經的說上話,便先過來了。哦,季瑤昨日裡還跟我提了一句,說你這些日子頗有些擔心家裡,也讓我儘快過來看看你。”
“公子……”
白萱知道自己的心思瞞不了季瑤,也曾聽喬蘅她們說過趙勝每每說到什麼關心人的話總要帶上季瑤,話音裡的意思自然是要從細節處爲家裡的和睦而謀,不過她卻也知道季瑤是當真會這樣做的,並非只是趙勝苦心孤詣的編造,聞言不覺百感交集,潸然之下鼓足了勇氣擡頭說道,
“公子,妾身知道自己不該對您公務上的事插嘴,只是齊國那裡如今已經亂下了天來,妾身的爹孃家人安危都不可知,我……”
趙勝安慰着笑道:“我今天過來,就是想告訴你這些事的。燕國人雖然已經攻到了臨淄城下,不過盟約對他們有約束,一時之間他們不敢在那裡亂來。我已經得到了消息,燕軍攻下呂國邑以後,白家主已經帶着家人離開臨淄了,眼下應當去了莒邑投奔你外祖母家,想來安頓下來就會給我們報平安,你放心好了,雖然伐齊盟約所限,我不好在濟東那邊多插手,不過已經讓雲臺署安排了人暗中保護他們,不會有事的。”
“妾身多謝公子。”
白萱知道趙勝心細,但他能在萬千的忙碌之中還想着這些事卻依然讓白萱大是欣慰。趙勝又笑道:
“臨淄那裡白家產業也用不着掛心,樂毅與屈庸私交極好,又是個極細心的人,歷下戰畢南下泗淮之前專門跟屈庸做了交代,說明了白家與我的關係,屈庸也已經滿口答應了下來,說若是迫不得已需要攻入臨淄逼迫齊王,定當派人嚴加保護白家莊園和店面,絕不會有什麼閃失……不過他說歸這樣說,但燕軍卻是必然要攻臨淄的,到時候要想沒有丁點損失也不可能。”
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這些都是最低層次的婚姻追求,白鐸原先總是介懷於自己的閨女給別人當了妾室,可估計現在滿心裡只剩下慶幸了,在這樣一個亂世之中,大家大業如果沒有一個真正貼己的強力支柱,再多的家業也不過是隨時便會化作一場空的虛妄之物。
白萱突然想起自己回到臨淄以後白鐸訓斥白瑜的那些話,心中沒來由的一陣得意,暗暗想道:你女兒就算能做別家的夫人又如何?尋遍這天下,誰還能保你家業不失?不過這念頭也就是一閃而過,白萱突然想到趙勝說“燕軍必然要攻臨淄”,心中不由一驚,忙下意識的問道:
“公子不國只是要逼迫齊王稱臣納土麼,怎麼燕軍卻必然要攻臨淄?”
“嗐,合縱連橫之間有些事也就那麼一說罷了,你還能當真去信麼。”
趙勝一陣尷尬,只得鬆開白萱的手極不自在的撓了撓頭。
…………………
有些事確實不能當真,當了真倒黴的只有自己,這些事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說清楚的,就算親不相避,趙勝也沒那麼多功夫跟白萱解釋,不大時功夫以後徐韓爲拜到了府上,相互交代了幾句剛剛告辭而去,藺相如他們三個人緊接着便相互吆喝到一起踏進了門兒來。
這三位今天是必然要來的,他們雖然做了趙國的卿士大夫,但這輩子也脫不了平原君府門客出身的烙印,搶在趙勝拜見趙王、正式繳還使命之前前來拜府纔算全了舊時主臣之情。他們都已經是平原君府的老人兒了,熟頭熟臉的,大門口攔誰也不會去攔他們,當下在鄒同鞠請之下歡聲笑語的進了府門,趙勝和喬端早就在前廳之中等着了。
前廳雖然不是密室,但主君待客歡談,僕役們自然要避見的,五個人往席上一座,嘰裡咕嚕說了一通,馮夷突然低下聲道:
“公子,小人看這個什麼荀況還是小心些爲好,如今正值六國伐齊之時,他又是從臨淄來的,別處不去,卻只來咱們府上,雖說什麼景仰公子的說辭還說得過去,但他寧願爲僕也是心甘,豈不是太蹊蹺了些?”
馮夷一向都當平原君府是自己家,再加上被那個張拂擺了一道之後一向謹慎,對誰都不放心,突然聽說平原君府來了個自請爲客卻甘願爲僕的人,哪能不小心。趙勝要是不知道荀況的底細也難免會有這樣的顧慮,但他知道荀況滿腹高才,便不難想通荀況這樣做明面上低聲下氣惹人疑,實則心存高傲的心態,向馮夷擺了擺手笑道:
“異人必有異行,荀況的底細我多少還是知道一些的,他不過是個讀書人,難道還能有能耐加害我不成?再說就算他是替齊國做說客的,我也自有計較。不妨事,你們用不着如此謹慎。”
馮夷依然不甘心,連忙接道:“萬事小心不爲過,豫讓當年也是一介讀書人,還不是做出了謀刺襄子的舉動,公子萬萬不可掉以輕心。公子若是要去見他,小人必當不離左右。”
藺相如笑呵呵的望着趙勝和馮夷兩個人,見馮夷都快急眼了,趙勝卻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便慢條斯理的笑道:“公子,相如看馮下卿說的也有道理,時局紛紛,這位荀先生縱使當真想入府爲客,來得時機卻也實在不好,而且又是這樣一副做派,便由不得馮下卿不猜疑了。相如看小心無過,還是讓馮下卿陪在公子身邊爲好。不過馮下卿到時候萬萬不可胡來。”
馮夷看見范雎也跟着點起了頭,心知趙勝對他倆向來言聽計從,心裡頓時一鬆,忙連連點着頭打起了保票:“藺下卿放心,馮夷只是存疑,只要那位荀先生當真磊落,馮夷怎會壞了公子的面子。”
這幾位都是真心替趙勝的安危着想,趙勝自然是清楚的,不過還是搖了搖頭笑道:
“你們的意思我都明白,不過現在不比以前,你們都已經入朝做了官。荀卿只是一介布衣,又是拜到府裡來做私客的,我和喬公要是帶你們去見荀先生,荀先生又會怎麼想?”
“呃,這個,呵呵……”
藺相如被趙勝說的不由低了低頭,范雎卻接口笑道:
“在下看公子說的對,如若這位荀先生當真有才足用,公子還當以心交接纔是。不過馮下卿說的也有道理,萬事小心不爲過,就算我們幾個不跟着公子去,公子自己也當注意些纔是。”
這些話還像那麼回事,趙勝哪能去傷了藺相如他們的好心,當即答應了下來,又跟他們說了一會兒話,先把他們送出了府,這才和喬端一起信步向東進一所院落中走去。
封君府是按照王宮減等佈局的,前庭後院分明,王宮前庭只設置宮司諸署,其餘官屬都另有治所,而封君府減等就減在這裡,相當於朝廷六卿五官的各種部門全部安排在前庭裡,其中相當於司卿的職務是管事,相當於差役的職務則由僕役充任,各項職能部門齊全,所以纔會有將君府大管事稱爲“小相”的習慣。
荀況所在的大祝房相當於朝廷裡的六卿太祝署,主管府中祭祀兼代迎來送往、筵席待客之類的工作,平常也算清閒,並沒有幾個常任的職銜,當趙勝和喬端走進院子裡時,院中一片安靜,大祝管事看見趙勝來了,連忙從正廳裡迎了出來,還沒來得及見禮便被趙勝擺手制止住了。
擡頭處一間偏廳正對着門的地方一個瘦挑的長衣年輕人正俯在几上睡着回籠覺,喬端笑呵呵的對趙勝點了點頭,向那邊一努嘴便當先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