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王宮亂成一鍋粥的時候,驛館中也是一片亂景。在範痤府門前一場混戰之後,蘇齊和衆多護衛魏兵不甘心的跟了刺客一路,但因爲刺客們在半路上藏匿了馬車,最終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刺客們挾持着趙勝和喬蘅從眼前消失。
蘇齊徹底懵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驛館的,黑着臉進了趙勝寢居外廳,不論誰來相勸都不肯去包紮傷口,只是一聲不吭地緊緊咬着牙低頭跪坐在地上。
剩下的那些護衛誰不是同樣的心情?也沒用人下令便自動在蘇齊身後跪坐成了兩排,敞廳中一時無聲,靜謐的極爲嚇人,驛館裡的人見這些高大威猛的壯漢一個個雙目通紅,臉上肌肉緊繃,哪還有人敢過來湊熱鬧。
蘇齊沉默半晌,忽然默默地抽出腰間那柄被砍出八九道豁口,劍身沾滿血污的佩劍豎在了面前,上下看了兩眼,便側身從身旁的坐席上撕下一片絲絹細細地擦拭了起來。跪在他身後的許歷見此情景,本來懊喪不已的心猛地跳了幾下,忙悄悄向前膝行幾步,跪在了蘇齊的近處。
許歷的擔心果然不是多餘的,當蘇齊將劍身上的血污擦拭乾淨後,又仔細的上下打量了兩眼,胳膊猛然平舉便將劍身勒在了自己脖子上。
“蘇都尉!蘇都尉!”
許歷心中大驚,猛地向前一撲,右手成抓便握住了蘇齊的手腕,其他那些本來低着頭的護衛們聽見許歷的驚呼也慌忙撲了上去,敞廳之中立時之間便是一片如牛般的吼聲。
蘇齊沒有許歷力氣大,更架不住人多,片刻之間便被繳了械,只聽“當”的一聲巨響,長劍便被遠遠的拋在了地上。許歷慌亂之中多少還有一兩分等冷靜,趕忙吩咐其他護衛道:
“快,你們快去請藺先生!”
藺相如此時也不舒坦,在範府門口的混戰中雖然有蘇齊、趙勝他們圍成的保護圈,但他肩膀上依然被劃出了長長的一條傷口,再加上污血糊了一身,簡直就是一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樣。
在那麼混亂的境地之中,任何人的思維水平基本都在一個水平線上,但當稍稍安穩一些時差異卻接着就顯出來了。藺相如並不像蘇齊他們一樣只顧着懊悔和自責,當回想起剛纔的一幕幕時,他心中頓時疑竇大起,然而還沒等想明白是怎麼回事,搬救兵的護衛便跌跌撞撞的闖了進來。
藺相如聞此心中猛然一驚,趕忙隨着那名護衛跑進了敞廳,擡眼處見蘇齊血紅的雙圓瞪如銅鈴,在一衆護衛的拉扯下只剩下了“嗷嗷”的怒吼,心裡頓時一緊,嗵的一聲便撲在了蘇齊面前,沉聲說道:
“蘇都尉,你這是何苦啊?如今公子尚不知情形如何,你便要如此,如何對得起公子和慘死的那些兄弟啊!”
“藺先生——”
當聽到“慘死的兄弟”幾個字時,蘇齊彷彿還了魂似地停下了吼聲,目光呆滯了片刻忽然閉上了眼睛,眼角瞬間滑下了兩行熱淚。
“九個,藺先生,我們折了九個兄弟,可最後還是沒護住公子。我蘇齊是他孃的廢物!兄弟們在地下也閉不上眼啊,藺先生!“
衆護衛本來就已經懊喪不已,聽到蘇齊的自責,一大羣鐵血男兒的粗莽抽泣聲頓時響成了一片。在這天亦落淚的時刻,藺相如反倒更加清醒了,範府門前的疑竇也同時透徹了許多,他沒去勸阻衆護衛,反而沉吟了片刻,忽然擡眼向蘇齊看了過去。
“蘇都尉,在下記得公子被擒之前,似乎有一位失了劍的兄弟曾爲公子擋過一劍,可有此事?”
“唉,唉……”
那樣混亂的場面,蘇齊他們只顧着殺人和保護趙勝,哪像處於保護之中的藺相如那樣有“那麼多工夫”去注意別的事?所以藺相如這樣一問,根本就不可能有人能回答他,至於那位擋劍的護衛,看樣子應該已經殉職了。
是了,是了,絕對有這件事。雖然沒有人回答,但藺相如卻更加確信自己的判斷,他瞬間將整件事串了一遍,登時心中通明,揚了揚眉向蘇齊說道:
“蘇都尉,公子被持,終究不是隕在咱們面前,這樣便還有幾分希望。如今咱們萬萬不能自棄,一定要等公子回來。”
“藺先生不必勸我,我知道公子此去必是九死一生。即便朝廷不責罰,蘇齊又還有什麼臉面活在這世上……”
蘇齊已然下了赴死的決心,如何會聽藺相如的勸,然而還沒刨白完心跡,藺相如便打斷了他的話。
“既然是九死一生,那便還有一線生機。蘇都尉,在下生受公子厚遇大恩,若是公子當真不測,你我再攜手相殉如何?”
“藺先生……”
蘇齊沒想到藺相如也會有這個念頭,不覺擡起頭向他望了過去,見他目光真摯,終於沒再執拗,卻默然的閉上了眼,似乎是下意識地輕聲說道,
“唉,九死……一生……”
九死一生……藺相如暗暗嘆了口氣,他並不怕爲趙勝殉葬,但是他卻不希望最後是這個結果,看着蘇齊絕望的表情,他也有些不敢確信自己的判斷了。
…………………
大梁城外某處荒草連天的偏僻地方,剛剛逃出生天的一羣漢子迅速躲進了藏身之地,一通忙亂之後,首領馮夷盤腿坐在低矮昏暗的茅屋之中依然感覺心臟在怦怦狂跳。
馮夷今年只有二十歲出頭,但多年的逃隱生活卻早已在他臉上刻滿了風霜。此時他緩緩地長喘着氣,試圖平靜下來,但越是如此,剛纔在大梁城裡發生的那一幕卻越讓他感覺到不可思議。那一切似乎一直在按照他計劃好的方向走,但是最終結局卻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那一切結束的太快,也太突然了些,而且彷彿有什麼東西似乎在左右着他的思維以及行動,但他卻始終沒能弄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時候屋門被推了開來,一個高壯的年輕人和一個勁裝少女一前一後的走進了屋內,馮夷向年輕人點了點頭,沉聲問道:“叔段,兄弟們可安頓好了,傷亡情形如何?”
“還沒細數,差不多死了六七十個。”
叔段肩背四肢上綁着多處傷口,臉色也因爲失血過多有些發白,答了話後便下意識地看了看身旁那個一直抿脣不語的少女。
馮夷長嘆了口氣,擡起雙掌狠狠地抹了把臉,緩緩的道:“若不是小妹擒住了平原君,這次咱們只怕便全數留在那裡了。”
“大哥……”
那個少女聽到這裡臉上不覺一紅,剛喊了馮夷一聲,馮夷便向她擺了擺手,又對叔段說道:“咱們如此設計安排,那些兄弟的屍體已是不能再弄回來了,他們的家人你們一定要安頓好。”
“諾。”叔段拱手應下,接着卻忽然猶豫了起來,“那……大哥,平原君如何處置?他終究是大趙公子,若是一劍斃命倒也罷了,可如今成了這樣,咱們……”
“平原君?唉……”
馮夷聞言無奈的閉了閉眼,叔段說的沒錯,平原君要是在範府門口斃命,雖然他們必將人人難逃一死,但卻是馮夷能想到的最佳結果。正因爲有這樣的考慮,馮夷當初並不希望小妹馮蓉參與進來,馮蓉才十六歲,即便是爲了那件大事,馮夷又如何捨得讓她跟着斃命?然而馮夷最終還是沒能瞞住馮蓉,馮蓉苦苦勸了他一番以後,見他已經決然,竟要同去赴死,馮夷卻也是如何也攔不住她的。
馮蓉雖然只有十六歲,但這些年跟着馮夷顛沛流離,卻磨出了堅毅的性子,同時也因爲馮夷實在無法顧全手下一大幫人的吃喝拉撒,她在幫馮夷之中又培養出了縝密的思維。正是因爲她的參與,此次刺殺計劃才能更加完善,從而達到瞞天過海的效果,將魏國一大幫人騙了進去。然而馮蓉終究不像馮夷那樣鐵了心的想去赴死,所以纔會又安排出馬車逃命的計策。
馬車本來只是想在殺死平原君以後,留給那些僥倖逃出來的兄弟們用的,但是即便再堅定地赴死決心在留了退路的情況下都會動搖,馮夷怎麼也沒想到最終的結局會是馮蓉擒住了平原君,所以當活下來的機會在那一刻突然出現時,即便沒有馬車那條退路,馮夷他們最終也只能是這樣一個結果了……
“此事如今確實有些難辦。叔段、小妹,你們有所不知,平原君已經認出我了。”
“認出來了!”
叔段和馮蓉聽到這句話,登時驚得大張開了嘴。馮夷看着他們的表情,很是肯定地點了點頭才道:
“平原君是大趙公子不假,不過他既然已認出了我,若是留下他恐怕會讓咱們的計劃敗露,如此……到了萬不得已時咱們也只能敬送他一程了。”
“諾!”
叔段聽到這裡,眼裡登時閃過一絲兇光,剛剛拱手應下,沒想到馮蓉卻紅着臉猶豫了猶豫,終於鼓起勇氣小聲說道:
“大哥,平原君……平原君並非小妹擒住的,是他先擒了我,卻讓我將他挾住,以使咱們停手的。”
“什麼?”
叔段眼中兇光頓時斂去,頓時與馮夷一同驚呼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