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時候日頭已經很高,皇帝一個人坐在帳子裡,手裡端着茶盅,似乎是在想什麼,察覺她進來微微跳了一下眼皮,將茶杯放到一邊。
“一大早去了哪裡?”
“在裡面呆久了,出去散散心。”
柯依達束手立定,神情淡然,皇帝看她許久終究只是嘆了一聲,示意她在一邊坐下來:“以你目前的狀況還是不要隨便亂走動,萬一碰上敵軍的暗哨豈不是危險?”
“只是隨便走走,沒有離大營太遠,陛下不必太擔心。”
皇帝擡了擡眼瞼,藉着餘光看了看身邊落在的女子,面色看上去依然蒼白,但氣色看起來要好上許多,只是太過平靜,反而讓他覺不□□心。
“如果你堅持……”他沉吟着道,“就把孩子生下來吧,我會去安排。”
柯依達擡起眼瞼,卻聽他緊跟着又說下去。
“只是有一點,孩子落地之後不可以留在你的身邊,也不能稱你爲母親。如果你不捨得把他送走,如果你實在捨不得把他送走,那就當做是朕的皇子……”
“不必了。”柯依達打斷他,低垂着眼瞼,無法從眸中讀出她的心緒,“就讓他遠離宮廷的地方長大,不需要太過多的財富和權力,只要平凡而幸福的生活就可以了。即便他以後有什麼願望,也會自己去實現的。但是,至少要讓我知道他的情況。”
“我答應你。”皇帝幽幽嘆了口氣,“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讓溫布爾醫官負責調養你的身體,就算是爲孩子,也該保重自己。”
“溫布爾醫官麼?”
“放心,就算不爲他自己,他也要爲帝都的妻女考慮。”彷彿是瞭解她的顧慮般,皇帝只簡單的道了句,“這件事,不會讓多餘的人知道。”
柯依達點了點頭,算是知曉,皇帝起身回頭打量她微閉這的眼,輕輕嘆了一聲,離了座位,將手負在背後擡頭看看窗外明媚的陽光,忽聽她坐在原處,低着頭低低道了一句:
“皇帝哥哥?”
“嗯?”
“我忽然想,如果我還是阿奎利亞斯家族的小姐,而不是王國的公主的話,現在是不是不用做這樣艱難地決定了?”
她這樣說的時候沒有擡頭,低垂着眼瞼,額前的碎髮散落下來遮住了略顯蕭條的臉龐,皇帝似乎是受了驚挑了一下眉,轉過頭來看了她許久,方纔艱難地開口:
“柯依達,我等了二十多年才把你重新帶回身邊,最終只能換回你這樣一句話麼?”
彷彿是覺出了其中的苦澀意味,柯依達擡起頭來,看了看他,站起身來抱歉地低了低頭:“對不起,我失言了。”
“如果怪我的話,就說出來。”年輕的皇帝低頭看她,蒼冰色的眼睛沐浴在如雪的陽光裡,陰鬱複雜。
柯依達只是笑了笑,擡頭迎上他的眸子,“不必這樣,哥哥,如果覺得愧疚的話,就當欠我的人情好了,如果以後發生了什麼任性的事情再爲我擔待一次吧?”
皇帝有些不忍,抿了抿脣,微微點了點頭,伸手把她攬到自己的懷裡來。
“還有一件事情。”
“什麼?”
“眼前這一仗,由我來打。”
海藍色頭髮的男子猶豫了一下:“可以,但是隻需運籌帷幄,不許上陣殺敵。”
柯依達從他的懷裡掙出來,立定了,擡手一個鄭重的軍禮,有銳利的視線自蒼色的瞳眸裡 一閃而過,那是她在戰場之上慣有的神情,皇帝微微楞了一下,卻是欣慰的擡了擡脣角,轉身出了帳篷。
柯依達目送他的背影,過了很久方纔轉過身去,從袖管裡取出剛纔林格交給自己的的信箋,低頭又默讀了一遍,從抽屜裡取出火柴,擦亮了湊近,白色的信箋在微紅的火苗裡捲起褐色的邊緣,最後化成黑色的灰燼如散盡在空氣裡,僅有一抹青煙悵悵的升起。
她擡起頭來撩開窗子,將手輕輕按在依然平坦的小腹上,陽光如雪般灑在肩頭與發間,柔和與肅殺交織。
次日早上的軍務會議,各軍的高級軍官們在隔了許多天之後終於在會議上見到戎裝齊整的柯依達公主,儘管面色看上去依然有些虛弱的蒼白,但立在帳前掃視衆人的目光已然如往日般的凌厲冷冽,這種出入戰場慣有的神情,終於讓一干宿將重臣漸次放下心來。
而柯依達重掌軍務的第一件事,便是下達有關帝都軍新統領的人事命令,任命第三師團長科恩·林頓中將爲帝都軍副軍長,代理執行軍長的權限。
爲人有些倨傲而硬冷的當事人接到國防部簽署的軍令時,並不明顯的訝異表情只停留了片刻,顯得冷靜而自持。
“卡諾軍長辭世,帝都軍卻不可以羣龍無首,科恩·林頓中將從即日起代理軍長職權,希望帝都軍上下同心協力,予以配合,不負死者的心意。”
“是,請殿下放心!”
與上次菲利特陣亡之後由卡諾直接接任軍長職務的時候相比,選擇繼任的人選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除去遠在帝都的第一師團長拉諾斯中將和第四師團的亞德雷少將,眼前軍中的三位師團長中,貝倫卡·菲爾納作爲卡諾的副官,柯依達對其本人最爲熟悉,作爲副職思維縝密盡心盡職,爲人正直重情義,對於她來說也算是值得信任的人,但是相對而言缺少了些獨當一面的果斷決絕;第五師團的提蘭尼少將年少有爲,但畢竟接手的時間不長,經驗也相對缺乏;比較下來便只有第三師團的科恩·林頓少將,之前在西陲平叛戰爭和北疆大戰中都曾有過不俗的表現,除了爲人有些硬冷犀利之外,強硬的治軍手段和不俗的軍事才能還頗爲值得稱道的。
當然,柯依達也並非沒有顧慮。
她必須考慮到任命下達之後,帝都軍其餘兩位師團長乃至全軍上下可能會有的情緒,以及科恩·林頓本人的想法。
所幸的是,貝倫卡·菲爾納與提蘭尼·巴哈兩位統領,對於非常時期的這一決定還是保持着理解和配合地態度。
得到兩人的保證之後,她方纔把目光投向新上任的帝都軍統領:“科恩·林頓卿?”
“是?”科恩恭敬地低頭,過了很久卻不見她開口,帶着一絲疑惑擡起頭來,卻見眼前一襲戎裝的女子坐在案首靜靜地看他,目光有些蕭條,“公主殿下?”
柯依達卻是微微笑了一下,緩緩開口:
“我剛纔突然想到,從前年佩爾格軍長辭世開始算起,原來帝都軍已經換過三任以上的軍長了。”
帳篷裡突然靜的出奇,不僅是帝都軍的幾位,連同其餘各軍的宿將們也不約而同地流露出傷感而惋惜的神情。
“除了佩爾格軍長,其餘的兩位都是在年紀輕輕的時候就在疆場上灑盡了熱血……”柯依達垂着眼瞼幽幽道來,言語裡有淡淡地哀傷,復又擡起眼來打量面前的男子,“科恩卿,接手這個位子可曾害怕過?”
科恩微微怔了一下,右手握拳放於胸前:“戰死沙場是我等軍人的榮耀。但下官亦不會忘記卡諾軍長生前的理念,只要有一線生機,就要帶着麾下將兵們生存下來。”
柯依達看了他許久,終於彎起嘴角:“很好。科恩·林頓統領,我希望,你可以帶領帝都軍走得更遠更長久。”
科恩望着眼前容顏如雪的女子,停頓了片刻,直起身來,立正:“如您所願,團結而無所畏懼,不到最後一刻就決不放棄。”
柯依達看他很久,然後站起來,環視會議桌邊的衆人:
“剛纔的話,也請諸君牢記。”
帳篷裡有些輕微的騷動,隔了片刻全體立起,聲音洪亮。
“是——”
“接下來馬上便會有一場的大戰,是雪恥,亦是復仇,望諸君都做好準備,全力以赴。”
這女子,即便遭受沉重的打擊,站在人前也依然有讓人追隨的手段和力量。
海因希裡·索羅用眼睛的餘光打量最上首的女子,湖色的眸子里加重了幾分深意,黯了黯垂下眼瞼去。
散會的時候卻出乎意料的被叫住了:“海因希裡閣下,可以留一下嗎?”
腳步一頓,迴轉身來,與會的諸將已經魚貫而出,於是主帳裡除了自己和上頭清冷的女子,只剩下了副官赫爾嘉·克羅因和神鷹軍副軍長林格·弗洛亞。
“公主殿下?”海因希裡微微擡頭,眼底一片清明,陽光如雪從外面灑進來,有些朦朧地色彩。
柯依達維持着站立的姿勢,沒有動,只是靜靜看了他許久,方纔緩緩低了低頭:“那天的事情,我的情緒不好,抱歉了。”
海因希裡愣了愣,望着她臉上恬淡柔和的線條有些恍然,隔了會兒方纔驚覺般得欠了下身,垂下眼瞼來:“殿下言重了。”
等了一會兒,卻沒有見她再開口,只靜靜立在原地,微垂着眼瞼,彷彿是在斟酌着什麼。
於是他微微嘆了口氣:“那天是下官逾越了纔對。”
“我瞭解你的心意,但如果我接受了,對你也未必公平。”
半天她幽幽道了一句,海因希裡略微訝異的擡頭,對面女子業已擡起眼瞼來,瞳眸蒼茫如水,於是不由微微怔了一下,恢復往日的神情:“公主打算怎麼做?”
她沒有回答,低垂下睫毛不再言語。
海因希裡探究地看她許久,終於放棄似的嘆了口氣:“明白了,眼前一戰,下官定會全力以赴的。”
於是她擡起臉來,彎了彎嘴角。
驕傲如斯的女子,何時需要如此放低身段來與自己示好了?
出來的時候,西防軍的軍長這樣想。
站在帳篷外面看中午時分白色的陽光,微微眯了眯眼,隱沒在袖管裡的手掌握起然後攤開。
“叫人撤掉在帝都的影衛。”
“海因希裡少爺?”聽他冷不丁低低出聲,身邊等候的副官安諾德微微愣了一下。
“萬一被修格樞機卿閣下抓住把柄就不好了。”彷彿是回答他的疑問,海因希裡漫不經心地拍了拍他的肩頭,便擡步走開去。
一路穿出中營,回頭看了看空中飄揚的鷹旗,鴿子灰的雲朵在湖色的眼底一一掠過。
“也罷,不論是真心還是假意,今天這幾句話,我都記在心底。”
“有話要說嗎?”
彼時柯依達尚未離開議事大帳,回頭看了看身後赫爾嘉欲言又止的神色,微微動了動脣角。
而後者卻是沉默很久方纔緩緩開口:“海因希裡閣下雖然執掌重兵,但是就算索羅家野心再大,就目前看未必能夠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公主殿下何必這樣委屈自己呢?”
柯依達未置可否,只淡淡笑了一下:“你認爲我是在祈求他的憐憫?”
赫爾嘉微微一愣,一時語塞:“下官不是這個意思。”
“其實要這麼說也未嘗不可。”柯依達苦笑了一聲,轉過身去,“他口中所說,未必不是真的,但也未必全是,但無論如何索羅家那裡還是不要多生事端的爲好。”
林格·弗洛亞沉吟了片刻:“那件事,公主是打算瞞過海因希裡閣下的耳目?”
“除了陛下和我,不可以有第三方的人再插手。”女子蒼色的瞳漫起一層蕭瑟的氣息,修長的手指併攏落在平坦的小腹上,凜然而不可侵犯。
林格只微微聳了下肩:“下官明白了。”
“覺得我不擇手段嗎?”
“不,這是本能,殿下。”林格低頭,卻有沉鬱凝重的聲音響起。
柯依達似是欣慰的彎了彎嘴角,擡頭靜靜的凝視面前巨幅的戰略地圖,那個儒雅的金髮年輕曾經喋血過的沙場,所有的罪孽與殺戮,就由她親自去終結!
作者有話要說:
兩個坑都卡文了,於是只能一邊淚奔地擠牙膏一邊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