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書版結局
看過21章的親親可跳過前半部分
不知爲何又來到春風得意樓。前幾日籠罩著侯府的歡樂愉悅散得乾乾淨淨,無論到哪裡都能聽到一陣又一陣低低的哭泣聲,懷?的眼中有著深深的悲哀,楚靜蓉借著絲帕遮掩住低垂的雙眼,小如夫人不停哄著哭鬧的孩子,小心翼翼中流露出藏不住的惶恐與焦慮。氣氛壓抑得寧懷?喘不過氣,在大街小巷中漫無目地遊走卻又不知該去往何方。不知不覺,華燈初上,不經意地一擡眼,彤紅的茜紗宮燈晃花了疲憊的眼,身材肥碩的老鴇正倚在樓頭尖聲嬌笑,畫壞的圖畫般五顏六色的臉上亮閃閃一層油光。
她笑得寧懷?兩耳刺痛,腳步卻不自覺地停了下來。彷彿是被裡頭層層疊疊無數重的粉紅紗幔誘惑了似的,不由自主就走了進去。打扮妖嬈的花娘帶著一身濃重的花粉香味來拉他的胳膊,血紅的嘴脣一開一合。寧懷?充耳不聞,甩開了手繼續往前走。扶著扶手慢慢踏上盤旋而下的木樓梯的時候,習慣性地擡頭,眼前一花,似乎還能看見那個一身紅衣的身影,蒼白的面孔尖尖的下巴,冷冷凝起一張可以異常乖巧可愛的臉,用一雙墨黑的眼睛不耐煩地狠狠瞪著自己。
寧懷?快走幾步想拉近同他的距離,伸出手,掌心空空的。一瞬間有些怔忡,攤開手掌細細看了很久,掌紋縱橫交錯,上頭卻什麼都沒有。那年在街頭被個瞎子拖住了死活要爲他看手相,說他命大福大,是可以活到一百歲的,只是情路多舛,會有大劫,過得去便罷,過不去就會孤單一世。徐客秋也在,歪著頭笑嘻嘻地幸災樂禍著,卻死活不肯讓瞎子替他也看一回。
繼續往前走,兩側一間又一間小雅間擠擠挨挨,中間擠出一條狹窄曲折的小道,沿著它轉過一彎又一彎,走到天子二號房再往前,左數第三間,緊貼著走廊盡頭的半扇房門靜靜立在那裡,廊上暈紅的火光打在紙窗上,微微透出些許光亮。
指尖抵在門扉上,然後將它輕輕推開,月華滿地,微微的、暖洋洋的光線流瀉而出,房內已經有人先來一步點起了燭火。寧懷?幾乎忘了收回手,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地上被拉得那麼長。視線再往前,可以看到另一個影子,同樣也被拉得長長,同樣也似凝固了一般。一動不動。
寧懷?閉上眼睛也能在紙上將他的身影細緻描摹,這個端坐在牀畔的姿勢,這個低頭的弧度,這雙墨黑的眼睛,徐客秋。
“郡主的事我聽說了。去侯府找你怕不方便,我想了想,或許你還會來這裡。”他擡起頭,眼中透著擔心,更多的是如釋重負。
喉頭灌進了太多寒風,乾渴如火,寧懷?說不出話,幾步之遙彷彿又跨過另一個二十年。徐客秋就在眼前,伸手將他擁抱時心提得那麼高,生怕收緊雙臂時又是一場虛空。
“想說什麼就說吧。”懷裡的徐客秋溫熱的、是真實的,緊貼的胸膛能感受到他的心跳,耳畔有他輕微的呼吸聲,寧懷?將臉擱在他的肩頭深深嗅著他頸間的氣息。
“客秋啊……”
久違的感嘆,故往歷歷彷彿昨日,今昔卻一切天翻地覆。這一刻,寧懷?終於明白自己在尋找什麼,只是一個能暢所欲言的人,只是一個能安撫心靈的懷抱,只是一個徐客秋。
“二姐過得不好,大哥說他後悔娶了大嫂,大嫂說她不愛大哥,明明在一起就是折磨卻必須笑著白頭偕老,你呢?你是不是也要這樣?”
他說話語速很快,直直看著徐客秋,像個急於知曉世間一切的稚童。
徐客秋的脣動了動,卻沒有出聲。
寧懷?用力抓著他的肩膀:“客秋,你過得好麼?”
“我過得很好。分家後,我遠比寒秋和問秋過得好。”
不滿他避重就輕的回答,寧懷?掰過他的臉,不肯放過他眼中的絲毫閃爍:“那你過得快樂嗎?客秋,回答我。”
他的手指抓得越來越用力,徐客秋皺著眉頭試圖用力掙脫他的禁錮:“寧懷?,你問這個幹什麼?”
“看到大嫂他們,我就想起你。”力竭了似的,漸漸鬆開手,按住他的肩頭,寧懷?站起身,低頭俯視著臉色迅速變化著的徐客秋,“你過得不快樂。”
“我沒有!”他執意反駁。
寧懷?垂首看著他亮得發光的眼睛,那裡頭起了一層水汽,卻固執得與自己對視著:“你有!你有沒有想過,現在這樣的日子你是要一直過下去過一輩子的!如果你是快樂的,那你就該喜歡著她,就不會來這裡等我!”
徐客秋緊緊咬著脣,不斷地搖頭。好像又看到當年那個死要面子的、絕不肯讓人看見他流淚的倔強小孩,明明傷痕累累卻還強作出一副高傲模樣。讓人忍不住想欺負他到流淚,又止不住心頭的痠疼去爲他擦淚。
“當年,就是看見你這副表情,我纔會想要你跟著我呀。”伸手去揉他的發,一路向下,直到手掌貼上他的臉頰,寧懷?不知道,此刻的自己也是這樣一副死死忍住不肯哭泣的表情,“客秋,我後悔了。你一成親我就後悔了,我原本以爲這樣可以讓你過得很好,現在我才發現,我就是個混賬,小爺我寧願讓你跟著我吃糠咽菜也不想把你讓給別人,每次聽你提起那個女人我就恨得牙癢癢,我怎麼就放開了你?我怎麼就能讓你和別人跑?大嫂說各人有各人的命,凡事要看開,唯獨對你,我看不開,一輩子也別想讓我看開,小爺就認定了你。”
“寧、懷、?!”徐客秋始終垂著頭不斷掙扎,肩頭卻被他死死按住,猛地擡起頭,竟是一臉淚痕,“你這個笨蛋。”
“後悔了又能怎樣?過不下去又能怎樣?我不能回頭了啊!”
一直不願將脆弱示人的人,有了傷口總是千方百計隱藏,隱忍著疼痛,隱忍著悲哀,一直隱忍到傷口潰爛、發膿、無可救愈:“你混賬什麼?真正混賬的是我啊!你懦弱,我就不懦弱嗎?你害怕將來,我比你更害怕。你知道嗎?哪怕當年你想帶著我走,我也不會跟你走的。我不怕你對我不好,可我怕我要不起你!我拖累了你怎麼辦?我誤了你怎麼辦?如果有一天,我比你先後悔了怎麼辦?我懦弱、我膽小、我自私,我自己都不知道能喜歡你多久……是,我是後悔了,我總在夢裡夢到我們的從前,在藥堂外看見你就覺得高興,聽說侯府出了事我就跑來這裡等你,可這又怎樣?成親是我自己點頭的,這樣的生活也是我自己選的,自己釀的苦果只有自己吞。寧懷?,我們回不去了!”
世間千般人萬般情,有人愛得狂熱,不管不顧,不撞南牆不回頭,有人愛得執著,十年百年,癡心如一,也有人愛得躊躇,不是不愛,而是不敢愛,到了敢放言愛恨的那天,卻恍然驚覺已經無法再愛,後悔也好,痛苦也罷,世間情愛便是如此。
奮力掙開他的束縛,徐客秋想要快步離去,卻被寧懷?牢牢扯住袖子:“徐客秋!你剛纔說的那些,小爺一個字都沒聽懂。我只知道,你後悔了,你還喜歡我。”
再不想聽,一咬牙狠心掙脫,“嘶啦──”一聲輕響,袖管斷裂,徐客秋倉惶間再回首,身後的男人呆呆握著半截袖子咬牙切齒:“徐客秋,有膽你就別出門!小爺天天侯在你家巷子口,不信逮不著你!”
他吼得那麼大聲,走出很遠還一字一句迴盪在耳邊,任憑夜風呼嘯怎麼也不肯散去。及至推開家門,徐客秋擡手一抹,臉上竟然是一片冰涼,心跳聲“噗通噗通”撞擊着耳膜,彎下腰大口大口喘氣,喉嚨被風灌得火辣辣的疼。從未如此落花流水荒而逃過,周身狼狽不堪。
“相公……”候在堂上的女子聞聲疾步走來,巴掌般大的臉上滿是擔憂。
徐客秋直起身趕緊去欄她:“外頭風大,小心身體。”
冰冷的手觸上好的,掌中纖細得顯出病態的腕子倏然一抖,徐客秋急忙放開,卻反被她牢牢抓住,盛着憂慮的眼睛鹿一般溼潤:“這是怎麼了?衣裳怎麼破了?”
“沒,沒事……”心如擂鼓,寧懷憬的臉還固執地在眼前晃盪不肯飄散徐客秋不知該如何向她解釋,一遍又一遍反覆爲她將厚實的衣裳攏緊,“我……沒、沒什麼事……袖子是不小心勾破的。”
因長年纏綿病榻而顯得異常柔弱的女子睜大眼睛不安地看着他,徐客秋的心底猛然生出一種罪惡感,愧疚中又伴隨着地評不敢去細究的心緒,藤蔓般緊緊束縛着原本就艱難的呼吸。她清澈潔淨的視線下,徐客秋幾乎不敢擡頭同她對視:“太晚了,快去睡吧。”
她動了動脣似乎還想說些別的,在徐客秋強硬的動作下,終究還是放棄了。
那天晚上,徐客秋一如既往睡在書房,閉上眼的一剎那,寧懷憬最後的那句話炸雷般又在耳邊響起,心裡有個小小的聲音悄悄呢喃:明天出門時,他是否真會在巷子口候着他?
惶恐、酸澀,與些許甜蜜交相混雜,說不清是害怕抑或期待。
第二天,輕輕打開家門,門外空空如也。
“相公……”
同樣起得很早的女子怯生生站在他身後探望,彷彿是被當場揪住的竊賊,徐客秋渾身一顫,急急忙忙背過身將門掩上,女子好奇地又向他背後看了兩眼:“大清早的,有客人來了?”
“沒!我、我……沒事,沒什麼事。你身體不好,趕緊回屋吧,彆着涼。”
她半信半疑地轉身向屋裡走,走出幾步又回頭:“相公你也是,穿得太單薄,小心着涼。”
徐客秋笑着點頭答應,回身悄悄拉開門縫又向外頭看了兩眼,門外依舊空無一人,緩緩呼出一口氣,看着白白的煙霧徐徐消散在眼前,心頭也空落落的,好似失去了什麼。
去翰林院辦差的路上,徐客秋挑開轎簾緊緊盯着一個又一個巷口,每每有人影一晃而過便覺得心驚,一路不見寧懷憬,又隱隱生出一些隱憂。怕他出事,病了,傷了,或是……那句撕心裂肺的話只是他一時的氣話。
辦差時有些心不在焉,一不留神出了幾個錯,出了翰林院也是忐忑不安的,生怕走過下一個拐角寧懷憬就憑空跳出來抓着他的肩要他跟他走,或是說那些說了也不能再改變什麼的話語。一旦看不見寧懷憬的身影,又覺得失望,忍不住會停下腳步向四周張望,回過神後又要在心裡狠狠嘲笑自己,徐客秋,你還妄想什麼?是你自己選的路,後悔了也沒處買後悔藥!
一連幾天,總是看不見寧懷憬,連去藥堂抓藥時都不再遇見那個會編出各種匪夷所思的藉口來同自己搭話的人。徐客秋一個人提着沉沉的藥包走在空蕩蕩的巷子裡,路邊飄來炒栗子的香味,有些懷念那個會把一袋熱烘烘的栗子塞進自己手裡然後歪着腦袋衝自己賊笑的人。在大鍋前站了很久,徐客秋終於下定決心自己給自己買一袋,把栗子捧到手裡的時候,手被捂暖了,心卻越發覺得寒冷。
回家見到那個會一直坐在堂上等自己回來的女子時,纔會從重重心事裡回過神,見到的卻是女子越來越顯現出擔憂的蒼白麪孔,好問:“相公你怎麼了?”
她說:“相公,你有心事?”
她睜大眼睛楚楚可憐地看着他:“相公,你到底怎麼了?”
徐客秋回望着她,即使套着厚實的毛氅依舊如此纖弱細緻的女子,嬌弱易碎宛如一株菟絲花。什麼也回答不了,除了逃避別無他法。
她終於不做聲了,慢慢坐回椅上,昏黃的燈光下,肌膚白皙彷彿透明:“那天……是你第一次事先不說一聲就那麼晚歸家。也是你第一次沒有問我有沒有吃藥。你……見了誰?”
內心並不想回答,女子淡定沉穩的視線下,想要逃離的步伐卻遲遲無法邁出。徐客秋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屋子裡響起,暗沉沙啞,喉間“沙沙”作響:“是寧懷憬。從前的一個朋友。他……出了些事。”
她瞭然地點頭,偏過頭思考着什麼,一時屋內又陷入了尷尬的沉寂。徐客秋艱難地跨出一步想催促她回房去休息,卻被她以拒絕的眼神制止。
“你最近總魂不守舍的,是在想他的事?”
徐客秋既不搖頭也不點頭,她頓了頓,臉上現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聲音仍舊嬌脆好聽,如檐下懸着的銀鈴鐺:“你對我一直很好,是我遇到的人裡對我最好的。”
“我……”愧疚在一瞬間盈滿心頭,徐客秋嚅囁着不知該向她如何解釋。
她緩緩搖頭,徐徐將話題繼續:“可我一直覺得你過得不高興,臉上是笑着的,心裡……卻一點都不快樂。嫁與你的第三天,我就知道你心裡一定有一個人,你忘不了也不想忘記他。是他吧?那個寧懷憬……你喜歡他。”
她的手指直直指向徐客秋的胸膛,如無形之劍,穿膛而過。霎時間心如亂麻,又覺得彷彿是那根緊緊束縛着呼吸的藤蔓被抽離了,長長呼出一口濁氣,靈臺一片清明。徐客秋默默點了點頭。
她也彷彿鬆了口氣,一直直直挺起的背脊緩緩靠着椅背滑下,小巧精緻的下巴幾乎要隱進毛茸茸的依領裡:“原來如此啊……”
不知該如何向她說起,同寧懷憬的糾葛,同她的這場姻緣,以及那個撲朔迷離地連自己都不知道在哪裡的所謂未來。
“是我對不起你。”斟酌了許久,說出口的還是這句最千篇一律、最無法表達歉意的句子,如同所有曾被自己深深鄙視過的負心男子。
她卻坦然接受,微微的笑容裡不見一絲虛假:“嗯,我們之間沒有什麼誰對不起誰的事。”
徐客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愧疚裡:“我不會再見他,今後我真的會好好待你……”
她掩着嘴“呵呵”地笑,截斷他的話。一貫病懨懨的女子轉着一雙黑琉璃般剔透的眼高傲地自眼角斜斜向他掃來,雙脣驕矜地抿起:“徐、客、秋……”
徐客秋被她的凌然威儀震住。她眉梢輕揚,吐字清脆如婉轉鶯啼:“我黃家閣老府代代位極人臣,輔弼君王,匡扶社稷,可謂幾人之下萬萬人之上,論名分可與你徐家忠列伯府同爲皇親,論權勢,呵……同相府陸家等等相比自然略遜一籌,可還真沒聽說能比不上你徐家的。我堂堂閣老府大小姐,縱然拖着一副慘敗病體,但怎能同旁人共用一個相公?真真是笑話。”
見徐客秋目瞪口呆,她輕嘆一聲,將語氣再放柔幾分:“既然喜歡他,又爲何不想再見他?”
憶及那一日在春風得意樓時的情形,徐客秋彷彿看見那個大喊着說喜歡自己的寧懷憬又站在眼前,神色幾分愴然:“是我的錯……我總以爲這樣做是爲了他好,沒想到,卻反讓他越陷越深。”
“怎麼會?”
“跟我在一起,只會害了他。”每每鼓足勇氣試想那個虛無縹緲的未來,總是剋制不住想起鏡中母親那木然的臉,愛得再深亦會有一絲一毫再不願想起的時候,男女之間尚且如此,何況兩個男人?出來京城要怎麼過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要怎樣在旁人異樣的目光裡自處,又如何應地背後的風言風語與指指點點。“他是金枝玉葉的小侯爺啊,怎麼能夠讓他去面對那些……更何況,是我先背棄他成了親……”
徐客秋問過自己,如果先成親的是寧懷憬,自己會怎樣?光想想,心中就揪痛不已。寧懷憬又是以怎樣的心情來對待自己的背棄呢?着實難以想像。
話匣子一旦打開就再也無法關上,一直苦苦壓抑在心中的得各色回憶與心緒藉由着不斷開合的雙脣不停從口中涌出。第一次在侯府後花園見到的那個傻乎乎的寧懷憬、後來在學堂裡那個說讓自己跟着他的寧懷憬、那個今天喜歡翠雲樓的如姬明天又看上霓去院的紫霞,口口聲聲說着喜歡玉飄飄,千辛萬苦替他找來他又搖頭說不要的寧懷憬;他喜歡嚼豆殼、他睡不着覺就翻來覆去亂翻身、他巧言令色蜜語甜言對人說話句句摻了九分假,唯獨對他徐客秋是句句屬實言出必行……那個混賬、那個笨蛋、那個沒出息的、那個寧懷憬!
一字一句接連不斷地從嘴裡蹦出來,辭不達意的、語句混亂的、反反覆覆的,連徐客秋自己都不知道,不知不覺中竟然記得這麼多記得那麼深。坐在燭光背後的女子一直支着下巴靜靜地聽,直到他再也說不出來再也說不下去再也出不了聲,“你在害怕?”
徐客秋喘着粗氣,不知在什麼時候,眼圈已經紅了,一行淚倏然落下打溼了臉:“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
“懦夫。”她起身要回房,經過徐客秋身畔時目不斜視嫋嫋行過,“你連對從不曾愛過的我也能如此盡心盡力,難道對那個喜歡得如此刻骨銘心的他就不能?”
他愣怔當場就此失了言語,女子看着他若有所思的臉,笑了笑,輕巧地掀開門簾閃進內室:“至少今晚,你還是我相公。替我把爐上的藥端來吧,還有櫃子裡的蜜餞也一併取來。”
寧宣帝奉先五年隆冬,瑞雪飛揚,四海清平。自春風得意樓中一見,一晃已過半月,巷角、街口、院門外,處處不見寧懷憬。當日是誰口口聲聲“不信逮不着你”?現今反是徐客秋東奔四跑到處想要逮他。京中瘋傳,徐客秋寧懷憬這一對昔日好友反目。有人言辭切切,說是親眼瞧見徐公子臉色陰沉跨進侯府旋即又被客氣地送出,一張俏臉黑得像要打雷。
又三日,宮中傳旨,著忠靖侯府寧懷憬戎邊督軍,年後出京不得有誤。舉朝譁然。人言道,必是爲人太揚招惹了誰,方纔會有這謫貶出京的重罰。又說道,那是年輕的當今聖上在效仿當日的先帝,罷黜手足,大權獨攬。旁人不信,就憑這孩子般脾氣的庸君?周遭紛紛搖頭,這忠靖侯府的小侯爺就不是孩子了?……衆說紛紜,撲朔迷離。
一從流言蜚語裡,寧懷憬再度輕撩衣襬翩然行過,銀冠束髮環佩叮鐺。旁人躬身行禮不懷好意地笑說一句:“小侯爺,您一路辛苦。”
他瀟瀟灑灑擎着聖旨:“好說。”若非身後黃瓦紅牆宮閣巍峨,只道他還深陷春風得意樓的溫柔鄉里。
一路不緊不慢邁出宮門,門外早有轎子等候,一身短打的轎伕恭恭敬敬分立兩側。寧懷憬不上轎,徑自往前走。
宮牆底下,徐客秋靠着牆根,正睜大眼睛死死看他。下巴似乎比之前又尖了些,越發襯得眼睛大,眼白上滿血絲,才幾天不見,徐客秋憔悴得厲害。
寧懷憬一步一步邁着八字步大模大樣走到他眼前:“不是跟你說了嗎?有膽就別上街,被我逮着了就再也不放你。我看,我現在被髮配邊疆了,你要跟我一起去嗎?”
徐客秋咬着脣不說話,視線一直牢牢盯着寧懷憬的臉。寧懷憬摸摸頭:“西疆很苦,不是什麼好地方,鬧不好還得打仗,要吃沒吃,要喝沒喝,哭爹喊娘也沒用。邊上就是月氏族,蠻人嘛,不識禮數的,餓起來死人也能拿起來啃。你不怕?”
“笨蛋。”徐客秋說。
寧懷憬沒聽見,腳尖踢踢地上的小石頭,又說:“倒也不是一直就那麼苦。那邊離銘旭的棘州挺近的,快馬加鞭大概也就十天半個月吧,不過他那兒好像也沒好東西,沒水喝,出產的棗兒倒是挺甜。銘旭從前寄回來過,我一不留神都吃完了,忘了給你留。”
“笨蛋。”徐客秋稍稍放大了聲。
寧懷憬掏掏耳朵,視線越過徐客秋的頭頂飄啊飄,邊說話嘴邊邊呵出霧一般的白汽:“今天挺冷的,怎麼跑外邊來了?嗯?不過聽說西疆比京城還冷,屋子外站一夜能活活凍死人。哎喲,這日子要怎麼過?”
徐客秋終於忍不住了,拉下他的衣領狠狠瞪着他的眼睛:“寧懷憬!”
“嗯?”寧懷憬的心情依舊很好,很好很好,好得彷彿一切春暖花開陽光燦爛。
“她走了。出家了。”
“她說,她做了半輩子旁人的拖累,再也不願成爲我的包袱。”她是脆弱的,經不起絲毫風霜也受不了半點寒雨,註定要終生靠着一碗又一碗苦澀的湯藥維繫,離不了病榻,出不了家門。骨子裡卻又是驕傲的,護犢的母獸般保持着已經少得可憐的自尊。
“她說,出家是她很久之前就有的念頭。平生從未做過一件自己想做的事,希望我至少能讓她自己決定一次。”
雖然她再三明示,兩人之間不過空掛着夫妻之名,不存在誰負了誰。但是,終究是有愧於她。徐客秋努力壓抑着自己的語氣,寧懷憬伸手要來摸他的臉,卻被他扭臉躲開。
“她說,我是個懦夫,愛了卻又不敢。不試試,誰也不知道結果。哪怕將來後悔了,也好過老來時的遺憾。所以我來找你,可是你呢?你不在府裡,也沒有去辦差,春風得意樓也沒去,酒館裡……”
寧懷憬揉着他的發,嘴角漸漸起了笑意:“我這些天住在宮裡。”
“你……你……”恨恨地甩開他的手,幾乎是用吼的,徐客秋喘着粗氣,一團一團的小白氣撲到寧懷憬臉上,恨不得就此提起拳頭打上他這張騙死人不償命的臉,“你怎麼不來逮我?嗯?你說過的!”
寧懷憬一臉咬到舌頭的表情:“我說過?”
回答他的是臉上火辣辣的一陣疼。野貓終是野貓,氣極了就揮拳頭,這麼些年了,媳婦也娶過了,怎麼還是當年那副脾氣?寧懷憬捂着臉好生哀怨,眼看着他又一拳要揮來,趕緊抱住頭把臉遮住,等了好一會兒,卻始終沒有等到想像中的疼痛。
小心翼翼地放下胳膊,看到徐客秋站在自己跟前,嘴脣紅紅的,眼圈也紅紅的,不一會兒,臉上就掛下了淚,冬日的陽光下溼溼地閃着光。他擡起手狠狠地在臉上擦,越擦,眼睛就越紅,兔子似的紅,然後比兔子還紅。
心尖上漫開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這樣的景象讓寧懷憬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自家的小花園裡,當時還矮矮的徐客秋也是這樣站在同樣也還個頭矮矮的自己跟前擦淚,倔強得不得也可憐得不行,意外地就觸動了自己心頭那個最軟最軟的地方,忍不住跟他搭話,忍不住問他的姓名,然後,就慢慢地、慢慢地,有了之後好麼多的事……
“我跟你說笑呢。笨蛋。”
風吹過,雪飄過,在小野貓撲上來咬人的時候,一貫憨厚的小侯爺一把摟住他的腰,終於心滿意足地把嘴咧到耳朵根:“我這不是把你逮着了嗎?”
“你才笨蛋。好端端的,怎麼就被貶去了西疆?”
“我自己提的。正好那邊有個缺,我想,銘旭、晚樵都比我出息了,我也該出京去長長見識了。那邊沒什麼熟人,你跟着我也沒人知道什麼。”
“你就知道我一定跟你走?”
“我不知道。正打算出了宮就去你家搶人。你家夫人不答應,我就求她,跪下來也行,斷我一條胳膊砍我一條腿也行,賣給她當牛做馬都行。只要讓我把你帶走,她哪怕想當皇后娘娘我也一定把她送進宮。”
“你個沒出息的。”
“呵呵,我是沒出息。我背不會《論語》,不會打算盤,不會吆喝叫賣,沒手藝,沒本事,不會看家護院落也不會飼雞餵鴨。徐客秋,我除了姓寧就什麼都不是,出了京就沒人會容我忍我謙我讓我。我就是這麼個沒出息的紈絝子弟。跟這樣的我走,你怕嗎?”
徐客秋笑了,仰起頭,甚至感覺不到雪花落到臉上的冰涼:“我怕。可是,我跟你走。因爲,我喜歡你。”
雪落無聲,黃瓦紅牆之下,皚皚白雪之中,有一個聲音這樣說道:“徐客秋,我也不知道我們將來會怎樣,但是我肯定,明天,我們一定還在一起。”
感情的道路上,我們可以不期待光明的明天,但是一定要相信未來的美好。
既然懦弱地不敢相信未來,那就一起手牽手認真過好每一天,直到那人不敢期許的未來到來。
很久很久以前,當徐客秋還是那個在學館飽受欺凌的徐客秋,當寧懷憬還是那個傻呵呵站在廊外以爲自己撞鬼的寧懷憬。在那個午後,被徐客秋冷不丁一拳打翻在地的寧懷憬也是這般溫柔地輕聲哄着跨坐在自己身上的小野貓:“徐客秋,今後你就跟着我。跟了我吧,嗯?”
又有誰知道呢,這一跟居然就是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