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以爲他對她是真的,此刻卻發現她已經分不清了,她也不敢去分了。
直到門開了又關,房裡那進來的些微的風也被火爐轉暖,孫漣漪才擡起了頭望向門的方向,嘴角只剩一抹苦笑,兩行清淚落下,竟是熱得幾乎灼傷了她冰冷的臉頰。
孫漣漪在宇文神舉的府上住了約莫有半月的樣子,身體已無大礙了。
宇文神舉不當職或是每日從軍營回來的時候都會去看看她,這一日一踏入她的房間,卻是空無一人。
他問了婢女才知道,她竟是去了他府上的祠堂,而他趕到的時候,她正神色木然地跪在堂中的蒲團,也不知道已經跪了多久了,“漣漪,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爲何......”
宇文神舉還沒有問完,孫漣漪卻是先開口打斷了他,“他們,都是因我而死的嗎?”
宇文神舉順着她擡手所示的方向望去,神色一怔,“你......你不要多想,這些都是我的好兄弟,他們是在戰場上......”
“神舉,你從小就不會說謊,何必爲了我破戒呢?”孫漣漪卻是看着明顯不自在的宇文神舉一笑,神情滿是悽然,“這第一排的一共十二尊,木頭都是新的,漆色也比其他的深,明顯就是這幾日才做的。這些天你雖經常往返軍營,可卻連城門都沒有出過,怎麼會上戰場,又怎麼會有傷亡呢?”
“不知道該說是你太聰明瞭,還是我太笨了。”宇文神舉也只能一笑,眼裡除了悲傷,還有憤然,“漣漪,這一筆賬,是應該記在宇文護身上的,與你無關。”
“你要我如何說服自己與我無關呢?”孫漣漪起身向前,直接便是跪在了冰冷的地板上,朝着第一排每一尊都叩夠了三下。
宇文神舉想過要阻攔,可是孫漣漪的性子倔他很是清楚,便不再言語什麼,只是在她做完這些的時候連忙將她扶了起來,語帶責備,卻是擔憂更多,“身子都沒好利索,再受涼了怎麼辦?”
“我哪有那麼脆弱?”孫漣漪卻又是一笑,擡眼望向窗外,“等冬天過了,我就不繼續在你府上叨擾了。”
“你這客套的是說的什麼話,不在我這兒,難不成你還要回宮?”宇文神舉很是擔心,卻見她搖了頭,便是又疑惑了起來,“那你要去哪兒?”
“像以前一樣到處跑到處看,走到哪兒就是哪兒吧。”孫漣漪原本就是藉着這理由爲宇文邕暗中籌謀的,既是到了此刻,她依舊不會輕易捨棄。
回身一望那十二尊牌位,她眼底神色凝重,“不說宇文家這些年待我不薄,我應當報恩,就是單爲了他們,我也得繼續下去。”
宇文神舉一聲輕嘆,望着孫漣漪的眼裡卻多了一絲欽佩。
類似的話,阿史那也曾說過,可是自孫漣漪自己口中吐出,意義卻又不同了。
宇文神舉莞爾一笑,他早知她心中並非只有兒女私情,她心中更有大義,有百姓,有巾幗不讓鬚眉的大氣,“漣漪,若你是男子,只怕入了朝堂,位置還在我之上。”
孫漣漪卻只是一笑,擡手朝着宇文神舉
行了一個男子的禮,“宇文將軍謬讚了......”
“孫大人謙虛了......”宇文神舉也回了一個禮,兩人便是望着對方,相視而笑。
冬夜漸暖,寒風漸靜,春意盎然,萬物復甦。
孫漣漪從宇文神舉的馬房裡牽出一匹通身雪白的駿馬時,正好起了一陣清風,將牆邊那無人照料的冬梅殘留的幾片花瓣吹下,竟是飄到了她的指尖。
她輕輕拂過卻並未接下,由着它們繼續飄落,再回首望向飄花之處時,卻是瞥見那邊桃花樹上也都零星有些花苞了。
冬梅春桃,周而復始,誰人憐惜,豔麗芳香。
孫漣漪竟是出了一會兒的神,直到身邊先前靜止的馬兒動了動,她纔回過神來,輕輕順了順它的毛,然後起身上馬,駕着它往城門奔去。
時候尚早,長安城的大街上雖有小商小販已經開市,行人卻並不多。
孫漣漪一路順暢地到了城門,竟是遠遠地就瞧見了宇文神舉的身影,一湊近了便是勒了馬兒調笑道,“宇文將軍,是來抓我這盜馬賊的嗎?”
“你倒還是個雅賊,選了我府上最好看的‘飛雪’。”宇文神舉卻是一笑,他走到馬前,微微仰着頭望着孫漣漪。“這就要走了嗎?”
“嗯。”孫漣漪輕輕點了點頭,微微垂下眼眸,“神舉,我都還沒有謝你的救命之恩。”
“自家人,說什麼謝不謝的?”宇文神舉搖了搖頭,有些欲言又止,“他......他畢竟與我們身份不同,肩負的擔子太重了,任何一個決定都可能動搖到大周的根本,你要諒解他。”
“我明白。”孫漣漪自然知道宇文神舉口中的‘他’指的是誰,卻不願細說,只是一抹輕笑,似是釋然,卻是苦澀更多,“謝謝你還等着送我,走了。”
“自己保重。”宇文神舉點了點頭,然後輕輕的拍了飛雪一下,它便是聽話地又動了起來,帶着孫漣漪走了。
宇文神舉看着遠了,才收回目送的視線,回過頭髮現宇文邕已經從旁邊走了出來。“皇上......”
宇文邕並不應答,也不說話,只是看着那遠去的飛雪和它伏着的女子,再也靠不近了。
她回不了皇宮,她可能也再不願回去了,他終究難再聽到她肆無忌憚的笑聲,他終究失去了唯一一個會跟他沒大沒小沒輕沒重的女子。
自宇文神舉府上出來,孫漣漪都是一路向前從未回頭的,她似乎知道有人在看着她,她卻寧願當做不知道,只是心裡的疼痛清晰,終還是落下了淚來,似那飛花,隨風散去。
前緣已盡,前塵亦斷,是是非非,再無力說。
時如逝水,又是一年。
入了初夏,過面清風卻並不燥熱,孫漣漪立於一家小客棧的二樓圍欄邊,已將一張薄小紙條塞入鴿子爪上小竹筒之中。
她玉臂一擡,那信鴿便就飛遠了,飛往它來時,也曾是她來時的地方。
孫漣漪擡眸望去,竟是一時感慨萬千。
離開長安城已過了四季有多,遙知故人安好,她
本該嫣然一笑,可卻是胸腔一緊,只感一陣苦澀。
“姐姐!”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孫漣漪回過頭望向樓梯,只聽見一陣叮鈴咣啷的動靜,隨即才見到那喚她的小丫頭蹦蹦跳跳地冒出了頭來,一眨眼便跑到了她的面前,興高采烈地笑道,“姐姐,街上有雜耍,跟茉兒去看看吧!”
“事情可都做完了?”孫漣漪微微偏了一下下巴,茉兒便側過身子給她看背後的藥籃子,已然是空了。“那便去吧。”
“好!”茉兒將藥材換來的銀子交到了孫漣漪的手上,便拉着她往樓下走了。
周國邊界的小村子,並不繁華卻也自給自足,偶然能遇上路過的雜耍班子都算是大事了。有些攤子連自家的生意都不顧也要去看看,更何況是茉兒這無事還又貪玩的小丫頭。
孫漣漪倒是不喜熱鬧,只留在了人羣外等着,讓茉兒自己擠進去了,一片叫好聲中都能聽出她的聲調,孫漣漪着實想笑。
這等小規模的雜耍根本不及都城長安裡的一半好看,更別說是跟周國皇宮中的相提並論了,可也只有在這般與世無爭的小地方,孫漣漪才能稍覺一陣安寧,只這心緒未停留片刻,便又消退了。
遠處鑼鼓的聲響已越來越大,還有起戰的號角聲。
原本歡喜熱鬧的人羣也很快安靜了下來,雜耍的皆停了動作,連賞錢都來不及要便連忙收拾起家當來。
其他圍看的衆人也都散開了,大人拉着老人,老人抱着孩子,都飛跑着往自己家去。
孫漣漪看着面前一下子就沉靜下的情形,只輕嘆着氣搖了搖頭。
兩國交戰,本只是陣營不同立場有異,說不清誰對多誰錯少,只苦了這羣無人庇佑的百姓,無關國別都是如此擔驚受怕地過着,“這個月,都是第幾回了?”
“第三回了。”茉兒也是一聲輕嘆,踱步回了孫漣漪的身邊。她膽子向來大,倒是不像其他人那般懼怕,“姐姐,我們也回家嗎?”
“回吧。”孫漣漪擡眼望了茉兒一下,那一臉的失落好似只因爲沒有雜耍可以看了的緣故,她便是忍不住撲哧一笑,“罷了,等這一段兒亂的日子過去了,你便自己下山來玩,看什麼買什麼,我都不管着你了。”
“真的?”茉兒並未真的見識過沙場殘酷,只是聽說得駭人,此時在她的心裡,一番新鮮的玩鬧倒是更容易吸引了心神去,“姐姐最好了!”
“你就這張嘴甜......”孫漣漪伸手捏了捏茉兒的臉,她便是一陣兒笑,哪還有一年前剛遇上她時那副拘謹的模樣。
兩人並不住在村子裡,而是在距離此處不遠的言鳴山上。
她們以採藥爲生,住在山間就近方便,只是如今遇了難事。
這場兩軍相交的戰事,竟是就在她們回去必經的路上。
“姐姐......”茉兒已然能看見短兵相接了,這才知道是比說書先生說的還要嚇人,她拉着孫漣漪的手都有些哆嗦了,“不......不然......今日,我們就留在村裡,不回......不回山上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