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小憐聽孫漣漪有此一問,心感疑惑,輕輕地搖了搖頭,“不是你找其他同屬傳的話,讓我換好宮女的衣裳,避開閒人,這個時辰到這裡來找你的嗎?”
“我沒……”孫漣漪話沒說完,就是驚了一下。
菁三娘是要聽命於禹餘糧的,禹餘糧當年能把馮小憐送進宮,自然也可以送其他人進來,她怎麼會天真地以爲,她進宮一趟可以逃開禹餘糧的耳目呢?
“孫憐姐姐?”馮小憐看着孫漣漪神色凝重,卻不知道她在擔憂什麼。“你……怎麼了?”
“沒什麼,你快點回去吧。”孫漣漪警惕地四處望了望,才又朝着馮小憐說道,“你就算這般模樣不被人發現,可若是宮裡其他人找不到你,而驚動皇后了呢?”
“你說得對,我是不能出來太久了。雖然目前局勢還算安穩,可我還是應當謹慎些的。”馮小憐點了點頭,收好了香囊,就是準備離開了,“孫憐姐姐,後會有期。”
“嗯。”孫漣漪點了點頭,目送着馮小憐離開了,直到對方的倩影遠得再也看不到了,她仍是收不回目光。
視線也越發地模糊,已是忍不住淚流滿面,看也看不清了。“溟濛……”
孫漣漪記得自己剛進入暗部的時候,應當還不到六歲,就開始學習如何成爲一個細作了,那幾年暗部教授過很多東西,到現在,即使是細節,她都還記得清楚。
可是,在那之前的事情,在孫漣漪進入暗部之前的那幾年,她卻記得不那麼清楚了。
每次試着要去回憶,能憶起的事情也只有零星。
孫漣漪記得母親的面容,可是父親的,就很模糊了。
她還記得幼年過得並不好,她們總四處搬遷,好似曾經寄人籬下,看到過很多冷臉。
她尤其記得的是父親染病過世了,妹妹是遺腹子,大着肚子的母親走投無路,帶着她去求過什麼人收留,對方似乎是父親的兄弟,也就是她的叔伯,可孫漣漪卻仍然想不起那些人的樣子。
她腦海裡深刻着的,是一場大雪中,母親生下了溟濛,然後……
孫漣漪扶住自己的額頭,只覺得頭疼難忍,她一直無法把那一天的記憶梳理清楚。
漫天大雪,母親的滿頭大汗,她妹妹來到人世的第一聲啼哭,牀上全都是血,然後一切都混亂了起來,有人在大喊有人在拉扯,只有她在哭泣在嘶吼。
可是,她好像是遊離在那一切混亂之外一般,沒有其他人可以聽到。
最後,孫漣漪只記得自己重重地跌在了厚厚的雪地上,渾身疼痛得好像就快要死掉了一樣,然後有一個人緩緩地走到了她的面前,可她的記憶中只有那一片刺眼的雪白,根本想不起那個人的任何影像了。
孫漣漪最初在暗部的那些年,也曾經試圖弄清楚是誰送她進來的,她的母親和妹妹又身在何處,可是她那時身份低微,根本沒有詢問的資格。
後來即便是宇文邕帶她離開了暗部,她生活在他的王府裡,那時還未登基稱帝的宇文邕也竭
心盡力地幫她調查過她的身世,可所能獲取到的訊息卻是極少,孫漣漪依舊無從知曉她的家人平安與否,甚至連她們是否尚在人世都不得而知。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原本以爲自己已經不再抱有希望了,可如今,當馮小憐出現在她面前,當孫漣漪幾乎已經認定馮小憐就是她妹妹溟濛的時候,她還怎麼能安適如常?
孫漣漪心緒紛亂,低首垂眸了許久,纔回過神兒,也懶得再去拎地上那空着的水桶了,只緩緩地走向了她來時的地方。
皇后寢宮角落的火應當已經被熄滅了,站在距離並不算太遠的這裡,孫漣漪都已經看不到火光和黑煙了,可她卻仍然覺得,她是在走向一團火,一團可以將真相的僞裝統統燒掉的火。
可如果那些僞裝都沒有了,真相會不會也變得太過脆弱,被這熊熊大火一道燃燒殆盡了呢?
因爲這個意料之外的風波,皇后宮中上下已是一團亂,也驚動了穆邪利,要詳查起火的原因。
所以原本還在準備的晚宴也就只能取消了,各個宮妃各自回自己的宮裡,諸位王妃也都陸續離開了。
“漣漪,剛纔火滅了我還找了你好一會兒來着。”出宮的路上,商陸兒一邊擦着自己的沾了黑灰的臉,一邊疑惑地問道。“你之前跑哪兒去了?”
“我……”孫漣漪猶豫了一下,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我看着皇后娘娘宮裡水缸裡面的水不多了,就去了其他地方找,結果……結果回來的時候,就……就迷了一會兒路。”
“噗!”鄭氏一下子沒忍住,就是笑了出來,“漣漪和陸兒一樣,第一次進宮都要迷一回路纔好。”
“小姐,怎麼又說起這個了!”商陸兒不依地跺了跺腳。
“四嫂可別再說這個了,不然等會兒陸兒又要迷一次給你看了。”李氏也忍不住笑了一會兒,見商陸兒不悅地嘟起嘴了,纔是又柔聲地哄起她來,“好陸兒,可別真的生氣了,跟我們講講那場火是怎麼回事吧,方纔我可是看見你去問幾個小宮女了。”
“也不是什麼大事,她們就跟我說,有個小太監已經去皇后娘娘那裡招認了,火是因他而起。”商陸兒如實說出了她的所知,“好像是先前做錯了什麼事,被管事太監責罰不準吃飯,結果肚子又餓了,就去小廚房裡偷了些總數量特別多、少了一點兒也看不出來的生食材,在那空屋子裡面生了火想弄熟,然後許是因爲天乾物燥,他又不太小心,這屋子就燃起來了。”
這一段故事,也算是條例清晰無懈可擊了,可是孫漣漪卻清楚,事實並沒有這麼簡單。
那個給馮小憐傳信的,一定是禹餘糧的人。
這個主動去招認的小太監,只怕也同樣是。
有可能,連之前來御花園求助的小太監,也是禹餘糧的下屬之一。
那些救火的人中,也難保沒有禹餘糧派來,故意添亂延遲滅火的。
他製造這樣的機會,讓她和馮小憐單獨見面,是爲了什麼?
孫漣漪隱約覺得,一定
不是好意,甚至,她感受到的,是一種威脅。
其他三人並不知道孫漣漪在沉思些什麼,只還在繼續說着這個小太監。
李氏覺得他有些可憐,還輕嘆了一口氣。“宮裡當差,也不容易呀,居然連飯都吃不飽。”
“沒有人受傷,已是萬幸了。”鄭氏也露出了擔憂的神色,“不過,不知道再有責罰下來,會不會傷及這小太監的性命?”
“小姐,你也別太憂心了,我想,他應當不會有什麼事的吧。”商陸兒連忙勸慰起鄭氏來,心裡卻是覺得,這犯事的小太監,說不定還真會挨好一頓毒打的。
商陸兒也是嘆氣,心想着已經是爲奴爲婢、要伺候人的命了,如果還碰上不那麼寬厚的主子,日子就實在是更難過了。
商陸兒越發得覺得自己能跟着鄭氏和高長恭,也算是運氣極好了,便就釋然地笑了笑,然後又望向身邊沉默了許久的孫漣漪,眼尖地看到她的腰帶上空無一物了,“誒,漣漪,你的香囊呢?”
“香囊……”孫漣漪忙是回神兒,又靈機一動,裝作也是剛剛纔發現的模樣,滿臉驚訝,“哎呀!可能是方纔救火的時候,跑得太急掉在路上了!”
“太可惜了,那麼好看的香囊!”商陸兒十分惋惜的模樣,若不是她們現在已經走出宮門,鄭氏和李氏都準備要上車了,她都想拉着孫漣漪回頭去找了。
“算了,只是一個小物什而已,丟了就再去買,反正也正好還要買一個送給商姐姐的。”孫漣漪朝着商陸兒寬慰地笑了笑,然後就推着她上車了。
商陸兒先上去,又分別拉着鄭氏和李氏上去了。
等到兩位王妃都走入車內之後,商陸兒就準備拉孫漣漪了,卻發現她仍是面對着宮內的方向,似乎緊皺着眉頭,有什麼煩心的事情。“漣漪,要不咱們還是回去找找?”
孫漣漪這才收回了視線,她朝着商陸兒輕輕地搖了搖頭,又是莞爾一笑,然後也跟着上了馬車。
車伕將馬兒驅動,馬車緩緩地往她們來時的路回去了。
孫漣漪坐在車廂裡,仍是忍不住掀開窗簾,向那逐漸遠離的宮門望了過去。
一入宮門,荊棘一路,有多少人,註定了要在這紅牆之中埋葬一生?
她愛上了宇文邕,已是免不了日後要長留宮中了,可是爲什麼,連她的妹妹,也要經受如此命運?
後宮爭鬥,爾虞我詐,馮小憐要一人獨自面對,即便高緯寵她愛她,可她始終是周國細作,齊國君主高緯,既是她的夫君,卻又是她時刻都要出賣的人,她要如何自處?
馮小憐和高緯之間,比孫漣漪和高延宗兩人,更應該劃清界限。
可她們的命運,哪兒能由得了自己?
到了這一刻,孫漣漪不禁懷疑,她和宇文邕之間,又有多少是真情呢?
馮小憐可能就是她妹妹溟濛的事情,宇文邕知道嗎?
孫漣漪不敢去想那個答案,她只是輕輕地放下了窗簾,然後緊緊地交握住了自己的雙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