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餘糧並沒有說話,依舊是微微地笑着,他看着孫漣漪的眼中,卻帶上了不少欣賞,“不虧是邕兒看中的人,的確膽大心細,才智過人。”
“果然……”孫漣漪又笑了一聲,卻是禁不住得全是苦澀,“宇文毓、禹餘糧,我早就應該想到的……如果兩年前我就注意到,是不是今日之事就都不會發生了?”
“漣漪,不可直呼主人名諱的。”宇文神舉在孫漣漪的耳邊輕聲提醒道。
“無妨。”禹餘糧揮了揮手,好一派的雲淡風輕。
宇文神舉看着禹餘糧,對方是比宇文邕更讓他看不清的人,他也從來不敢妄加猜測他們的心思。
宇文神舉只是心疼孫漣漪,他扶着她,都感覺得出來她的身子是在禁不住地發顫。
孫漣漪方纔那樣的爆發之後,就始終隱忍着情緒了,可宇文神舉知道,她本就悔恨未退傷心之餘,揭開了禹餘糧的真實身份之後,她似是被利用的氣惱又上來了,內心實在難以平靜。
可他也是左右爲難,只得輕聲地規勸道,“你別在胡思亂想、勞心傷神了,身體要緊呀。”
“你既然不要我亂想,又爲何瞞着我諸多事情不肯說?”孫漣漪側過臉望向宇文神舉,語句間充滿了疲累,眼神裡帶着一股他不忍直視的脆弱,“神舉,是不是有一天,我連你都不能相信了呢?”
宇文神舉一時間竟是無言以對,他懊惱自己嘴笨,卻仍然是堅定地搖着頭。
禹餘糧示意宇文神舉將孫漣漪扶着坐好,便是又朝門口偏了偏頭。“神舉,你也先出去吧。”
“是。”宇文神舉依舊擔心孫漣漪,可此時以他口才的勸慰,未必能有什麼用,只得領了禹餘糧的命,先出去了。
孫漣漪身心俱疲,呆坐在桌前無話。
禹餘糧也不知從何處沏了一壺茶出來,給孫漣漪倒上了一杯,推到了她的面前,自己又環顧四周,自斟自飲了起來,“十幾年前,這裡只是個普通的小花樓,可不比後來一年勝過一年的熱鬧……”
“十幾年前,你就來過‘醉客軒’?”孫漣漪沒有飲茶,只擡眸看了禹餘糧一眼,“菁三娘在周齊邊界蒙難,是爲你所救的?”
“是呀,這地方,當初還是我幫她選的。”禹餘糧面上仍是微笑着,可聲音卻透露出了一絲感慨,他目光放遠,似乎入了回憶,“那一年,我被宇文護毒害,僥倖活命,可長安自然是不能待的了。邕兒找了一具與我體型相似的屍體替代之後,我就連夜出城,想着先去齊國躲避些時日,就在邊界之地,遇到了從亂葬崗裡面爬出來的小蔓,就是你口中的菁三娘了。”
“因爲有宇文護在,長安你根本不能回去,所以你索性就直接到了鄴城來,一路救下可以爲你、爲宇文家做事賣命的人,十幾年來苦心經營,纔有了現下的這一切。”孫漣漪又是苦笑了一聲,“果真深謀遠慮。”
“漣漪想說的,其實是老奸巨猾吧?”禹餘糧一副無所謂的模樣,似乎不論孫漣漪怎麼冷嘲熱諷,他都不會生氣。
“十幾年前,齊國的實力可比現在要好許多,當時的周國,反而無法與之匹敵,所以我猜想宇文護的勢力滲透不進鄴城來,我纔會選擇來到這裡避難……至於後面的事情,都是順應形勢而爲,他高齊鄴城若真是固若金湯,我做什麼也都只是以卵擊石而已,若不是這個石頭自己裂開了縫,也不會被人趁虛而入。”
“你一代帝王,卻要委屈地做一個王府裡伺候人的管家,韜光養晦、忍辱負重,確是能人所不能。”孫漣漪此時對禹餘糧的看法實在難得理清楚,說她恨他機關算盡,可站在他的立場去看,他又並未做錯些什麼。
自古成王敗寇,有幾個拿到皇家尊貴之位的人,背後是乾淨的呢?
孫漣漪又是想起了宇文邕,他所忍所受,所親所愛,所憎所痛,其中又摻雜着多少無可奈何呢?
“十幾年前,宇文毓已經死了。”禹餘糧看着孫漣漪似乎是終於完全冷靜,才幽幽地嘆道,“如今的禹餘糧,只是個乞求家中有餘糧、年年歲歲能平安的一介平民,一個小小的管家而已。”
孫漣漪看着這般的禹餘糧,一時感慨萬千,“他知道嗎?”
她並無直言,禹餘糧也知道孫漣漪指的人是宇文邕,“他不需要知道……他只要堂堂正正地做他的皇帝便好,那背後見不得光的事情,我這個已死之人,能幫他做多少,就幫他做多少。”
孫漣漪聽完只覺得一心無奈,她和妹妹自小相離,是亂世之禍,宇文毓和宇文邕兄弟連心卻不得相見,仍是那些看不見的暗潮涌動造成的。
所謂天子,也未必比普通人的命數要好,倒是難得的公平了。
“我雖是到了鄴城之後也偶爾會和他通信,可再也沒有回過長安去,也不知道,故鄉已然變成什麼樣子了。”禹餘糧似乎是苦笑了一下,然後居然朝着孫漣漪彎腰,行了一個隆重的禮,“惟願姑娘能助我一臂之力,成就大事,讓我有生之年,還有機會重歸故土。”
“你……”孫漣漪受不受這禮,都是不對的,她忙是站起來,側過身避開了,“宇文家對我有救命之恩,你又是邕哥哥的兄長,不可拜我。”
“漣漪姑娘,仍然當我是禹餘糧便好了。”禹餘糧似乎是覺得孫漣漪這模樣有些可愛,笑容也溫和了不少,“以後在安德王府上,你我仍是要相處的,還是叫我禹總管吧。”
孫漣漪聽到安德王府一詞,想到高延宗,又是忍不住一聲輕嘆,“禹總管,你還需要我做些什麼?”
“昨晚高延宗是帶着梓琪一起回來的,今日刑部也沒透出有逃犯的消息,我想,那個叫小菊的小丫頭私逃之事,安德王已經處理好了,自然也就不會對漣漪再問責。”禹餘糧早已想好了應對之策,“不過,姑娘此舉畢竟冒險,回去還是同他道個歉,近日,按兵不動便好,等‘醉客軒’的事情真的過去了,再說吧。”
“好。”孫漣漪點了點頭,頷首垂眸。
“漣漪,委屈你了……”禹餘糧似乎看出來孫漣漪的愁思不解,出聲安慰道,“以你和邕
兒的關係,不用我說什麼,他定是也許了你誓言的,等除盡內庸外患,功德圓滿的那一日,我就該喊你一聲弟妹了。”
孫漣漪忍不住輕笑了一聲,可笑意之後,嘴角仍是留有一絲苦澀,“禹總管,既然話已經說開了,你就早些回去吧,你我回到安德王府的時間,還是隔開些得好。”
“漣漪說得是。”禹餘糧點了點頭,又朝着孫漣漪笑了笑,便就轉身離開了。
孫漣漪一直目送着禹餘糧出了門,才又低着頭坐下了,直到宇文神舉走進來站到了她的面前,她才擡起頭望着他,勉強地笑了笑。
“漣漪……”宇文神舉看着孫漣漪這副身心俱疲的模樣,忍不住一陣心疼,“你若是不願再做這些事情,我現在就帶你回長安去,向皇上稟明,即便是他要怪我先斬後奏,可皇上心疼你,也是不會再……”
“神舉,你知道的,宇文護一日不除,我是不能在長安久待的。”孫漣漪一聲輕嘆,可仍然感動於宇文神舉如此爲她,“何況,梓璇說得對,到了今天這一步,我已經騎虎難下了,今日無辜喪命的人,我不能讓他們白死了。”
“你呀,何時能自私一點,多爲自己想一些,就好了。”宇文神舉目光擔憂,可是也知道自己拿孫漣漪沒有辦法。
“不說這個了,我們好不容易能單獨待會兒的,聊點兒輕鬆的?”孫漣漪又是一笑,也只有對着知根知底一眼就能看透的宇文神舉,她纔能有這片刻的一絲安寧,“茉兒在宮裡還好嗎?她那個愛熱鬧的性子,有沒有得罪人,會不會給你和邕哥哥添麻煩?”
“挺好的,她沒添麻煩,只是她自己就有麻煩,每天被艾青逼着吃藥,追得在你那整個宮殿裡到處跑。”宇文神舉想着茉兒躲着藥的模樣,就是一陣好笑。“對了,我走的那天,她做了桂花糕讓我帶着,我還沒吃完,也不知道壞了沒有……”
“她會做桂花糕了?真難得!”孫漣漪想到茉兒那丫頭,就是由衷地笑了起來,“這些日子天涼了,桂花糕放十天半個月沒什麼問題,你剩下的,給我嚐嚐?”
“嗯?”宇文神舉神色爲難,有些猶豫,但還是把剩下的兩塊拿出來,攤開放在了孫漣漪的面前,“漣漪,其實……”
“其實什麼?”孫漣漪沒注意到宇文神舉的神情,只看着桂花糕賣相還不錯,就直接拿起一塊來嚐了一口,即刻就是皺了眉,“這……”
宇文神舉見孫漣漪很是艱難地嚥了下去,連忙把茶水遞給了她,她連喝了三杯纔開口笑道。“這個茉兒,日子當真過得足夠甜呀!”
宇文神舉頓了一下,然後也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最多就吃完我這一塊兒……”孫漣漪哭笑不得地望着自己手上的半塊,又瞟了一下桌上剩下的,“那個大的,還是你的!”
宇文神舉也是無奈,長嘆了一口氣,然後面色複雜地把那一塊吃了下去。
入口的是甜,甜過了之後卻是苦,這或許,就是芸芸衆生皆是要渡過的,亂世之劫的味道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