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了“齊心廣場”來到了人行道上。那影忽地站了下來,轉身等他靠近。
路過了一條渠,奔過渠上的橋。橋上路過幾個人,男人女人老人小人,橫豎分不清,依稀難辨明。這羣人的話語嗡嗡嗡的,在他的腦中迂迴曲折的流淌,好象渠中幾年未流動的水飄蕩着刺鼻的味兒。他越來越暈,越來越胃部不適。他突然不知道是自己追人,還是那人拿他開涮。心裡的那股奇異的情愫圍繞着橋頭轉,轉過了枯枝散亂飄動的楊柳堤岸,旋過了那帶杉樹林,舞過了那段腰鼓震耳欲聾的老年表演場地,漂過了那條比蘭眳河水還要其臭無比的“野雞”亭。“野雞亭”原名叫“華顏亭”,城裡幽默風趣的人因暗娼在此漂泊爲生,故名“野雞亭”。亭裡亭外。此時此刻,客來如梭,雞音如霧。透出朦朦朧朧的影,曖曖昧昧的音。音色的怪味在寒風飄散又聚攏,聚攏了又飄散。蘭眳河的醜與龍涎潭的美,倏地合二爲一,出落出別緻的夜景,鋪在蘭眳河邊,浮浮泛泛,奇光異彩,隱晦妖嬈。依稀有個瘦弱的身影爬在河邊護欄上,肩膀抽搐,嗚咽悽悽,悲聲似劍正慼慼,雙眸寒光隨波去。依稀正是嚴祺鴻。他來不及思,顧不及停,如風隨影追蹤去。只聽得遠遠的身後傳來嚴祺鴻尖利的喝斥聲:“滾開快點滾開。再不滾開我打110哰哈。”“做個妹子還象呃理直氣壯。錢我有的是。”“哪個是你妹子?哪個稀罕你那兩個臭錢?滾開——快點——滾開。”“不是雞也來嫖街瞎混,你吃多哰還是?”“嫖街?啷子嫖街?你給我說清楚,啷子雞啷子嫖街?”“這點就是嫖街,夜晚來這點做生意的除雞還是雞。妹子,我看你是初出道哩吧,開個價,多點我也不在乎。”那男人一邊嘻嘻笑着,一邊哼哼道,“還是個雛嘞,好玩,好玩。”“滾,聽倒起沒得?”嚴祺鴻氣急敗壞的聲音在寒夜裡飄散,飄散了又聚攏,如一堵堅不可摧的氣流,在夜空中瀰漫。她和那個男人夾雜還清的話語漸漸地模糊不清起來……穿過了“齊心廣場”來到了人行道上。那影忽地站了下來,轉身等他靠近。
他氣喘吁吁趕到這人面前。只聽這人怒吼一聲“你搞錯沒得”,不等他答話,又轉身自顧離去。黃權路傻傻地望着那段突然間異常陌生的黑影,暗罵了聲娘,無名火從膽邊生。他猛吸兩口寒氣,靜靜心,清清神,雙眉揚抑之間,轉身向華顏亭方向信步走去。“走,哥就喜歡雛雞,陪哥玩去。錢多點也還不緊,哥有錢。除哰錢還是有錢……”“看你除沒錢。其他哩,跟你沒錢一樣沒錢。”“哥真哩有錢……”“聽倒起沒得,滾——”
發愣之間,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刺入耳膜,他感到突如其來的喜悅,擡頭一看,原來是盧征程。
“黃主任。”盧征程正微笑看看着他,兩肩微微下垂,眉目微低,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看到了盧征程,他像是被什麼魂拽住似的,心底有些發癢,口中有些發黏。一股扭棗酒味直涌心頭。不是因爲扭棗酒誘人,而是因爲那酒店有些讓他神往。酒店的老闆在那晚的暗光中,他總覺得似曾相識,直到今天看到盧征程,那個一探究竟的意念又進入了大腦。
“酒店。”
“哪家酒店。”
“扭棗酒店。”
“饞嘴哰吧,黃主任?”
他點了點頭。盧征程道:“只要不是小吃街,我樂意奉陪。不過,酒錢哩個酒錢……”
“細兒,就稀奇那兩個小錢。”他道,“走,本主任請客。”
說說笑笑,到酒店坐定。
透過酒杯,他看到了小酒館的老闆,正埋着頭,把一個抽屜翻得嘶嘶響,嘶嘶聲不斷間,老闆的眉頭收了又放,緊了又鬆。接着嘴角蕩起一陣歡快:“不錯不錯。”
盧征程自然知道小酒館老闆的意思,這灑館他來過許多次,老闆的眉頭也見過不止一次,但是這歡快的神采恰似一抹秋收後的農莊,閃爍着動盪不羈的自足。這種自足似乎感染了他,他心裡僅有的那一點自足感,被這場景渲染出一聲輕喟。
外面一陣又一陣的猜拳聲嘻笑聲笑罵聲鍋鏟翻聲桌子被拉動聲沷水聲,遠處的引擎聲喇叭聲汽笛聲。點綴出一個安詳而又知足的夜。
在知足的空氣裡,飄渺着一兩騷動。他不明白這麼一個環境中,竟然也會有騷動。但是他的確覺出發那淡淡的騷動,還有隱藏在騷動中的不經意的喧囂。
這個夜註定不寧靜,當坐下後,盧征程就有這種感覺,如今看着搖晃的酒杯,杯中物搖墜出無底的心緒。
他暗自嘆口氣,看着黃權路自斟自飲,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不知爲什麼,突然泛起無端卻有序的一聲低吼。
“你吼啷子?還有啷子不滿意的?”黃權路輕輕一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看着盧征程。看到他眉頭淺鎖膽氣猶結的樣子,心底突然緊了緊。
“黃主任,沒有啷子,沒啷子。只是聽到外面的這個勞七混八的聲音,有些心煩。”
“但是,十年多哰,我是說十年多沒得聽到哰,我卻感到特別親切。”
沒等盧征程問下去,他自說自話:“十年吶,那段歷史一晃已經十年,真的很親切。就像昨天剛發生的一樣。來——幹——你咋個不幹?”
“看到外面的,我整不下。我喜歡在清風古雅的氣氛下,纔有心情幹酒。”
外面嘈雜的聲音的確難說是清風古雅了。不僅不清風古雅,而且倒掀起一陣內心的狂燥,無端地折騰了黃權路一下,把黃權路帶到了那個空濛的時代:今天的盧征程不正是自己當年的真實寫照嗎?可是他幸運多了。嗨,當時幸好還有那麼一黨子難兄難弟似的酒友,如今置身酒館,也不過盧征程這麼個同事孤坐對面,把杯敘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