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千山行過水覆水,萬人望穿面同面。不過朔風捲百草,桃花謝過梅花顏。
諸位看官,這天南水北人相異,雲東月西兩分離。戰亂一起苦的是百姓,哭的是婦孺,累的是將軍,傷的是社稷。雖則說戰無可避總得打,然則能不戰便不戰。並非小老兒亦是平民百姓方如此說,便是那些千古帝王的,若非嗜血成xing,誰會肯輕易交惡而戰?便是勞民傷財,更兼戰後重建一事,端的是勞心勞力。縱是勝了又如何?看看國破山殘,望望十室九空,聽聽舉族慟哭,心底裡究竟是何所感…也只能嘆一聲,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卻說駱柯一行前行,不日便到逼近北境之地。趙壑隨軍而行,沿途但見邊境之民扶老攜幼逃難而來,心裡不免一嘆,面上動容。駱柯策馬行在他身側,輕聲道:“趙大人,這些便也是免不得的。”
趙壑苦笑一聲:“便是當年行軍,怎的看不見這些個?”
駱柯不語,想當年趙壑行軍,自是勇猛嚴整聞名邊關。軍令如山不可違,保境安民爲己任。但攻城略地未免也狠毒些,更多時候兒更是不看百姓的。爲着行軍神速,糧草輜重多是捨棄。沿途所經之地,便是劫掠百姓亦是有的。雖則可說是應對北戎騎兵不能不以快打快,再可說戰事一起全民須得支援,但劫掠過重行事如狂也是難免。駱柯時不過是他手下將領,又能如何?只要打勝了,這些個也就沒人說了。只是不想今日,他自個兒提了出來,這就不好應對了。
趙壑默默騎在馬上,看見路邊有個小女孩跌坐路中嚎啕大哭,而沿途所行之人皆是匆匆而過,竟無一人停下回顧。趙壑忍不住跳下馬來,過去抱起這小女孩柔聲道:“你怎麼了?”
那小女孩兒約莫四五歲年紀,手腳髒兮兮的滿臉鼻涕眼淚,也不曉得哭了多久了,這才見有人來問,不由抱着他道:“媽媽,媽媽…”
趙壑心中一嘆,便又柔聲問她姓名之類,可小女孩只會哭喊要媽媽。趙壑想到自個兒甫一出生便沒了母親,又少年喪父,不由感傷,伸臂摟緊這小女孩兒不語。
後面哈乞薩跟了過來見他們停住,這就跳下馬來,粗聲道:“現在還有閒情管這閒事不成?”
趙壑正要言語,那小女孩兒突見哈乞薩高鼻深目又是異族,頓時嚇得嚎啕大哭。只把趙壑急得手忙腳亂還是無法,只得連連跺腳瞪了一眼哈乞薩。哈乞薩自知理虧,抓着頭無可奈何訕笑賠罪。可小女孩兒分明是驚着了,只管哭個不休。
“交給我吧。”王弗居不知何時跟了過來,見兩人手足無措的樣兒便又笑了。
趙壑忙不迭將小女孩兒交到王弗居手上,王弗居便貼着她耳朵說了甚麼,就又帶她走遠兩步,於耳側絮絮叨叨說了些甚麼,那小女孩兒竟慢慢止了哭,抽噎着環了王弗居脖子,便也說了甚麼。王弗居側耳傾聽,不時點頭,便又說些甚麼,那小女孩兒竟咯咯笑了起來,兩隻眼睛忽閃忽閃的甚是喜人。王弗居亦是滿臉帶笑,取了包袱裡的乾料給她,這才放心交給身側兵士抱了。
趙壑舒口氣,面上苦笑道:“這便也是本事了。”卻又轉頭看向哈乞薩,“不知大王子日後可有這般伶俐女兒?”
哈乞薩聳聳肩:“我尚未迎娶正妻,妾倒是又幾個,不過孩子還沒有。”卻又哈哈一笑,“再說了,生孩子的事兒幹嘛着急?”
王弗居聞言一愣,卻轉過頭去不搭話。趙壑斜他一眼,便又轉頭看着大王子道:“當真?”
哈乞薩抓抓頭:“本王子才這個年紀,生孩子甚麼的…”
王弗居這便拂袖而去,自翻身上馬揚鞭而去。哈乞薩一怔,轉過頭來卻見趙壑亦是背過身去掩口而笑,這便有絲薄怒:“也就你們漢人文弱才覺得我長得兇些,這有何好笑?不都一樣是父母生養?”
趙壑止了笑回身道:“大王子所言端的是無理,誰說漢人文弱,便是當真文弱,也有制你這蠻子的法子。”
哈乞薩一皺眉便要反駁,趙壑只擺手忍笑:“百鍊鋼成繞指柔,大王子吶,你還不明白呢。”這就過去交代那抱着小女孩兒的士卒幾句,方纔上馬。
哈乞薩擺頭不解,卻見駱柯立在一邊兒,面上不鹹不淡的,這便斜他一眼道:“駱將軍不說幾句?”
駱柯呵呵一笑,拱手道:“大王子是聰明人,何必末將提點。”
哈乞薩一撇嘴:“這話聽着彆扭。”
駱柯看他一眼突道:“你可曉得爲何趙大人沒有子嗣?”
“他又沒娶妻。”
駱柯這就苦笑,想了想方道:“那大王子可知,他爲何不娶妻?”
“他?”哈乞薩一笑,“他那個樣子…”卻又頓住,瞪起眼睛來盯着駱柯。
駱柯只一笑拱手,也就上馬去了。不時趕上趙壑,這又緩下來,與他並肩而行。
趙壑目視前方幽幽道:“你要提點他,何必拿我做例子?”
駱柯拱手:“當真是無心之言,還望趙大人恕罪。”
趙壑微微一笑:“你說的也是實情…我有何好怪你的。”
駱柯輕道:“趙大人,趙家便是隻有你一人,當真不想趙家香火…”
趙壑轉頭看着他:“駱大人,趙家還是皇家人。有皇家纔有今日的趙家,沒有趙家,皇家還是皇家。”
駱柯沉默片刻方道:“難怪先帝和皇上都看重你。”
趙壑眯着眼睛道:“駱柯啊,你可記得那年咱們一起來過這裡。”
駱柯看着要到束鎮了,這便一笑:“趙大人好記xing。再往前去便是榔頭山,當年咱們可是假作不敵,引那王子上當的。”
“可不是?當日我說用詐,你們都說使不得。想來也是兇險,當日我只帶了五百士卒做疑兵。”趙壑回首一笑,“如今已知結果,駱柯你還會說使不得麼?”
駱柯看住他眼睛:“使不得!”
“哦?”趙壑玩味一笑,“願聞其詳。”
“同一理由,太過危險。”駱柯面不改色,“時哈乞薩王子有精兵千人行往榔頭山,大人只得一半兵力,分明是送死。”
趙壑垂目道:“可不是,那五百人便是明知送死亦願隨我…”
“大人現下還活着便是萬幸。”駱柯冷冷道,“若非季頎背您出來,就算沒死也是殘廢,難道您以爲自個兒能爬出來麼?”
趙壑忽聞季頎之名不由一怔,隨即苦笑:“可不是,難爲你心細,硬是留下他帶二百人側應,否則,趙壑早是死人了。”
駱柯目光轉下盯着他膝蓋道:“可大人這條腿還是多少有些不方便,想來當真值得麼?”
趙壑凝眸一笑:“將士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沙場馬革裹屍還,方是正道。”
駱柯嘆氣:“大人何苦?”
趙壑看他一眼,便又望着前方斷壁殘垣焦土一片:“不然呢?莫非駱大人心中也覺着三郎就該躲在深宮當真做個囧囧不成?”
駱柯聞言愣住,半晌方澀聲道:“趙大人…卑職該死!”
趙壑搖首道:“這有甚麼稀奇?你們都以爲我趙壑是出身尊貴,將門虎子…又得先帝親養看重異常,更兼是當今皇上心頭肉一般。這就該明哲保身,胡混度日不成?”
駱柯只是垂首不語,趙壑復又嘆息:“駱柯啊,你心底裡是看不起我的,我曉得。那時候兒人年輕呢,曉得別人看不上你,便發憤圖強,硬是要做出些事兒來不可。”這就垂目捏緊馬繮,“可現下想想,又有甚麼呢?還不是爲着個虛名。”
駱柯長嘆一聲:“趙大人,卑職無話可說,願領罪!”
趙壑擺手一笑:“若你真覺慚愧,便對三元好些吧。”
駱柯一愣,卻不覺面上一紅,坐在馬上便如坐在針氈上一般。趙壑笑而擺手:“我不說便不是我不曉得,三元那傻孩子呢,心裡便是隻有你。我是過來人,一看便知。只他不說,你不說,我又何苦說破?今兒是話說到這兒了,我不得不說你一句…”這就俯身靠近駱柯道,“若是當真愛着他,便像個男人吧。”
駱柯心裡有愧:“可三元,一直誤以爲我…”
“以爲你喜歡我麼。”趙壑淡淡一笑,“那傻孩子,便是愛你至深,卻又敬着我,這才難安。你且看看他整日裡做閒雲野鶴,旁人都當他是大隱之風,可他心裡愁苦卻也不敢逼你。”
駱柯無奈道:“可…”
“我曉得你忌諱甚麼。”趙壑柔聲道,“他父親是你上司,你怕人說閒話嘛。更何況,你又擔心你與他皆是男子之身,再加上…你年長與他。”
駱柯身子一顫,抱拳道:“知我者,三郎也。”
趙壑握住他手道:“駱柯,那你覺着我與皇上呢?他是天子,我是卑下;他是男子,我亦是。所幸他有妻有子,不然我便不是爲人詬病禍亂宮帷,而是皇上無後斷送江山了。”
駱柯便也握住他手:“大人…便也是不容易。”
趙壑看他一眼突地笑了:“難怪三元說我,總是藏不住真心話,。這些話原我不該說,你聽了反倒更彆扭呢…”
駱柯卻低聲道:“大人,三元他…可是在大人任萬壽宮使時,亦與大人有所往來…”
“偶有書信,他多半是說你。”趙壑只笑,卻又一嘆,“若是他想甚麼便也都和我說,我與他便不至今日這般猜忌。”
駱柯裝着不知第二個“他”是誰,只躬身道:“大人,若是這次僥倖得勝,我想…”
“想甚麼先別說。”趙壑輕笑,“成了再說,便是意外之喜更動人。”
駱柯一掃面上yin霾,笑道:“微臣明白!”這便打馬上前,精神百倍。
趙壑呼口氣,卻見王弗居不知何時跟在身後了,這便一笑:“你不是在前頭兒?”
王弗居哼了一聲:“我當你真是來打仗的,誰曉得卻當起媒人了。”
趙壑非但不怒反是苦笑:“我這也便是明知是錯,還要行的。”
王弗居一皺眉:“甚麼意思?”
趙壑卻不答,只一轉話頭:“我叫兵卒將那女孩兒送到下一村鎮。”
“還以爲你會收養她。”王弗居諷刺一笑,“看來大人還是鐵石心腸啊。”
趙壑便不在意:“那又怎樣?便是收留她了,我也不曉得能活幾日。何必日後再生出一個趙壑或是王弗居來?”
王弗居一愣,心裡惱恨,卻轉念一想他所言爲實情,這就不言語了。趙壑看他一眼,淡淡道:“弗居啊…你若是真心想和大王子過一輩子,我也有法子幫你。只是你若三心二意,我便亦是無計可施。”
王弗居忍不住道:“可我和他在一起,他——”
趙壑眯眼一笑:“對,便是這樣兒,話一出口都是那人才是愛篤。”
王弗居不覺面上一紅,趙壑回身看着哈乞薩落在後頭兒兩個馬身,探頭探腦卻又不敢過來,這便笑笑輕道:“他心裡也不好受,你又何必如此?他哪兒懂你這玲瓏心思,還不快去?”
王弗居瞪他一眼,卻又回身,嘴角一抿,這便回身過去了。哈乞薩見他過來面上又驚又喜,這就忍不住傻笑。
趙壑轉過頭來面上淡淡笑了,擡頭望着天上雲朵,心裡卻是慢慢沉下來,再笑不出。
前頭兒駱柯卻突又回來了:“趙大人!”
“如何?”趙壑拉住馬繮。
“本說入束鎮紮營,但探子剛報,今晨北戎奇襲束鎮,此刻鎮中寂寂無人,恐防有詐!”
趙壑這便一皺眉,默默不語。
諸位看官,眼看放入邊境便要與北戎短兵相接不成?如此前後爲難之際,三郎有何妙計不成,咱們下回“略施小計定束鎮野火燃盡耀夜空”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