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絲生意
到新城先到富陽,走錢塘江這條水路,等送行的王有齡一走,嵇鶴齡把胡雪巖留了下來,說還有幾句話要談。
到船艙中坐定,他從拜匣裡取出一張梅紅單帖,放在胡雪巖面前,上面寫的是:“嵇鶴齡,以字行。湖北羅田人,嘉慶二十一年十月初四午時生。”
“喔!”胡雪巖笑道,“你倒真巴結,應該我先去討瑞雲的八字來給你。其實,這也可以不必。”
“不是,不是!”嵇鶴齡搖着手說,“這張帖子是交給你的。雪巖兄,我想高攀,我們拜個把子。”
“這……”胡雪巖愣了一下,接着喜逐顏開地說,“那是我高攀了!不過,此刻來不及備帖子,但是也要磕個頭。”
“這都好辦,等我新城回來再行禮。”嵇鶴齡說,“相知貴相知心。如果你不嫌棄,此刻我們就改稱呼。你今年貴庚?”
“我小得多。”胡雪巖改了稱呼,叫一聲,“大哥!”接着便給“大哥”磕頭。
嵇鶴齡急忙也跪下還禮,自然稱他“二弟”。兩人對拜了一拜,連“撮土爲香”都用不着,就結成了異姓手足。
拜罷起身,彼此肩上的感覺便都不同了,嵇鶴齡是減輕而胡雪巖是加重。“大哥!”他說,“你儘管放心到新城去,專心一致辦事,家裡一點都不用記掛,一切都有我!”
“那自然要託你。”嵇鶴齡又說,“不過眼前有瑞雲在,也沒有什麼不放心的,我走了,你也趕緊動身到上海去吧!早去早回,我們換帖子請客。”
“好的,我曉得,一路順風。”
胡雪巖離船登岸,坐轎進城。等王有齡到家,他接着也到了他那裡,臉上是掩抑不住的笑容,王有齡夫婦都覺得奇怪,問他什麼事這麼高興。
“你們兩位再也想不到的,就雪公上了岸那一刻工夫,我跟鶴齡拜成把弟兄了。”
“太好了!恭喜,恭喜!”王有齡對他妻子說,“太太,這一來我們跟鶴齡的情分也不同了。”
“真成了一家人,至親好友,原是越多越好。”
“說到這一層,我倒想起來了。”胡雪巖從馬褂口袋裡摸出個紅封套遞向王太太。
她不肯接:“這是什麼?”
“瑞雲的聘金。”
話沒有完,王有齡先就亂喊:“不行,不行!這怎麼好收他的?你還給他。”
“慢慢,你不要吵!”王太太揮揮手說,“我先要問問清楚,瑞雲怎麼樣?她自己答應了沒有?”
“看樣子是千肯萬肯的了。”
“哪有這麼快?”王太太不信,“她到底怎麼說的?”
“這也用不着明說。”胡雪巖把昨晚上的情形講了一遍,這些眉目傳情、靈犀暗通的事,本來就是最好的話題,胡雪巖又有意刻畫入微,所以把王有齡夫婦聽得津津有味,都是微張着嘴,聳起兩面脣角,隨時準備放聲大笑的神態。
“差也差不多了。”等他講完,王有齡點點頭說。
“到底不是什麼‘千肯萬肯’,總還要我來說兩句,她纔會鬆口。”
“拜託,拜託!”胡雪巖拱一拱手,趁勢又把紅封套遞了過去。
王太太已經接到手裡,王有齡一把奪了回來,塞回胡雪巖:“這不能收的。”
“沒有什麼不能收。”王太太接口,“我們瑞雲是人家聘了去的,不是不值錢白送的。兄弟,你把聘金交給我,我另有用處。”
“你有什麼用處?”王有齡大爲不悅,幾乎要跟太太吵架了。
“我說給你聽!”王太太的聲音也很大,“瑞雲一份嫁妝歸我們預備。這一千兩銀子,我另外交給她,是她的私房錢。請問王大老爺,可以不可以?”
王有齡的表情立刻改變了,歉意地笑着,卻用埋怨的語氣回答:“太太,你何不早說?”
“現在說也不晚。”王太太拿着紅封套,得意地走了。
“雪巖!”王有齡略有憂色,“我們先商量一下,萬一嵇鶴齡此去無功,下一步該如何?”
“先撫後剿”的宗旨是早已定好了的,撫既不成,自然是派兵進剿,何須問得?但胡雪巖瞭解他的內心,便不肯這麼回答,只說:“你不必過慮!鶴齡跟我說過,無論如何,自保之策,總是有的,可見得他極有把握。而且,人逢喜事精神爽,他此去沒有後顧之慮,專心一致對付公事,當然無往不利。”
聽他侃侃而談,聲音中極具自信,王有齡不知不覺受了鼓舞,愁懷一放,連連點頭。
“還有,雪公,”胡雪巖又說,“你正鴻運當頭,瑞雲也要託你的福,她又是一副福相,看起來必有幫夫運,所以鶴齡一定馬到成功。瑞雲遲早是個‘掌印夫人’!”
這一說,王有齡越發高興,“不錯,不錯!我也覺得,這無論如何不是倒黴的時候。”他又說,“等鶴齡功成回省,我一定力保他接歸安縣。這個缺,一年起碼有五萬銀子進賬。”
胡雪巖心想,歸安縣現在由王有齡兼署,保了嵇鶴齡,就等於從他自己荷包裡挖五萬銀子出來。一時慷慨,終必失悔,卻又是說不出的苦。朋友相交,到了這地步一定不能善始善終,倒要勸一勸他。
“歸安是一等大縣,只怕上頭不肯。如果碰個釘子,彼此不好,我倒有個想法。”
“噢!你說,一定是好主意。”
“你看是不是好主意?”胡雪巖說,“海運局的差使,你又兼顧不到,何不保鶴齡接替?”
“啊!”王有齡恍然大悟,“對了!這纔是一舉數得。”
胡雪巖懂他這句話的意思,這一舉數得就包括了他的便利在內。嵇鶴齡接替海運局的差使,他經手的幾筆墊款、借款,料理起來就順利了。
“準定這麼辦,”王有齡又問,“你哪天走?”
“至遲後天一定要走了。”
“那好,你辦完了事就回來。”王有齡放低了聲音說,“我託你帶筆錢去。”
帶給誰?心照不宣,胡雪巖只問:“帶多少?”
“給她二三百兩銀子吧!”
“知道了,我替你墊付二百兩,回來再算。”
於是胡雪巖回家重整行裝。第二天抽出工夫來,親自上街買了好些茶食,去探望嵇鶴齡的子女。只見瑞雲把那六個孩子料理得乾乾淨淨,心裡大爲寬慰。他跟嵇鶴齡拜把子的事,沒有跟他的兒女說,卻跟瑞雲說了。正在談着,來了位意想不到的“堂客”,是王太太。
她的來意,胡雪巖明白,他沒有理由妨礙她們談正事,便笑笑走了。
一到松江,仍舊在出四鰓鱸的秀野橋上岸,胡雪巖沒有帶跟班,卻有許多零零碎碎的行李,多是些杭州的土產,但他不怕照應不了。叫船家找了轎子和挑夫來,關照到通裕米行,那就連價錢都不用講。因爲“車、船、店、腳、牙”雖然難惹,卻也十分開竅,通裕米行的後臺是誰,碼頭上沒有一個人不曉得,也沒有一個人不買賬。
到了通裕,卻好遇見陳世龍在門口,一見面就說:“胡先生,我天天在盼望,爲啥到今天才到?”
“說來話長。”胡雪巖問道,“尤五哥在不在松江?”
“昨天晚上剛從上海回來。”
“好,進去再說。”
通裕的人聽見聲音也迎了出來,代爲開發轎子挑夫,把他奉爲上賓,同時趕緊派人去通知尤五。
“不必,不必!”胡雪巖攔着他們說,“我去看尤五哥,跟他一起到老太爺那裡請安。”說着,便檢點土儀,叫陳世龍拿着跟了去。
尤五家住得不遠,不必再用轎馬。陳世龍一面走,一面把到了松江以後的情形,扼要地報告,人是分開來住,陳世龍住在通裕,老張住在船上,阿珠就住在尤五家。
胡雪巖心裡明白,尤五仍舊當阿珠是他的心上人,所以特加禮遇,這且不去管她,他關心的是貨色。
“貨色進上海絲棧了。”陳世龍說道,“是尤五叔作的主。堆在上海二洋涇橋北大街的裕記絲棧,棧單在尤五叔那裡,他要交給我,我不肯收。不過一張記數的單子,還在我手裡。”
陳世龍算是機警的,棧單在人家那裡,他自己留着一張記數的單子,多少算個字樣。其實無用!把棧單收了下來,原是正辦,否則就索性大方到底。捏一張記數單子算是啥名堂?
這是陳世龍做事不夠老到,也正是自己要教導他的地方,但此時此地,不便多說,點點頭就算了。
到了尤五那裡,只見高朋滿座,胡雪巖方在躊躇,尤五已迎了出來,神情顯得異常親熱。兩個人拱拱手打過招呼,尤五拉着他的手問道:“我以爲你還有幾天纔來。王大老爺的公事有了頭緒沒有?”
他怎麼會知道王有齡的公事?看一看陳世龍,神態自如,顯然不是他告訴尤五的。然則消息何以如此靈通?胡雪巖飛快地在心裡轉念頭,同時口中答道:“有頭緒了!不然我也抽不出身來。”
“好的!回頭我們細談。”尤五把他拉到一邊,低聲說道,“廳裡那班‘神道’,我不替你引見了。你懂?”
胡雪巖一想就明白,很爽脆地答了一個字:“懂!”
“那好。你先請到通裕去,等我‘送鬼出門’,馬上就來。”
“不要緊,不要緊!我們在老太爺那裡碰頭好了。”
“老太爺倒常提到你。我派人領了你去。”尤五又拍拍陳世龍的肩膀說,“這位小老弟也見過老太爺,蠻喜歡他的。”
聽得這句話,陳世龍臉上像飛了金一樣:“那還不是看胡先生的面子。”他一半謙虛,一半說的也是實話。
於是由尤五派了人,陪着到他老頭子那裡。“老太爺”已經退隱,除了有關一般的大計以外,別的事都已不問,每天空下來的工夫,都在徒子徒孫陪侍閒談中打發。最近興致不佳,但見了胡雪巖卻是十分高興,這有許多原因,最主要的一點是,他覺得胡雪巖頂對勁。
問過安,獻上土儀,老太爺叫都打
了開來,大部分是茶食之類的東西,他每樣都嚐了些,不斷說好。這樣亂過一陣,算是坐定了,老太爺吩咐:“你們都到外頭坐坐!我跟胡先生有話說。”
摒人密談的事,除非是對尤五,現在對一位遠來的“空子”也是如此,大家不免詫異。不過也沒有人敢問,一屋中十來個人,都靜悄悄地退了出去。
“雪巖!”老太爺扶着他的肩說,“最近我興致很不好。兵荒馬亂,着實有些擔心。老五呢,能幹倒能幹,運氣不好,輪着他挑這副擔子,一天好日子都沒有過過,我做老頭子的,覺得對不起他。”
“兒孫自有兒孫福!老太爺,你實在可以想開些。船到橋門自會直,憑五哥在外頭的面子,無往不利,老太爺何必替小輩擔心?”
“江湖上總還好說,官面上事,再是朝廷的聖旨,教他有啥法子?雪巖,你倒想想我們的處境!”
胡雪巖明白,這是指漕米改爲海運,漕幫有解體之危。這件事,他當初也想過,打算盡點心,都爲接二連三地有所發展,忙得連想這件事的工夫都沒有。所以這時一聽老太爺的話,內心立即泛起濃重的歉疚。
“現在做官的人,不是我說句看不起他們的話,‘江西人補碗,自顧自’,妻財子祿最要緊!不然,不會弄成今天這樣子的局面。”
老太爺大發了一頓牢騷,說的卻是實話。這胡雪巖心裡也很明白,是對漕米海運有所不滿,或者說,對不替漕幫謀善後之策有所不滿。不過他覺得這件事也不能完全怪官府,但這話此時不便說,說也無益,所以保持着沉默,要等弄清了他的意思再作道理。
“現在能替朝廷和老百姓辦事的人,不是我恭維你,實在只有像你老弟這樣的人!”老太爺又說,“王大老爺的官聲,我也有點曉得,算是明白事理,肯做事的官。爲此,我有句話想跟老弟你說!”
“是的,老太爺儘管吩咐,漕幫都是我的好朋友,效得上勞的地方,我當我自己的事一樣。”
“所以我要跟你談。除了你夠朋友、重義氣以外,還有一層,你見得事明,決不會弄錯我的意思。老弟,”老太爺湊過頭來,低聲說道,“一個人總要放他條路走,狗急跳牆,人急懸樑,何況我們漕幫的情形,你是曉得的,好說話很好說話,不好說話也着實難弄。事情總要預先鋪排,等抓破了臉,再想來擺平,交關吃力。雪巖,王大老爺還兼着海運局差使,請你勸勸他,不要顧前不顧後,替我們漕幫弟兄也要想一想。”
這番話聽得胡雪巖暗暗心驚,看樣子漕幫內部怨氣沖天,一旦紙包不住火,燒開來會成燎原之勢。局勢已經夠亂了,聽說太平天國跟洪門有關,如果再加上“安慶”一起起事,越發不得了。
做生意總要市面平靖,而市面的平靖,不能光靠官府,全須大家同心協力。胡雪巖一向有此想法,所以聽了老太爺的話,細想一想其中的利害關係,自覺義不容辭,有替漕幫好好出番力的必要。
於是他很鄭重地說道:“你老人家的話,也不光是顧自己,是爲地方着想。一條運河,從南到北,沒有什麼省界好分,只要我用得上力,一定效勞。”
“對呀!”老太爺拍拍他的背說,“所以我說你‘見得事明’,曉得休慼相關,不分彼此,事情就好辦了。”
“那麼,老太爺,你請吩咐,要我回去怎麼說?”
老太爺略想一想答道:“第一,時世不同了,海運當然也有好處,不過河運也不是一點用處都沒有。請你跟王大老爺說,河運能維持還要維持。”
這意思是漕米不必盡改海運,要求也不算過分,胡雪巖點點頭說:“這應該辦得到的。”
“第二,”老太爺又說,“漕幫的運丁,總該有個安置的辦法。王大老爺也該替我們說說話。”
這更是義不容辭的事,“一定,一定!”胡雪巖滿口答應,“一定會說。”
“我曉得你老弟是有肩胛的。”老太爺拱拱手說,“做官的不大曉得底下的苦楚,難得有你老弟承上啓下,可以替我們通條路子,拜託,拜託!我替我們一幫磕頭。”
“老太爺這話言重了!”胡雪巖又說,“不過,我倒有句話,怕不中聽。”
“你儘管說。”
“我在想,漕幫自己也該尋條生路,譬如‘屯田’可以整頓整頓。”
“老弟這話,自然在道理上。不過,說到‘屯田’,真正是一言難盡,多少年下來,‘私賣’、‘私典’的不知道多少。松江獨多‘掛戶田’,所以成了‘疲幫’。”
“掛戶田”這個名目,胡雪巖還是初次聽到,因而老太爺替他作了一番解釋。“屯田”原是官產,“屯丁”領來耕種,算是皇家的佃戶,因此“屯丁”便有雙重負擔,一是向公家完納正賦,再是論畝出銀、津貼運丁,名爲“津銀”,每畝銀子一分到三四分不等。所以名爲“屯田”,其實比民田的負擔還要重。
這一來就有許多弊病出現,一種是“丁逃地荒”;一種是爲土豪劣紳,或者衛所衙門的書辦等類的人霸佔;再有一種是私賣或者私典屯田——照律法講,以“私典軍田例”,買賣雙方均須治罪,因此有了“掛戶田”這個名目,就是買或典的人,仍舊在屯丁或運丁名下掛戶,完糧納稅,成了有名無實。
“從雍正十三年到道光十八年,屯田清查過七次,其中什麼毛病,上頭都曉得,始終整頓不出一個名堂來。老弟,”老太爺雙手一攤,“請你想想,朝廷都沒法辦的事,叫我們自己如何整頓?”
“我懂了!”胡雪巖說,“屯田既成爲漕幫一累,這事情反倒好辦。”
這話聽來費解,還鬚鬍雪巖補充說明。他認爲田地是樣“絆手絆腳的東西”,不知道多少人安土重遷,只爲家鄉有塊田地捨不得丟下,不肯挺起胸來,去闖市面。松江漕幫的屯田如果有好處,屯丁、運丁或者會在本鄉本土,你爭我奪,事情就麻煩了。既然是個累,丟掉就丟掉,只要公家籌得了辦法,改行就行,無所瞻顧爭執,豈非反而省事?
“老弟,真正要佩服你!”老太爺大爲感嘆,“英雄出少年,你的見解,實在高人一等。”
說到這裡,尤五闖了進來。老太爺便把剛纔與胡雪巖的談話,扼要地告訴了他。尤五很仔細地聽着,但這只是表示“孝順”,心裡覺得這件事雖然重要,但有力無處使,只有聽其自然,至少在眼前來說是不急之務。因而答了句:“我跟小爺叔慢慢商量。”就把話扯開去了。
扯的是閒話,說阿珠在他家作客,跟他家內眷如何投緣,胡雪巖自然要客氣幾句。他從話風中聽出來,尤五似乎有事要跟他老頭子談,說閒話便有礙着自己在座的意思在內,因而很知趣地站起身來,說先回通裕休息,等尤五來一起吃飯,商量生意。
話還沒有完,尤五就拉住他說:“小爺叔,你等一等。我跟老太爺稍爲說兩句話,一起走。”
“好的,那麼我在外面坐一坐。”
“不必!”老太爺對尤五說,“你小爺叔不是外人,有話不必避他。”
“不是我避小爺叔。我們是無法,人家找到頭上,不能把耳朵遮起來。小爺叔不相干的人,何必讓他也曉得?眼不見,心不煩,多好呢!”
“這話也是。那麼,雪巖,你就到外面坐一坐!”老太爺提高了聲音說,“來個人啊!陪客人去看看我的蘭花。”
老太爺養了好幾百盆“建蘭”,有專人替他照料,就由這個人陪着胡雪巖去看蘭花。一花一葉,都能談出好些名堂來。胡雪巖沒有那麼雅,敷衍着混辰光,心裡只在想,是什麼機密而又麻煩的大事,尤五看得如此鄭重?
想到尤五在他自己家所說的“送鬼出門”這句話,胡雪巖恍然了。那班“神道”大概是“小刀會”的,不然亦必與劉麗川有關。
一想到此,又驚又喜。驚的是這要“造反”,尤五和他老頭子不要被牽涉了進去;喜的是小刀會的情形尤五都知道,避凶趨吉,對自己的生意大有益處。
只要益處,不要壞處!他在心裡說,這件事倒要跟尤五好好商量一下。
好久,尤五纔跟老太爺談完話出來,於是招呼了陳世龍一起出門。“小爺叔,”他問,“你是到我那裡,還是到通裕?通裕比較靜,談天方便。”
話中的意思是,到他家便可以先跟阿珠見面。在這時來說,無此必要,所以毫不遲疑地答道:“到通裕好了。我有好些話要跟你一個人談。”
因爲有這樣的暗示,所以到了通裕,只有他們兩個人把杯密談。
“你的貨色,我代爲做主進絲棧。棧單交了給你!”尤五首先交代這件事。
棧單在胡雪巖手裡有許多花樣好耍,起碼也可以作爲表示實力和信用的憑證,因而他不必作不必要的客氣,接過來放在一邊。
“這家絲棧跟我也熟。棧租特別克己。不過你能早脫手,還是早脫手的好,絲擺下去會變黃,價錢上就要吃虧了。”
“五哥說得不錯。不過,”胡雪巖停了一下說,“我現在又有了新主意,要跟你商量。”
“這上面我不大懂。且不管它,你先講出來再說。”
“五哥跟洋行裡很熟?”
“是的。是不是要我介紹洋商?”
“還不止這一層。另外,我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問,如果不該問,五哥老實不客氣告訴我。自己弟兄,千萬不要存絲毫不好意思的心。”
“我曉得了!‘光棍心多,麻布筋多’,有時候,我不能不顧忌。不過對你不同。”尤五這時對胡雪巖的看法,跟剛纔又不同了,“老頭子跟我說,說你的見解着實高明,有許多事,是江湖道上的人見不到的。”
“多謝他老人家的誇獎,說句實話,我別的長處沒有,第一,自覺從未做過對不起朋友的事;第二,事情輕重出入,我極清楚。所以我那句也許不該問的話,五哥你大可放心。”
他這是一再表示不會泄密,尤五“光棍玲瓏心”,自然會意,心想何必等你問出來?我先告訴
你,不顯得漂亮些嗎?
於是他說:“你要問的就是你今天在我那裡看見的那班‘神道’?”
“對了。”胡雪巖很嚴肅地點着頭,“你是爲我好,叫我‘眼不見,心不煩’。而我呢,另有生意上的打算。”
尤五不即回答,慢慢喝了口酒,夾了一塊魚乾在嘴裡嚼了半天,然後吐掉了渣滓說話。
“我不曉得你在生意上有什麼打算。這件事,我老實告訴你好了,小刀會就這幾天要起事,他們來請我‘入夥’,我決定隨他們自己去搞。”
果然是這麼回事!“五哥,”胡雪巖先敬一杯酒,“你這個主意捏得好!跟他們一起趟渾水,實在犯不着。”
“主意是容易捏,做起來不容易,渾水要潑到你身上,要躲掉也蠻難的。”
這表示尤五雖未“入夥”,但也不便反對他們。胡雪巖瞭解他的難處,不瞭解的是小刀會的作爲,“那麼,五哥,我還有句話請問。”他說,“你看那班人會不會成氣候?”
“這很難說。有外國人夾在裡頭,事情就難弄了。”
“怎麼?”胡雪巖一驚,“還有外國人插手?”
“那是劉麗川的關係。”
“照這樣說,夷場裡是一定不會亂的?”
“外國人跟劉麗川打交道,就是爲了保夷場的平安。”尤五答道,“不然我爲什麼要把你的絲送進夷場的絲棧?”
胡雪巖不做聲,默默地把他的話細想了一遍,覺得又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到了。
這個好機會自然要與尤五分享,而且事實上也不能不靠他的力量。因此,胡雪巖這樣說道:“五哥,照我的看法,小刀會一起事,不是三五個月可以了事的,絲的來路會斷,洋莊價錢看好,我們可以趁此賺它一票。”
“我倒真想賺它一票。”尤五答說,“幫裡越來越窮,我肩上這副擔子,越來越吃力。就不知道怎麼賺法?你說買絲囤在那裡,等洋莊價錢好了再賣,這我也懂。不過,你倒說說看,本錢呢?”
最大的困難,就是本錢。胡雪巖已經有了成算,但需要先打聽一下尤五這方面的情形,“你能調多少?”他問,“先說個有把握的數目,我們再來商量。”
“‘三大’的十萬銀子,我已經轉了一期,不能再轉了!眼前我先要湊這筆款子,哪裡還談得到別的?”
“那麼,這筆借款上,你已經湊到了多少?”
“還只有一半。”
“一半就是五萬。”胡雪巖問,“三天之內你還能調多少?”
“最多再調兩萬。”
“那就是七萬。好了,你只管去調,‘三大’轉期,歸我來想辦法。”胡雪巖接着又問,“有件事我不大明白,洋行裡可能做押款?”
“這倒沒有聽說過。”
“那麼請五哥去打聽一下。”胡雪巖說,“我們本錢雖少,生意還是可以做得很熱鬧,這有兩個辦法。”
他的兩個辦法是這樣:第一,他預備把存在裕記絲棧的貨色作抵押,向洋行借款,把棧單化成現銀,在上海就地收貨。如果洋行借不到,再向錢莊去接頭。
“慢慢!”尤五打斷他的話說,“你的腦筋倒動得不錯,不過我就不明白,爲啥不直接向錢莊做押款呢?”
胡雪巖笑了,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五哥,我要拿那張棧單變個戲法。”他低聲說道,“‘三大’那面的款子轉期,要有個說法,就說我有筆款子劃給你,不過要等我的絲脫手,才能料理清楚。棧單給他們瞧一瞧,貨色又在絲棧裡不曾動,他們自然放心。哪曉得我的棧單已經抵押了出去?”
尤五也笑了:“你真厲害!做生意哪個都弄不過你。”他說,“我懂了!反正棧單不能流入錢莊,戲法纔不會拆穿。如果洋行那方面不行,只要有東西,我在私人方面亦可以商量。”
“那就再好不過了。我再說第二個辦法——”
第二辦法,一直是胡雪巖的理想,絲商聯合起來跟洋行打交道,然後可以制人而非制於人。這個理想當然不是一蹴可就,而眼前不妨試辦,胡雪巖的打算是用尤五的關係和他自己的口才,說服在上海的同行——預備銷洋莊的“絲客人”,彼此合作。
“這又有兩個辦法,第一個,我們先付定金,或者四分之一,或者三分之一,貨色就歸我們,等半年以後付款提貨。價錢上通扯起來,當然要比他現在就脫手來得划算,人家纔會點頭。”
第二個辦法是聯絡所有的絲客人,相約不賣,由他們去向洋人接頭講價,成交以後,抽取佣金。
胡雪巖講得很仔細,尤五也聽得很用心。耳中在聽,心裡在算,照胡雪巖的辦法,十萬銀子就可以做五十萬銀子的生意,以二分利計算,賺來的錢對分,每人有五萬銀子,加上已經在手裡的五萬,恰好可以還“三大”的借款。他不能不動心。
“小爺叔!”他說,“你的算盤真精明,我準定跟你搭夥。我們啥時候動身到上海?”
“你看呢?”胡雪巖答道,“在我是越快越好。”
“最快也得明天。”
“就是明天。一言爲定。”
談完正事談閒天。尤五提到阿珠,笑着問他何時納寵,預備送禮。
“你弄錯了!”胡雪巖答了這一句,又覺得話沒有說對,“也不是你弄錯。實在是哪個也不曉得我的心思。五哥,我倒要先問你一句話,你看阿珠爲人如何?自己人,不必說客氣話。”
“人是好的,脾氣好像很剛。說句實話,這種小姐要嫁給肯闖市面的小夥子,倒是好幫手,嫁了給你,”尤五忽然問道,“嫂夫人的脾氣怎麼樣?”
“內人的脾氣,說好也不好,說壞也不壞。這也不去管她,反正跟阿珠不相干的了。”
“小爺叔,你這話奇怪了!”尤五詫異地,“聽你的口氣,不預備把她討回去,可是她跟內人無話不談,說你已經答應她在湖州另立門戶。這不是兩面的話對不上榫頭嗎?”
“是的。這件事我不知道做得對不對呢,我說出來,五哥,你倒替我想一想。”
於是他把準備移花接木,有勸阿珠嫁陳世龍的打算,細細說了給尤五聽。
“原來如此!”尤五笑道,“小爺叔,你不但銀錢上算盤精明,做人的算盤也精明。不錯!陳世龍這位小老弟是有出息的。我贊成你的主意。”
“那好!我一直想找個人談談,不知道我的想法是不是‘一廂情願’,既然你贊成,那就準定這麼做了。”
尤五一時高興,隨即自告奮勇:“這件事雖好,做起來不容易,她一心一意在你身上,忽然要叫她拋掉,難得很。要不要我來幫忙?”
這是好意,胡雪巖沒有拒絕的道理,“當然要的。”他問,“就不知道怎麼幫法?”
“我不是跟你說過,她跟內人無話不談,要不要內人來做個媒呢?”
“這再好都沒有。不過——”胡雪巖說,“這件事急不得。”
尤五一聽懂了,這是變相的辭謝,所以點點頭說:“好的!那麼等一等再看,只要用得着,隨時效勞。”
“言重了!”胡雪巖忽然又改了主意,“我想請嫂夫人先探探她口氣,一路上覺得陳世龍怎麼樣?如果她認爲他不錯,那就請嫂夫人進一步勸一勸。看她是何話說?”
“不是這樣說法!”尤五搖搖頭。
這下,胡雪巖倒有些不大服帖了,難道以自己對阿珠的瞭解,還會不知道該如何着手?於是他問:“那麼,該怎麼說呢?”
“第一步就要讓她曉得,她給人做小是委屈的;第二步要讓她曉得,給你做小,將來未見得舒服。”
想想不錯,胡雪巖服帖了,“我是當局者迷。”他拱拱手說,“完全拜託,這件事我就要丟開了。”
丟開了這件事,他才能專心一意去做他的絲生意。尤五心想,此事非把它辦成不可,不然會分他的心,彼此的利害,都有關係。
於是當天回家,就跟他妻子作了一番密商。話剛說完,看見阿珠從窗外經過,便喊住她說:“張小姐,我有句話告訴你。”
阿珠自以爲胡雪巖的人,所以跟他用一樣的稱呼,叫一聲:“五哥!”接着便走了進來,挨着“五嫂”一起坐下。
在她面前,尤五卻不叫胡雪巖爲“小爺叔”,他說:“雪巖託我告訴你一聲,他今天不來看你了,因爲晚上還有好些事要料理。”
阿珠自然失望,不過心裡在想:他事情多,應該原諒他。所以點點頭:“我曉得了。”
“他明天動身,我跟他一起走。走以前,恐怕也沒有工夫跟你見面。”
這話就奇怪了。“我們不是一起到上海嗎?”
“不!”尤五答道,“他的意思,讓你住在我這裡。”
“你就住在我們這裡。”尤太太拉一拉她的手,接着她丈夫的話說,“過幾天我也要到上海,你跟我去,我們去玩我們的。”
阿珠一泡淚,忍住在眼眶裡。越是居停情重,越覺得胡雪巖可惡。看起來他有些變心了!
“張小姐,明天一早,我就要跟他碰頭,你有什麼話要跟他說?我替你轉到。”
“沒有!”阿珠因爲負氣,語氣很硬,說出口來,自己覺得很不應該這樣子對尤五,因而趕緊又用很溫柔的聲音說,“謝謝你,五哥!我沒有什麼話想跟他說。”
“好!我就把你這句話說給他聽。”
這下,阿珠又有些不安了。她自己負氣,甚至於見着胡雪巖的面,想罵他幾句,但不願旁人把她的氣話傳來傳去,不過她也弄不懂尤五的意思,不便再有所表示,只問:“我爹和陳世龍呢?他們是不是一起走。”
“當然。上海有許多事情在那裡,人手不夠,他們怎好不去。”
“好的。那我明天到船上去看我爹。”她已打定了主意,明天到了船上,總可以遇見胡雪巖,一定要拿點顏色給他看,是怎樣的顏色,她卻還不知道,得要慢慢去想了再說。
(本章完)